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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空之地」與中央之國 談陳界仁的「中空之地」

「中空之地」與中央之國 談陳界仁的「中空之地」

中年危機和底層的生命敘事 豈止是藝術圈,這個在最近幾十年駛入經濟快車道,並似乎重新復興那個曾經的號稱「中央之國…
中年危機和底層的生命敘事
豈止是藝術圈,這個在最近幾十年駛入經濟快車道,並似乎重新復興那個曾經的號稱「中央之國」的國度,也正面臨著內在的疲軟。數字意義上的經濟增速的放緩,人口紅利和全球化紅利正在衰退。最早一代的網路青年到今天變成了「油膩的中年人」(註1),曾經製造中國經濟奇蹟的那一群人開始進入進退維谷的遲暮狀態。「中年危機與年齡有關,但更與時代有關。中年危機背後,是中國經濟邁入中年。」最近的經濟觀察網的署名評論文章如是說道。(註2)台灣人在經歷了金融風暴、製造業外遷下,人們—特別是中年一代—所面臨困境和內在的危機,事實上今天也在中國發生。陳界仁以其大哥失業為背景的作品《中空之地》及《星辰圖》所呈現出的「去」與「歸」的迷途,喧雜與夢魘、死寂的並置和離散,實際上也是大多數中國民眾的心境寫照。
陳界仁│星辰圖 黑白相紙、機械裝置 210x131x31cm 2017 圖│長征空間
「全球監禁、在地流放」,陳界仁以此概括今天遭遇心理或者實際意義上困境者的處境。去年陳界仁應邀在東京就《殘響世界》做放映和演講,這個劇場表演式的演講持續了三天,最後階段,在場的觀眾會看到窗外一名青年派遣工站在不遠處,並拿著麥克風講述自己的身世。而當陳界仁就此向在座的觀者發問時,底下毫無回應。陳界仁以「派遣工」的境遇,讓觀者找到了自我的共時性。當全民對於不公正的麻木的時候,我們也恰恰是這種不公的共謀和受害者。
「全球監禁」的一個背景前提是通過資本主義產業鏈所製造的一體化鏈條,而在中國談論全球化實際上又多出了一層意思,在這裡是非常有限的「全球化」。通過專制政治製造出的所謂「低人權優勢」下的中國底層勞工(也就是中國人常說的「民工」)問題較之「派遣工問題」遠過之而無不及,而全球化的血汗工廠又強化了這種所謂的制度優勢。陳界仁可以在日本公開發問,但是在中國則絕無可能。全球化的弔詭之處在於「好事傳千里,壞事不出門」,能夠在資本主義全球產業鏈流通的,總是那些與享樂相關的東西,也包括文化產品,那種阿多諾(Theodor Adorno)1930年代來到美國所遭遇的大規模消費社會工業化的廉價幸福感早已幾何倍數地在全球蔓延。這種幸福感掩蓋了所有令人不悅的事物,甚至包括中國社會顯而易見的不公正。假如陳界仁可以在中國談論「勞工」的話題,假如他對底下的觀眾特別是年輕人發問,得到的可能是為政府辯解的聲音。這就是人性的奇怪之處,我們會不自覺的順從制度,也正是陳界仁一直以來期望抗爭的那個制度的規訓。
從行動到感知及自我歷史的反觀
展覽中,觀眾在看到《中空之地》的影片之前,會先閱讀《殘響世界》這部舊作的詳細文本資料,按照一般的觀點來看,與裡面精緻的劇場式影片對比,《殘響世界》是在另一個方法論裡面,是基於一個具體的社會事件所採取的非常具體的抗爭活動,以及一系列多層次的表達。但當這兩件作品被放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抽絲剝繭地獲得作者內在的用意。那種權力體制對個體生命的規訓和塑形,個體的馴服伴隨時代和機制變遷,權力系統在新的訴求下製造新的規訓機制,同時展現個體生命的困境、逆來順受和抵抗。圍繞《殘響世界》中樂生療養院的揭示和討論,再到《中空之地》近乎抽象的生命辯證,兩種方法論彼此關照,並在不同的認知層面製造震顫。
《中空之地》是一部很難讓觀眾耐心看完的影片,甚至是包括那些專業的觀眾,並不僅僅因為它的冗長,也是在於不斷重複的台詞和陰鬱的氣氛。影片中不斷出現類似送葬的隊伍、孤獨的中年男人靜靜地平躺或者孤獨地行走、婦女、老人們的面部特寫等。其中包括一群婦女用客家話反覆念著「名字沒了,怎麼辦?」 近十分鐘,在展廳中的低音音響營造的氛圍中不斷加強陰鬱的氣氛。但如果你強迫自己進入藝術家製造的這個緩慢而壓迫的情景,你可以體會到對個體生命之於宏觀體制左右命運的回應:緩慢的、順從的、日復一日的存在下去,介乎生死之間。影片中行走在黑暗和真空中的中年男子,耳邊傳來婦女們吟唱的歌謠,歌詞大概是說一個女孩收到了男孩送的花手帕,這塊手帕的情誼價值千金,女孩就一輩子的反覆用下去,「白天擦汗夜擦身」。我們無法用一個完整的敘事去理解這些真空中的片段情節,劇情中的人們完全在一個框定的節點區間裡無助與反覆,尋找一種眼前觸手可及的快樂。薩伊德(Edward Said)在一篇隨筆中描述流放者的心態「(…)很多人經歷了流亡和背井離鄉,或者被迫奔走異國他鄉,或者到處流浪。在這樣苦不堪言的情況下,人們產生了一種渴望,不是遙望不現實的將來,也不是陳述不合實際的想法,而是要用語言表達更有意義的、眼前的現實」(註3)。這種寫照,也可以用來描述當下處於「全球監禁、在地流放」的失落的底層人。
陳界仁1983年的作品《機能喪失第三號》於展覽現場。圖│長征空間
從一種事件化的介入走向一種更加語言化的作品形態,這種關係模式在展覽中展現的另外兩件最早期的作品中也有體現—《機能喪失三號》和《閃光》這兩件創作於1983-84年的作品,是兩件形式完全不同的作品,前者是在戒嚴期間緊張的氣氛下,藝術家頭戴面罩走上街頭向權力機制和監控體系的一次挑戰;後者則回到事件的內部,放大內心的焦慮和緊張感所單獨呈現的影像作品,藝術家遊走在現實和虛擬兩種情景中又彼此映射和折射。在展覽的現場,藝術家在呈現《閃光》這件關於內心抽象體驗的作品的同時,又用了一段文獻將觀者拉回現實語境:戒嚴時期,在台灣的「美國文化中心」就意味著自由、民主和開放,但是在陳界仁即將於該處舉辦個展之際,主辦方卻突然審查並否決了這件貌似激進的作品。其實這也可以讓人聯想到前段時間長袖善舞的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的訪華和政治表演。藝術家也正是以這一段描述,引出「全球監禁」的意涵。
曾自詡為「中央之國」並感知到某種國力的昌盛的底層民眾,不論樂觀或者悲觀,或者說是在強權的規訓中逆來順受或亢奮不已,恐怕都無法獲得真實的認知;「中空之地」對於今天的社會體系的諸多層面而言,都是一種貼切的描述,內在的空泛匱乏和膨脹喧囂的共生。但當個體生命在面對歷史洪流的時候,「中空之地」也提供給我們另一種觀看的方法,就是一種回望的視角,將自我放置在一個歷史話語的上下文中思考。至於如何做出改變,在展覽中央陳界仁的另一件舊作(影像裝置作品《推移者》)提示了我們:一個沉重的貨櫃內,投射的影像畫面是一群人正在推一個貨櫃,影像附帶的音箱發出的聲音的震動下,日復一日的微小力量的疊加,使貨櫃真的產生了緩慢的位移。

註1 詩人馮唐發表在網路的短文,一經發表便廣為轉發並引發討論。
註2 見「經濟觀察網」於2017年11月13日的刊文〈中年危機背後的90後危機〉,作者為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的研究員劉遠舉◎
註3 引自《來自第三世界的痛苦報導》一書的作者自序(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8月,第一版)。
陳界仁個展「中空之地」
時間:2017.10.28-2018.02.04
地點:北京「長征空間」
近期,至少一部分人的眼中,現在中國的藝術圈還是處在一個很不錯的階段,比如在上海圍繞兩個博覽會高密度的展事和業內及周邊人士的聚會。ART021上海廿一當代藝術博覽會將在明年落戶北京,這個時間釋放消息,也至少說明北京尚未被冷落。所謂中國最好的藝術機構之一—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也迎來了自己的十周年慶典,經過近一年艱難的不如意,迎來新東家之後也許可以給大家一種「換換手氣」的期待。熱鬧的另一面則是伴隨著冬季臨近,氣溫不斷下降,但新的政策是北京的很多區域禁止提供暖氣,許多藝術家在北方漫長的冬季將面對一個冰窖般的工作環境。同時伴隨著政府的城市人口新政,相當數量藝術家的工作室被拆遷了。過往面對主流市場的喧囂,所謂底層的藝術家們還是充滿標誌性的不羈,但是最近這段時間則顯得整體的低迷,外界的「雞血」完全無法激勵他們,這似乎是一種集群症候。此刻我們就處在「一群人感歎好,另一群人抱怨壞」這樣的氛圍之中。這個時間點北京長征空間所呈現的陳界仁的展覽「中空之地」,則好像是在悄無聲息地給今天的中國藝術貼上了一道注解:相異和矛盾並存的時空。《中空之地》是一部60多分鐘的錄影長片,也是這個展覽的標題。
展覽呈現出陳界仁一貫的洗練氣質,灰色的牆體、幾乎單色的影像和圖片、詳實的文本、沉重而洪亮的畫外音,勾勒著一個陳界仁式的展場氣氛。畫廊的員工們在開幕的繁忙之後迅速的投奔上海同樣頻密的工作,而留下展覽在北京安靜的開放,恰好暗合了陳界仁《中空之地》中所呈現出的潛台詞,那種喧囂之下的沉寂。展覽主題與此刻的藝術行業之間,形成了彼此印證的關係和觀者的感同身受。
陳界仁│ 中空之地 單頻道錄像 61’07” 2017” 圖│長征空間
卞卡( 37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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