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2024)年五月,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副教授潘聘玉,於《策略風知識新聞網》發表文章〈獻給藝術的情歌:致北藝大畢業生〉,在網路社群上被「瘋轉」,文中從自身求學經驗點出幾個學院常見的迷思,包含「成為藝術家」是美術系畢業生唯一的選擇嗎?而「成為藝術家的路途艱險,我們有充分向學生告知嗎」,她在文末鼓勵畢業生試著平衡兩者,人生與藝術創作不該是優先性選擇題。接著,《國藝會線上誌》2024年第三期,推出專題「我半半的藝術生活」,亦在網路社群上受到關注,該專題邀稿眾多藝文產業內的工作者,包含評論人以及藝術家,分享他們在工作與創作間,是如何分配與調適的生活狀態。
從這兩個社群上的事件,也許我們可以看出幾個存在在藝術教育中常見的問題,像是藝術大學長久以來以培養「藝術家」作為主要的教育宗旨,不過大學內的教育真的能使學生成為一位藝術家嗎?還是只是犧牲了藝文產業內的其他角色需要的教育資源?若以藝術家為職志,學生又需要具備怎麼樣的專業技能,才能使人生與藝術創作不成為誰先誰後的選擇題?不論是在今年的畢業生、還是十年前的畢業生,似乎都能在這兩個事件的討論上被戳到某個痛點、或受到鼓勵、或得到救贖、或原諒自己沒有成為理想的大人。

如果說藝術高教的「有效性」,是在於學生畢業後能以所學的專業,銜接他們熱愛的產業,那麼現在在藝文產業中,已經穩定工作一陣子且獨當一面的工作者,又是受到什麼樣的藝術教育?我們是不是能藉由他們的經驗回過頭來檢視,臺灣的藝術教育是否真的能給予充足的資源,以及培養能「派上用場」的專業技能/知識?如果不行,又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能站在這個現場?
電影美術工作者L
「我很早就沒有想要成為藝術家了。」藝術大學畢業的L說道。
L從國中開始雖然有去畫室學畫,但進到藝術大學後,明顯感受到自己繪畫能力與同儕的差距,再加上自己當時喜歡「動手做」,於是選擇創作立體類的作品,不過自己卻始終沒有找到藝術創作的動能。反而是因緣際會下,剛好某電影的美術劇組缺人手,L本想在暑假期間賺點外快,卻因拍攝時程延宕,他幾乎整個學期都不在學校,而這個經驗也為L開啟了另一條有別於純視覺藝術產業的道路。
談起不想成為藝術家那在藝術大學還能學到什麼,L認為學校能給他的是「美學素養」,當遇到想做偏向藝術類型電影的導演,就需要有想像抽象場景的能力,並且把很像詩的劇本視覺化。「當時在現場發現很多影視學科出身的工作人員會沒辦法get到,當我發現自己可以理解的時候,才回過頭來想可能是過去藝術訓練的幫助。」另外就是「技能」,藝術大學立體創作類的學程,會練習使用各種電動工具,也會有基礎的安全知識,這些都奠定了他後續工作的基礎。
不過除了這些,與眾多藝文工作者一樣,身為個人接案者的L認為,學校應該要將跟藝文相關的基礎法律知識、勞動權益、智慧財產權等列為必修課,畢竟這會切身影響到未來學生自身的勞動權益。

藝術家Y
相較於L,Y則在經歷了不同的工作後,仍堅定地選擇藝術創作。
Y坦言雖然一直很喜歡創作,但早期對創作的想像很封閉,認為創作就是繪畫,後來自己對繪畫材料過敏後被迫停止,轉以藝術史的學習來接近藝術。到了藝術大學唸了藝術史相關科系,才發現原來創作可以有很多可能,於是開始嘗試其他方法創作,學校也啟發他認知到藝術有不同受眾、可以自成學科、有特定的方法學。
展開對於創作的想像後,接下來研究所的課程,Y卻選擇去師範體系完成藝術學位。原因很簡單,因為要開始面對經濟的壓力,師範教育讓他較容易到學校或才藝班教學,而過去藝術史的訓練也讓他有寫作和策展的機會,這幾年在藝文產業中斜槓的多重身分,乍看之下好像是完美從學院銜接到工作,但對他來說,每個轉折點都是很現實的考量。
「我當時都沒有要做很久的心態,只希望可以一直創作,每份工作的收入就像是拿來『度小月』那樣, 支持我創作和繼續生活。」Y說道。不過也是因為這些工作經驗,他才回過頭來去想,原來自己在藝術教育的過程中最挫折的事,竟然是過去所學都是跟藝術教育有關、跟藝術創作本身無關。正當他以半放棄狀態維持低度創作的時候,反而出現一個轉機,獲得獎項的肯定。「有時候不去理會藝術圈在做什麼、不去管他們認不認同,在創作上反而能更有餘裕、更自由。」
現在當代藝術擴張的很快,幾乎可以容納各種不同領域的人,讓他覺得當初在藝術史與藝術創作之間「切換」的這個企圖變得很多餘。Y認為藝術教育他更傾向理解為「腦力激盪、創意發想、思辨能力」,在與不同領域的人合作過後,他認為創意多來自於與人的對話,如果當時在學院內能有強調跨領域對話與合作的機會,那也許會再打開一些什麼。

藝術行政S
在藝文產業已工作超過十年的S,國中同樣是美術班出身,對藝術很有興趣,不過在大學時期並沒有選擇藝術大學就讀,「那時候雖然想要創作,但也評估過藝術大學的狀態,我更想學習綜合性的藝文內容。」S說。
到了大學三年級,S發現學校跟實際藝術產業的連結度很低,也無法和藝術圈的人有交流,她開始尋找校外的實習機會,當時去了畫廊和一些藝文單位,從基礎的行政庶務做起,一直到整理拍賣資料、和藝術家工作、規劃大型展覽等,才真正慢慢摸索出自己跟藝術產業的關係,有了這些經驗的累積也才有後來進入大型美術館的工作機會。
談起藝術行政工作,她認為獲得藝術家的信任很重要,因為有些作品對創作者來說是很私密的,而展示的時候通常都是已經消化過的,在製作期間,要讓他們卸下心防來跟你溝通就需要一定的信任度;另外,藝術行政也需要強大的時間管理能力,她笑說「藝術家已經是很需要被抓住的角色了」。
不過她坦言,雖然從事相關工作多年,但還是會有人因為她沒有碩士學位而質疑她的專業能力,如果接下來還有機會回到學院就讀的話,她可能會希望能著重在展覽策劃和傳播行銷的領域,她認為展覽如果在製作期就有納入行銷的角度思考,不僅更容易觸及新的觀眾,也能打開另一層的開放性。

策展人H
H則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在臺灣接受學院的藝術教育。
她帶有尷尬地說,在大學時期並非是唸藝術相關科系,但在學校有選修藝術史的課程,當時臺灣藝術史教學斷裂在印象派,後來就直接銜接到現、當代藝術家,並沒有一個系統性的教學。再加上當時略有耳聞臺灣藝術相關研究所的教學狀況和複雜的裙帶關係,於是就決定出國唸書。
H在英國唸的是博物館學,除了很嚴格的理論訓練外,當時每個月都要去參觀一個博物館,參觀完之後老師會設定一個主題,請同學們討論,像是作品選件、參觀動線、光線設計等,去理解真正博物館的實務內容。這對H而言是很扎實的訓練,影響到自己擔任策展人時,會去思考作品的選擇和整體空間的規劃。
不過因為不熟悉西方的文化背景,所以有時候課堂上討論的案例H不太能理解,也曾經產生很大的挫折,「這件事其實到了上一屆由印尼策展團體ruangrupa策劃的卡塞爾文件展(Documenta)後,我才真正的釋懷,因為西方觀眾在看待亞洲藝術的時候也非常陌生。我不該貶低那時候的自己,而是應該去想我的亞洲觀點可以是什麼?」。
回到產業上,H認為現在自己在做展覽的時候,更關心的是「觀眾」。有些展覽會比較偏向菁英取向,而她想做的是展覽如何被更多觀眾接收。除了每個展館都會有屬於自己的推廣策略外,有時也可以在展覽中設計和觀眾互動的作品,甚至是推出為視障朋友們的導覽服務等。她舉例近期北師美術館張立人「戰鬥之城.終」的展覽就成功打出同溫層,也證明有很多東西是可以跨越知識領域和語言的。
那也許,我們可以將藝術教育不只是視為「圈內事」,而是可以多方面去思考一個展覽如何被實踐。

藝術教育的有效性
從他們的經驗來回頭檢視藝術教育,雖然不一定能代表所有人的情況,也很難真的下一個定論來評估藝術教育的有效性,但也許能反向提供一些參照,來檢視產業中的專業能力培養,與學院提供的課程之間的差距;和國內外教育、藝術大學和綜合大學的選擇動機與結果,也與各個工作者後續所從事的工作內容與面臨到的挑戰息息相關。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採訪中有三個人都認為藝術教育應該要更積極的「出圈」,跨領域的學習經驗是他們期待藝術教育應該更重視的部分。
*本文採訪者為匿名分享,相關經驗亦經過模糊處理。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8月號383期


藝術研究與評論人。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關注音像藝術、跨域製作與文化環境。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碩士。曾任公視《藝術很有事》節目「周書毅與鄭志忠,擁抱差異的劇場實驗」企劃編輯、《藝術觀點ACT》執行主編。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