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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市場壓力測試】「見山不是山」的2025藝術市場

【藝術市場壓力測試】「見山不是山」的2025藝術市場

【The Art Market Stress Test】A Mountain Seen is No Mountain Being: The 2025 Art Market

當下的藝術圈在舊有的架構下生生不息地運作了大半個世紀,市場的成功的確推動了藝術的普及但極致的商業模式也加速了它的腐敗。目前的壓力除了來自大環境的變數更有來自內部架構的問題,其運作實已偏離正常軌道。

六月中下旬,瑞士巴塞爾藝術博覽會(Art Basel Basel)在全球貿易緊張局勢和地緣政治日益嚴峻的氛圍中展開。而剛在四月公布的UBS藝術市場年報中也實實在在地列出了一系列的數目,證實了一級和二級市場的持續下滑。是的,藝術市場的週期性調整是常態,但是這個已經延續兩年的低靡期似乎還沒有豁然開朗的跡象。循例,在巴塞爾藝術博覽結束後各形各色媒體,社群平台都跟進報導了銷售成績,列出了以單價為重的排行榜。藝術圈裡的袞袞諸公不免額手稱慶:又過了一關,藝術圈的底氣還在,頹勢不過是過渡。

昔日榮光:穩固半世紀的鐵三角

巴塞爾國際藝術博覽會自1970年於巴塞爾創辦,歷年逐步擴增至美國佛羅里達州邁阿密海灘、香港、巴黎及將在2026年首次開展的巴塞爾藝術卡達展,是這個馳騁藝術圈半個世紀之久的老品牌的恆久行銷策略:建立高消費群體的藝術人脈,鞏固自己作為優質畫廊、收藏家、藝術家和公眾的一個現當代藝術市場交匯平臺的地位。誠然,這個品牌定位極其成功,導致其在業內的指標性地位半個世紀以來始終如一,而其他博覽會的效仿既是東施效顰,也彰顯了巴塞爾藝術博覽會在業內的翹楚地位。事實上從畫廊名單的篩選、分類、款待貴賓及藏家的規格等,巴塞爾藝術博覽會的總總行事風格一直是業內的標準,但是這個位於萊茵河谷地的歐洲藝術重鎮在當前的混沌不明的局勢裡卻也不可避免地呈現出了些許疲態。2025年,紐約的資深藝評人傑瑞.索茲(Jerry Saltz)在其「藝術和藝術世界的現狀」(Where Art and the Art World are Right Now)線上課程說明中寫下:

「我們所認知的藝術圈在21世紀的頭20年,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劇烈動盪。參天大樹正紛紛倒下。結構的中樞已不僅僅在维繫,更在不斷擴張、繁殖、過熱後又再冷卻,瀕臨原子化或崩塌,卻又不斷重組。而這一切,都發生在藝術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運動之一『現代主義』瀕臨崩潰之際。」(註1)

在這個時候談藝術市場彰明較著的低靡,不僅毫無意義,且極易陷入作繭自縛的思維誤區。當前混沌不明的政治與經貿局勢當然加劇了藝術市場的窘迫,但是其結構性的捉襟見肘確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以瑞士巴塞爾藝術博覽會在1970年的首展為始,現當代藝術市場的建構於1970年代就以「一級市場的畫廊、二級拍賣市場佐以代表學術界的美術館」這樣的鐵三角架構,穩穩當當地撐起了半個世紀的風起雲湧。這半世紀以來週期性的調整不脫結構中樞的框架也就是說一切都在可控中,也在預期中。2008年雷曼兄弟公司的倒閉而引發的全球金融危機固然重創藝術市場,但是在短短一年內藝術市場就開始復甦並在兩年後達到一個價格的高峰。Artnet在2012年報概括:「自2009年以來,現代、印象派和當代藝術指數的表現均顯示出復甦的跡象,其中當代藝術市場漲幅最為顯著且迅速。過去一年,當代藝術市場表現最為強勁且穩定,自2009年以來整體回報率接近200%。」寥寥數行,言簡意賅地點出藝術市場這個舞臺上最耀眼的明星:回報率。也正式開啟了藝術作為一種金融資產類別的時代。

邊界模糊:結構的腐朽與失衡

2012年可謂藝術市場鐵三角架構的顛峰;一級市場的名牌畫廊在2000年開始被稱為Mega Gallery(超級畫廊),隨著高古軒(Gagosian)、豪瑟沃斯(Hauser & Wirth)、佩斯(Pace)等畫廊在不同城市設立空間,以其廣泛的人脈網絡、代理大量藝術家作品的能力,再加上舉辦大型展覽的資源,它們的影響力及規模被認為足以媲美美術館。

如果說商業畫廊與公共機構之間的界限開始模糊了,那麼二級市場裡的拍賣行與一級市場的畫廊也逐漸陷入某種隱晦曖昧中。當拍賣上高金額作品的第三方擔保形成常態,拍賣行積極參與私洽買賣,以及接收大量年輕藝術家的最新作品上拍時,在某種意義上拍賣行的核心架構已分崩離析。但是在這鐵三角架構的全盛時期,模糊的邊界卻被界定為無限的可能性。在藝術品價格節節升高的時候,大量金錢與投資者的湧入,藝術市場的勢頭銳不可擋,間接影響了公家機關對資源分配的擴充與壯大,導致進入千禧年後的美術館和雙年展如雨後春筍般的湧現。耀眼的聚光燈晃的人睜不開眼,而在光影縫隙覷見藏家的悲喜哀樂,藝術家與其作品的成往敗空演繹出近20年的軼事、掌故以及觀點。這個藝術市場的嘉年華會當前的窘境若是依然依附在之前的軌道上,那麼轉角處的復甦也快到了吧?

權威崩解

索茲在同篇課程說明中也分享自己認為過去這二十年中最重要的一些改變。其中包含「藝術世界重新開始」,索茲直言「藝術界在過去22年的變化,比過去500年還要多」,這奠基於「現代主義」的單一、線性藝術史觀已然瓦解。此外,「新秩序的誕生」;索茲將此劇變形容為「藝術界『種族隔離制度』的終結」。他強調「舊體系已被打破」,而證據就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更多的女性和以往被忽視的藝術家得以展出、出售其作品,並被書寫評論」。這意味著人們終於開始看見「由女性所敘述的、佔比51%的故事」,以及來自非洲與其他地區的全新敘事。他總結道,這一切「本身,就是一場對藝術史的重寫」。(同註1)

多元的價值觀粉墨登場,意味著舊有的權威勢必被挑戰,更遑論既有的建構在藝術投資為主導的運作下已顯腐朽敗壞之象。研究現當代藝術市場的美國學者克里斯蒂安.維韋羅斯—福奈(Christian Viveros-Fauné)在2022年的文章中便提及,早在2015年,《藝術新聞》的一項調查就揭示了超級畫廊對美術館的影響力有多驚人,當時甚至有網路藝術雜誌(HyperAllergic)刊出一張合成照片:紐約古根漢美術館的招牌,被直接換成了高古軒、佩斯、卓納(David Zwirner)、和豪瑟沃斯五大畫廊的名字。該調查顯示,光是這五家畫廊的藝術家,就囊括了紐約75%的美術館展覽,全美30%公家機構展覽。其中,在2007至2013年間,古根漢美術館高達九成的個展,藝術家都來自這五家畫廊。這引發了一個嚴峻的問題:當少數幾家畫廊能有效控制美術館的展覽時,對藝術的未來意味著什麼?對公眾利益的真正損害又是什麼?(註2)

當三股本該各自為政、各司其職的勢力在經濟效益的旗幟下步履整齊,共同邁進,本該互相平衡、彼此牽制架構自然形成了單一化的中樞機制,而這過於單一化的藝術市場在進入多元意識形態的後現代,自發性的新成代謝功能在消退,單一的中心力量在稀釋,面對層處不窮的挑戰則顯得力不從心而搖搖欲墜。

危機中的求生與改寫

2020年4月7日,佩斯畫廊的馬克.格萊姆徹(Marc Glimcher)在自己感染新冠病毒後的康復期寫下自己對藝術圈的反思:「身為畫廊主,我們經營的是面向未來的生意:藝術家工作室的參觀讓我們開始構思展覽,對客戶的拜訪讓我們開始構思藝博會的展位,與策展團隊的會面讓我們構思新書或新表演藝術的形式。此刻,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活在當下─並且重新思考某些不可持續做法的可行性:定價、過度宣傳、差旅、無休止地迎合藝術投機者最赤裸裸的原始本能、不斷膨脹的運營成本、相互毀滅性的競爭、精心策劃的拍賣記錄,以及拼命尋找可以揮霍的資本,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可以揮霍。」(註3)

果然,一級市場裡的領軍人物對藝術市場的危機徵狀有所感應。而今夏在巴塞爾藝術博覽開展後Artnet迅速報導了當時的氛圍並解析了各路人馬的應對時,下了一個很恰當的標題:「在巴塞爾:藝術圈正在即時改寫規則」,在在顯示了危機中的藝術圈也敏銳地察覺到當下新舊更替的跡象。Artnet的報導中寫道:「這場盛大的藝博會在本週拉開序幕,它竭盡所能地適應瞬息萬變的市場,降低的價格點、更快的決策速度、LABUBU玩偶的促銷活動以及策展人主導的展位成為新的流行元素。巴塞爾藝術展押注於更靈活的商業模式─以全球擴張為基礎,包括明年二月在多哈舉辦的全新藝博會,以及首次推出專注於超當代藝術的巴塞爾首映展區(Premiere),希望能夠在信心動搖之際維繫入場買家的購買慾。採取行動不單單只是巴塞爾。像「巴塞爾里斯特青年藝術博覽會」(Liste Art Fair Basel)在更換了總監之後重新佈局,正試圖為這個歷史悠久的平台注入新血而囊括許多年輕畫廊。而今年已進入第四年巴塞爾社交俱樂部(Basel Social Club)的新穎觀展體驗正是為了吸引尋求有別於巴塞爾藝博會的貴賓而設計的。總而言之,這一時刻標誌著藝博會格局在重新調整─遊戲的規則在不斷變化,而在這瞬息萬變之際沒有人希望自己是停滯不前的。」(註4)

當下的藝術圈在舊有的架構下生生不息地運作了大半個世紀,市場的成功的確推動了藝術的普及但極致的商業模式也加速了它的腐敗。目前的壓力除了來自大環境的變數更有來自內部架構的問題,其運作實已偏離正常軌道。當一級市場的頂尖畫廊競相成了國際連鎖店,而二級市場拍賣行與自己作為一個透明公開的交易平台的本質漸行漸遠,乃至成了今日重心轉至定位為高奢消費平台時,最該當起捍衛藝術品質、梳理當代美學意識、引領時代潮流的美術館,卻又在來勢洶洶的多元價值觀的氛圍中被情緒綁架而矯枉過正,缺失了學術研究上該有的心平氣和的客觀,進而削弱本身的權威和話語權。搖搖欲墜的框架經不起折騰,藝術圈卻趕了巧。全球化正式進入3.0版本,曾經視自由貿易為繁榮經濟奠基石的美國也改弦易轍,開始施行保護主義,打起了貿易戰,全球右翼民粹主義急劇上升加劇了地緣政治的衝突,氣候的變遷已到了肉眼可見的階段,而人工智慧的到來已深深衝擊原有的條條框框,權威的、菁英的、世俗的、醜陋的、美麗的,一切都在重新定位。

修正並重新定位當然應該是美術館的工作。而美術館若能堅持嚴謹的學術態度,與買賣市場維持有度的距離則可以引領藝術圈打開新的篇章,再生枝節。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在2025年4月舉辦了一個名為「他者之城:1920至1940年代巴黎的亞洲藝術家」(City of Others: Asian Artists in Paris, 1920s-1940s)的展覽,以亞洲藝術家的視角重新檢視藝術史上所謂的巴黎學派,以期突破壟斷已久的歐洲中心論。1920至1940年代,來自不同文化的畫家、作家、雕塑家、詩人和音樂家來到巴黎,因為低廉的房租紛紛聚集在蒙帕納斯而建構了一個從多方面參與現代主義運動的社群。在這個多元文化、多國際的人脈網絡裡一直被傳誦的名字是畢卡索、莫迪利亞尼、馬蒂斯;然則這個展覽把聚光燈投向了藤田嗣治、黎譜、武高當、張荔英、朱沅芷、潘玉良、劉抗及劉海粟等等,希冀追溯鮮為人知的故事而補上藝術史的缺口。

美術館裡的另一展覽「費爾南多.索貝爾:秩序至關重要」(Fernando Zobel: Order is Essential),也同樣的檢視了「他者」的概念。索貝爾為出生於菲律賓的西班牙籍畫家,從不糾結國籍問題,而在兩個國家、多種文化中游刃有餘。這個展覽為索貝爾繪製出一幅關係圖,呈現出層層疊疊的人脈網絡,既超越國籍也突破單一的文化桎梏,試圖理解在近年文化脈絡的課題上經常被討論的「自我—他者」的關係。兩個展覽都以「他者」視角闡述了「自我—他者」並不固定的本質,而是繼續流動的邊界。新的視角當然能為萎靡不振的市場注入養分,然而從學術研究的新資料到畫廊裡的商品這個過程需要不同的專業人士的互相平衡與制衡才能水到渠成並蔚然成風。

破軍入命:破壞與重生的十字路口

斗轉星移,在紫微斗數中被稱為變星的破軍星正入駐藝術市場的命盤中。在中國古代星象學中破軍星被視為一顆象徵破壞與重生的星宿,既有大破大立,積極進取和無所畏懼的精神,也有導致激烈的衝突和挑戰的能力。藝術市場的遠景是顛覆性的創新後的開拓,或是激烈衝突後的萎靡不振,在這見山不是山的階段中顯得隱晦不明。巴黎龐畢度中心即將閉關五年進行全面整修,閉館前的展覽是德國攝影藝術家沃爾夫岡.提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回顧展。這個被稱為有著「老鼠,法西斯主義者的脅迫,還有一個鬧鬼的地毯」的展覽被命名為「沒有什麼能讓我們做好準備─一切都能讓我們做好準備」,對應當前的趨勢似乎一語成讖。人生若只如初見,回歸本質,讓藝術家及其作品為運作的動力那麼市場或許也能觸動如初,並在其中覓得勃勃生機。


註1 傑瑞.索茲(Jerry Saltz)線上直播課程「我學到的五件事:藝術和藝術世界的現狀(Where Art and the Art World are Right Now)」課程說明。
註2 Christian Viveros-Fauné, From Gallery to Mega-Gallery and Back: A (Short) History, CHART, 23 February 2022.
註3 Marc Glimcher, I had the Coronavirus. It made me think about how the Art World recovers., ArtNews, 7 April, 2020.
註4  Kate Brown, ‘In Basel, the Art World rewrites its Rules in Real time’, Artnet, 17 June 2025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9月號396期

龔若靈( 3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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