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來看,即使能娓娓訴說出,昔日種種因政權更迭所致的荒誕諷刺,仍是難以抹除經歷這些苦難記憶人們的傷痛與刻痕。但故事被說出來了,挖掘歷史、訴說歷史,至少是療癒傷口的第一步。這也是重建臺灣藝術史的價值所在。
後設地來看,這些年間,經過許多先進多年來積極致力於重建臺灣美術史的歷史工程,我們今日對於前輩畫家們的生命經驗,及其專業發展軌跡,已經有了初步的認識,相關史料的搜尋也持續累積中。然而,重新回望四十年前,1984 年文建會籌辦的「臺灣地區美術發展回顧展」,對臺灣美術史認識的荒蕪狀態,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歷史之鏡。
這個展覽主題與內容跨越年代從明末一直到1980 年代。展出作品的來源,主要為民間收藏,亦即,這是首次,官方的文化機構試著以調查徵集的方式,掌握民間收藏的現況,以作為認識臺灣美術發展軌跡的一種取徑。文建會籌備這個展覽的政策目標,乃是為了要對三百年來的臺灣美術發展,做出有系統的整理:「這些來自民間的收藏,反映了中華文化在臺的傳薪續火、新美術的滋生繁衍;但從社會和經濟的角度看,等於是活生生的研究史料。文建會籌劃的『臺灣地區美術發展回顧展』,時間從明末到今天,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即明末到清朝割讓臺灣( 一六六一~一八九五年);日人據臺五十年( 一八九五~一九四五年);臺灣光復到今天。」( 陳長華,1984)
記者陳長華的這篇報導中指出,由於文建會甫辦理過「明清書畫展」,對於這個歷史階段的藏品徵集並不困難,現成即有許多作品可以展示,代表這兩百年間,華夏文化在臺灣的孕育、滋長,也累積了一定的成果。而找上民間藏家,是為了尋覓在日本統治的五十年間,許多作品因為未能妥善保存,成為臺灣美術發展史的嚴重缺漏。這或許可以視為是臺灣的公部門,首次積極試圖回頭找尋與認識從日本時代所發展的美術史。只不過,可惜的是,從記者本身描述這些故事時的生硬與掌握不足,即已道盡一切——歷史上長期的空白與缺漏,讓我們無從梳理,找不到從何開始說故事。
例如,在報導文字中,沒有提到畫家陳進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描述是:「七十八歲的女畫家,首次公開五十年前她在日本『帝展』的入選作品《合奏》。」( 陳長華,1984)檢視通篇報導,只有這位女畫家沒有出現名字,彷如身份成謎,未能得知。在殖民地的女性,面臨著殖民與父權的「雙重殖民」困境——亦即,日本統治已經結束,但在中華民國的美術專業發展軌跡中,女性藝術家依然是被遺忘的。
從殖民觀點來閱讀陳進的美人畫,穿著和服展現「明治盛世妝」風格,不免予人一種殖民地年輕女性,乃是透過殖民統治下教育體制取得專業訓練,對女性人物的形象再現,因著殖民地經驗與背景,為了取得被認可的機會,其畫作中的人物,以日式打扮風格為尚實不足為奇。
事實上,首次臺展即大放異彩,備受矚目的陳進,於第二屆臺展時,遭人投書報端舉發,指稱其《野分》畫作,有抄襲日本畫家門井掬水之疑。陳進同樣以投書的公開聲明方式駁斥,主張其畫作的原創性,並自陳,其作品雖仍不夠成熟,但創作上,「執意以現代風的人物畫為主要的創作方針」這樣的立場是十分清楚鮮明的(張哲維,2021;劉錡豫,2022)。換言之,此一追求現代化的姿態與價值,充分凸顯出當時殖民現代化的發展路徑。這裡牽動的是,處於被殖民狀態的女性,承受著父權體制與殖民暴力的壓迫及支配,是否能保有其主體的能動性,而在既有的體制運作中,維持其自身的藝術實踐?
為了爭取在官方展覽會勝出,取得認可,以及被看到的機會,陳進不僅努力作畫,籌備每年的年度盛事,研判應以何種主題來準備的參展策略,不想輸,也不想讓人看輕臺灣人等語,是經常可以從陳進受訪的內容中觀察得到。易言之,陳進並未因為來自殖民地女性的身份,而放棄為自己的專業發展爭取機會,殖民與父權體制都是她的藝術實踐面對的挑戰來源。
這也正是《走出閨閣:再探陳進之藝術實踐》一書所主張,在藝術史世界始終被矮化與漠視的女性創作者,如何以其肉身來抵抗,並意圖改寫藝術史的論述與闡釋觀點。
陳進透過參與官展,取得專業認可,以及其創作過程中的參展策略等課題,曾獲得故宮前院長、資深的藝術史研究者的關切與討論;然而,在這些對於殖民地女性畫家創作歷程的深入討論中,某種固著的意識形態與矮化女性藝術家的觀點,毫不掩飾地展露無遺,令人驚異。
前故宮院長石守謙曾寫下這樣的句子,來表達對陳進藝術成就的認可:「1934 年可謂是東亞女性畫史上一個值得特別紀念的年代。臺灣的女性畫家陳進在當年以《合奏》一作站上的日本中央帝展的舞台,打開了她作為專業畫人前景的初局。兩年之後,她再以《山地門社之女》入選了日本官展,並為東京目黑雅敘園主人這位當年最活躍之日本畫私人藏家所購藏,從實質上取得了藝術市場的資歷。」( 石守謙,2019:185)
石守謙這篇論文的研究對象,涵括了1930 年代,海峽兩岸女畫家之專業實踐,並試圖回答,何以這些在1930 年代及已經取得一定專業發展地位的女性,之後並沒有同等的、或至少是持續的專業聲望與累積。接受現代化教育的養成,的確為這些女性在1930 年代,掙脫傳統封建社會體制加諸於女性桎梏的首要良方。臺灣歷經的日本殖民統治,以及國民黨統治下的內部殖民狀態,實為衝擊陳進專業實踐的關鍵因素。
日本的帝展承自1919 年對文展的改革而來。為力圖追趕西方現代藝術之官方舉措。陳進雖然年方二十,即取得臺展認可,在臺日的藝術圈嶄露頭角。而臺展雖然也算是官展,但不可否認地,有一種地方色的侷限,籌設之初,多少是為了展現殖民政府在臺灣的治績,宣傳意味強。但陳進不僅只是入選臺展而已,1934 年以《合奏》入選帝展,1936 年,以《化妝》和《山地門社之女》分別入選日本春季帝展與文部省美展等日本的全國性官展,這些資歷使陳進暫時脫離了殖民地畫家的格局,而取得被日本藝術圈認可的專業身份( 石守謙,2019:168-169)。
石守謙認為,陳進在畫壇的發展路徑,及其在展覽會中迭有斬獲,源於畫家本人在畫作題材的選取,有相當強的策略性思考。例如在《合奏》一作中,一方面刻意凸顯受到現代化洗禮的、臺灣傳統女性身影,以呼應於日本文化界,期待見到殖民地的「地方色彩」。另一方面,則是讓畫面中的兩位女主角,表現出臺灣傳統風情。甚且,在第三層次的轉化上,將地方色彩的題材,往現代藝術的官展標準進行調整( 石守謙,2019:169-171)。
對於陳進選擇以原住民女性為畫題,在石守謙的文字中,顯得充滿臆想與歧視。
石文提出,由於殖民地女性畫家,取用了臺灣蕃人為題材,並成功地在日本帝國中央的文展中入選,夾雜了族群與性別的糾葛,使得歷來針對《山地門社之女》有諸多解讀。大致可以歸納為三大類。
第一類為記錄說,認為是陳進在屏東女中任教時,從對番人生活寫生而來。第二類為地方色彩說,意即呼應了日本中央和主流畫壇,對臺灣畫家的期待與規範。第三類可稱之為「反殖民論述」,從陳進的女性視角,以「賦予當時臺灣社會中最下階層原住民女性『神聖性』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以此拯救臺籍女畫家自己在臺灣社會的立場。」( 石守謙,2019:174)。前述這段引文並未標示出處,且作者亦表達,這個說法難以印證,但因陳進本人為女性,具有殖民地畫家的雙重身份,似乎理所當然,加上此一說法,呼應了時下的「後殖民」思潮,使得此觀點從之者眾(石守謙,2019:175)。
石文且認為,經過了對山地門社原住民的神聖轉化,不僅超越了前人如鹽月桃甫等人,對臺灣原住民的描繪,拉開了距離,而這個距離可能反映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甚至是性別差異;從陳進的繪畫事業脈絡來看,嚴格說來,山地門社之女並未「真實」地呈現臺灣原住民生活中的「野蠻」/天真,反而是傳達出潔淨、恬美和平和的氣質,雖然基本上是畫家寫生而來,但這正是鏑木清方一派的美人畫風格。也就是說,以日本美人畫的風格技法來再現臺灣原住民,是陳進成功爭取帝展入選的關鍵( 石守謙,2019:178-9)。
石文令人感到遺憾的歧視言論還不只於此,針對陳進返臺結婚:「次年與蕭氏結婚,時年正好四十。這意謂著她重新認同了『賢妻良母』的傳統女性價值,不再以追求專業藝術家的地位為優先了。……等到在1946 年成立之臺灣全省美術展覽會本身也開始出現『日本畫』是否可以視為『國畫』之爭議後,陳進終於意識到她的專業之路在臺灣已經發展無望。」( 石守謙,2019:179)
暫不論是否有足夠的資料,可以支持學者作出前述的推論與判斷,並據以成為學術研究的論點。將女性選擇結婚、走入家庭,即等同於其認同「傳統女性價值」;同時,將選擇成為妻子與母親的身份角色,和專業藝術家的身份對立起來。
另一方面,所謂的「正統國畫之爭」,傷害的絕非只是少數個人,而是整個世代都受到嚴厲的衝擊與傷害。林玉山《獻馬圖》史實,血淋淋地訴說著歷史的集體痛楚。然而,這位歷史學家不是去檢討統治者的壓迫,無視於結構性的暴力,而是將此視為個別藝術家的錯誤或厄運,而可以如此率爾宣稱,畫家專業發展已經結束?這是否正是一種不自覺的性別歧視?讓人不禁想問,他是否膽敢將陳進二字,代換上任何一位已婚的男性前輩畫家的名字?
即使我們看到諸多史料,陳進有著如此優異的專業展現,但不論是藝文記者不認識陳進的名字,或者是資深歷史學家所展現的輕慢。以性別平權社會發展現況優於亞洲各國,甚至也領先於世界其他國家的臺灣,應該如何來理解這些現象呢?
全文未完,本文節錄自《走出閨閣:再探陳進之藝術實踐》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