白盒子作為美術館與畫廊最常見的展示空間形式,往往意味著一種純粹、清晰且無干擾的中性場域。然而,在這個看似透明的舞台背後,存在著大量被忽略的身心勞動、隱微的權力關係以及未被意識到的聲音。
現正於新竹市美術館舉辦的「沉默顯影記—白盒子裡的不/可見」由獨立策展人王振愷、湯筑凱共同策劃,扣合新竹市美術館2024年度總策展議題「藝術的照料」。他們以「策展人」(cuartor)與「照料」(care)兩字同源的關聯為發想,有意將在藝術場域當中長期(被)隱藏於後場的角色與勞動轉移到前方的舞台,使其顯影並同樣受到關照。王振愷首先分享道,每次造訪新竹市美術館都會先與志工寒暄,而湯筑凱更曾任職於新竹市美術館近五年,與內部人員有著人際關係的情感聯繫,這些極具個人經驗的儀式感也成為這次策展思考的立基,「在白盒子裡,讓模糊的逐漸清晰、沉默的被釋放開,試問:沉默如何現影?」意欲揭露志工的情感勞動後台,以及個體的複雜性得以「被看見」。

看不見的照料者
展覽以四位當代藝術家彭韋、彭一航、黃奕翔與楊雨樵,搭配新竹市文化局典藏的臺灣前輩藝術家何德來的作品,以低限速描、文字書寫、觀念攝影、紀錄片、操演工作坊與民眾劇場等多重媒介,以及布展形式的互文設置來鬆動白盒子結構,從而翻轉觀眾於美術館當中的視覺與感知經驗,進而觸發與探索更多可能、想像與流動。
所謂的「不可見」在展覽中呈現多重意涵。它既指視覺上的低線與模糊,也是藝術行政者與美術館志工的隱形勞動,進而觸及到藝術體制中的結構性問題。根據兩位策展人以往的藝術行政經驗,這些勞動者其實是要確保展覽「不穿幫」,連帶也讓自身的存在成為一種背景。湯筑凱即表示自已在看展覽時,其實都在注意展場有沒有穿幫;這也反映出展覽背後的基礎設施與幕後勞動在某種程度上必須被觀者「視而不見」,也才得以聚焦於所謂的展品主體。因此,展場不只呈現作品,也讓觀眾意識到美術館的幕後運作,策展人刻意設計了一些規則:在主視覺圖板沒有論述文字的狀況下,觀眾必須向志工索取導覽手冊,並在志工的引導下留意作品邊界與行進動線,以及提醒二樓展場有部分區域需要脫鞋,這些使志工成為展場中最直接的照料者—無論是對作品或觀眾,也成為展場不可或缺的存在。

將「不可見」導向「被看見」的幽微暗示也讓展場隱藏著許多彩蛋,有待細心的觀眾逐一體會與發現;像是主視覺的文字就採用新竹市美術館志工制服的藍色,象徵他們的參與之於展覽其實是無所不在的存在。再者,前身為公部門行政機構並由市定古蹟轉型為新竹市美術館,在布展時往往也較一般的白盒子空間有著更多挑戰性而需要更多的思考與規劃,如:分割空間的柱體與漏光的門窗等空間特質,在這次展覽則被反轉為策展人所謂「詩意的穿幫」之一部分。
翻轉感知經驗
踏進展場一樓,略為幽暗的空間為彭韋以炭筆於美術館地面刻劃來模擬室內陰影的效果增添了真實感,其施作方式即如作品名稱《鋪上一層灰》是藝術家透過長時間的身體勞動,將視覺經驗與空間意象予以虛實交揉。根據以往的觀展經驗,展品大多設置於牆面或展台,觀眾會有意識地不碰觸甚至刻意保持距離,因此甫開展時,在地面上不甚明顯的漸層炭筆邊界讓許多觀眾在不知不覺間「踩線」而被志工關切提醒,也進一步觸及到關乎權力的辯證:作品的範圍如何界定?又是由誰決定?

觀眾的行走路徑、只能在灰色地面之外觀看牆上其他展品的距離與角度等觀展體驗都達到一定程度的制約,成為觀眾與藝術家之間一股隱性的斡旋張力。然而這也引導了觀眾把一部分的注意力轉向對於場內光線、粉塵乃至於空間基礎構件的關注,繼而重新思考自身所在的位置。成為關注焦點的磨石子地板也因長年的使用而在炭筆刮擦之後留下不均值的積澱痕跡,讓其物理狀態得以現形,揭示了美術館前身的歷史紋理。此外,藝術家也在虛幻的陰影當中透過留白的形式悄然留下四組關鍵字,作為他在創作當下感知此空間的描述,也成為觀眾在不經意瞥見後而思考的線索。

而在以鉛筆素描創作《拂風》,是彭韋沿著台68快速道路與頭前溪畔蒐集地貌導致氣候差異的觀察取樣,以新竹最有名的「風」作為媒介串聯起地理特性當中的共感,畫面中的植物也與館外大王椰子樹互相應對,而透過未被完全遮蔽的拱窗投射進來的天光灑落在作品上,隱然也消弭了戶外與室內的邊界。
對應彭韋《拂風》的是臺灣前輩藝術家何德來的速寫作品《大雨來》與《山(初春)》,這兩件作品為新竹市文化局的典藏而難得公開展示;前者以交錯急促的筆觸表現出雨勢的滂沱與藝術家為之牽動的起伏心情、後者屬於晚年的小品,以簽字筆速寫東京郊區的景致,或為發展成正式作品的草稿。兩組作品以迥異的節奏感呈現出不同世代藝術家對自然與空間的感知,達到新與舊、傳統與當代的參照。而藝術家在速寫當下,主觀意識對於環境的感知與構圖的取捨,相對於攝影的全盤再現也反映出了一定程度的「不可見」。

另一側如長卷的《空隙》則是彭韋從自家到新竹市美術館的沿途風景之紀錄,然而只見鐵筆的壓痕而未有具體的線條描繪。觀眾僅能從自身對美術館周邊的記憶去辯讀與重現戶外的街景元素,為身邊閃逝而過的景觀進行再次的詮釋。

「什麼都看不到,就是藝術家彭一航要呈現的狀態。」湯筑凱如此點出《黯光》的創作動機。藝術家在無光環境下拍攝「無實體」,由相機感光元件,而這種過熱的狀態也幽微地比擬藝術家雙眼在疲勞狀態下的創作。同時也呼應這次展覽所要探討的「勞動如何被重新顯影?」而當攝影的必要本質——光,不存在時,這樣的產出還能稱為攝影嗎?這亦是一種提出挑戰與解答的辯證。

打造為雙面燈箱形式的《黯光》設置於主要階梯的落地窗前,這裡經常是擺放主視覺圖板的位置,應有的說明資訊被一片雜訊所取代而未能給予觀眾明確的策展論述與介紹。在經由指引之下,觀眾從美術館後門來到館舍後方可以看到《黯光》的另一面,這樣的穿行體驗也帶有從前台走向後台的實踐。即便是作品的背面,《黯光》依然逸散出藍光並滲入街景而達到公共藝術的效果,周遭的景觀也投映在螢幕上,並且隨著天氣陰晴、風向、光線角度與強弱等自然條件乃至於路人的行動等,而不斷產生不同的畫面組成。

現身/獻聲的共振
一樓的展品大多帶有反/視覺、若有似無的低限特徵,猶如流轉於白盒子當中的幽微氣息。而走上二樓,展場氛圍從暗轉明、由靜態轉向動態的聚光舞台意味。作品的產出形式也從個人內在感知的刻描擴大到群體經驗交流的展示,亦是一條從「沉默」到「發言」的推進軌跡。

黃奕翔的《沉默練習曲》邀請這十年之間曾任職於臺南替代空間「絕對空間」的九位藝術行政重回現場,由劇場工作者曾靖雯帶領他們參與身體工作坊,進行記憶、行為與情緒的回溯與分享,將此過程拍攝為紀錄片揭露藝術生態的勞動結構,而策展人王振愷也以參與者之姿在這部作品當中現身。同時,黃奕翔亦將他們分享的勞務經驗書寫為劇本形式,讓觀眾閱讀文字時將自己代入該名角色的某段生命經驗當中,得以與眼前的影像達到互文的映照。誠如藝術行政者被要求多工卻低薪、不可見卻不可或缺的處境,與之對照的美術館志工,更是一群不具勞雇關係且無償的勞動者,從而揭示出藝術生態的科層制度、勞動模式與權力結構等特有狀態。

而對比《沉默練習曲》在展場中被打造為帶有封閉感的黑盒子形式,楊雨樵的《狀聲詞的家屋—新竹市美術館》則以具有操演性(performative)的舞台狀態,將向來隱沒的聲音與行動得以被關注。
由藝術家帶領的工作坊先引導美術館志工和參與者進行個人生命史的回溯與環境聲音的採集,讓他們對於長期所在的美術館空間產生重新感知的意識。而後展開採集與記錄自身周遭的聲響,於紙板寫下狀聲詞散置於畫有多宮格的舞台上,供觀眾繞行周圍甚至踏上舞台以瀏覽各種由文字模擬的聲音,從中推敲書寫者在形容什麼聲音,進而揣想書寫者的身分狀態與當下所處的環境,從獻聲到現身;一如在舞台角落擺放的椅背上披著志工背心,再次指涉他們身影與存在必要。而觀眾也不只是旁觀者,可以在黑板寫下自己的觀察使現場的聲音不斷被疊加或重新生成,形成一種無聲的共振狀態。

從炭灰、線痕、噪點再到劇本與狀聲詞的書寫,觀眾所面對的都是無從看見/聽見的明確對象物,這種模糊意象透過展品以「現身/獻聲」作為顯影的手段,對於個人經驗的認知與空間記憶的集結,給予嶄新的建構模式。

最終,「沉默顯影記—白盒子裡的不/可見」不僅是一場展覽,而是一種對藝術場域、勞動體制與照料關係的重新思考。它讓觀眾意識到,展場並非呈現藝術家與作品的集合所在,而是承載著眾人勞動結果的有機場域。藝術家照料作品、策展人照料藝術家、志工照料展覽與觀眾,而觀眾在觀看時也成為參與照料的一環。直待這些隱微的存在被彰顯,我們才真正理解「藝術的照料」並非抽象的口號,而是滲透在每一個細節當中的具體實踐。而當觀者離開展場後,腦海裡或多或少殘存著模糊的影像與聲響,以及重新覺察到的「不可見的勞動」——他們本來就存在,只是等待被看見。
沉默顯影記-白盒子裡的不/可見
展期:2025.08.19-2025.10.19
時間:09:00 – 17:00(週一休館)
地點:新竹市美術館,新竹市東區中央路11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