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未曾碰觸的距離,解嚴
在談到本文的題旨前,筆者認為我們需要先將時空背景拉回1980年代,對於「80後」(註1)的藝術工作者而言,台灣歷史發展上的1987年,從戒嚴到解嚴的社會景況,事實上對於我們來說相當模糊不清。換言之,所謂的宵禁、報禁、髮禁、服儀限制或言論控管等,多數是未曾親身經歷的情況。就此看來,這段長達38年又56天的日子,我們僅能透過文獻檔案的嵌入,拓展對於過去台灣主體意識的政治想像。特別的是,1980年代末也是手提業務型攝影機於台灣流行的時刻,雖然晚於西方一段時間,但也跟上了台灣社會轉型的重要關鍵。因此,無論是陳界仁、高重黎、綠色小組或大度山錄影藝術群的連明仁,都在此巨變的時代之中,留下了珍貴的影像創作痕跡。當時的錄影機具所得以帶來的彈性與擴充,不斷的透過各種紀錄、蒐證或觀點的詮釋,作為一種時代的激進表徵。或是如同陳傳興的主張:「Video影像成為慾望與潛力之替身。」(註2)
事實上,1980年代的台灣錄像藝術創作,主要仍將其視為視覺藝術媒介的創製延伸,甚至是美術領域的框架當中,以一種媒介觀點進行觸發,投射於藝術家的美學想像。因此,當時的多數作品並未涉及過多的政治符碼。不過即便如此,我們仍舊能看到藝術家衝破體制系統的獨有表現。例如陳界仁的《機能喪失第三號》(1983),為一件映射戒嚴時期相當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此外,藝術家對於國家體制的提問,也能從《閃光》(1984)的影像當中,理解到一種象徵意義的操作。這件作品特別之處,在於陳界仁並未使用即時反饋的監視器材,而是以刻意扮演的重拍(remake)手法,將拍攝者視為虛擬嫌犯並以黑布遮蓋,透過CRT的影像閃頻,以及電子噪訊干擾之下,透過「光」將其擊倒。藉此對於「李師科案」在法律界線中,國家機器如何採取逾越行動的激進提問。事實上,這兩件作品嚴格來說,與戒嚴後大量象徵意涵或直面挑戰的作品相比,仍舊屬於點到為止的個人表現。

即便如此,影像媒體仍舊具有一定的渲染力,前述陳界仁作品中的象徵寓意,對於台灣當代藝術的政治批判意識,顯然佔有重要的啟蒙價值。誠如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所提:「媒體具有『唱反調』(anti-mediatory)與『不及物』(Intransitive)之特質,進一步來說,雜亂的媒體編造形成一種『非溝通』(non-communication)的『無反應言語』(speech without response)。」(註3)相對於陳界仁透過黑布套頭的「失語」表現,王俊傑與鄭笠(鄭淑麗)合作的《歷史如何成為傷口》(1989),則扮演了影像媒體在「無反應語言」中的激進位置。此作品以六四天安門事件作為影像基底,交錯穿插農民「520事件」(註4)的抗爭畫面,透過評論員陳光興、李尚仁與郭力昕坐於棚內電視機播放新聞事件的角色式扮演,陳述台灣當時極權化意識形態的主流媒體,藉以控訴新聞霸權的媒體概念,尤其最後自我消遣式的列出製作經費,這也恰恰反應出,外在壓迫造成的悲憤顯像。另外,同時期周祖隆的作品《亞熱帶地區》(1987),則是利用影像的符號性與拆解蒙太奇的影像方法,作為政治與社會觀察的描述,例如影像中出現的警察、百貨公司的模特兒人形、穿梭於快速車陣中的行人,並銜接坦克車的軍事物件,值得一提的是,藝術家利用了坦克車行走於公路上的畫面,回應海峽兩岸一直以來懸而未決的政治情勢。(註5)

坦白說,執筆至此所談的作品案例,多數人都再熟悉不過了。所以前述作品之外,1980年代是否仍有對於政治批判具有強烈企圖的創作?筆者認為,連明仁《台灣畫台灣》(1988)這件在歷史上尚未被特別提及的創作相當值得探究。這件單頻道錄像最初發展於藝術家在東海大學美術系就讀時,在盧明德的「複合媒體」課程當中所獲得的啟發,尤其是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媒體思潮,以及波伊斯(Joseph Beuys)的行動批判,皆深刻的影響了連明仁的創作實踐。此外,因為藝術家協助參與「綠色小組」的社運拍攝工作,尤其是520農民運動的紀錄,因而將此作品進行影像素材上的結合,其中不乏出現街頭抗爭、警員持盾、棍棒與民眾對抗,或出動強烈水柱鎮壓,以及當時立法院委員之間大打出手的畫面等。就此看來,相較於陳界仁或王俊傑透過大量象徵寓意進行轉喻,連明仁的《台灣畫台灣》意義鮮明,除了錄像中轉拍的執政黨諷刺漫畫,與暗示離散(diaspora)與遷徙的火車動態外,其餘皆為前述政治批判的直白影像。然而,這件作品除了是當時少數具備「游擊電視」(Guerrilla Television)(註6)一般的激進精神外,值得探究的,則是展出時所發生的事件插曲。這件作品在國美館「尖端科技藝術展」(1988)開展當日,因為時任台灣省政府主席邱創煥認為其作品議題牽涉負面觀點,最後要求國美館撤下《台灣畫台灣》一作。事實上這樣的結果,在籌備會議的會議紀錄中,即可看出端倪。參展條目中的第五項即提到:「參展作品之主題力求純正,凡違反國策者不予展出。」(註7)
象徵到非虛構
從前述的創作案例當中,我們可以看見一種相當鮮明的集體「匱乏」,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戰後嬰兒潮世代的前輩創作者,其所面臨的社會語境,與「80後」創作者所經歷的生命體驗截然不同,兩相對照之下,於創作中所進行的政治挪用與迻譯,形成一種相對的立場。具體而言,新一代的創作者因為時代距離,對於戒嚴經驗的陌生及疏離,使得他們急欲擺脫舊有規範,試圖由自身的情感經驗、生命歷程與日常絮語,進行主體去政治化的逃逸與推離,強化自身的主體與上一世代的斷裂,以及在政治領域上的刻意失語,藉以回應新世代創作者的情感訴求,並且作為一種主體意識養成意義上的自我決定。(註8)據此,形成了「頓挫藝術」(2007-2008)的世代交鋒。不過在此之後,新世代創作者面對政治語境的問題意識時,不再選擇逃避與忽視,而是以「重製」(remake)、「補拍」(re-shooting)或「重演」(re-enact)來填補對於過去歷史傷痕的「缺席」,但被架空的親身經驗,也僅能透過有限的「複訪」(Revisit)方式,來重新調度歷史與虛構,進而拓展可能的想像。

舉例來說,1990年代仍有吳瑪悧《民主的花瓶》(1991)、斐啟瑜《無題》(1994)這一類動用到鮮明政治語符的批判作品。前者創作於台美貿易談判的爭論高峰,藝術家借用許多抗爭紀錄與街頭行動劇場的畫面,反映出民主價值底下的矛盾心境,並且自嘲抗爭如同花瓶一般的聊備一格。而後者作品當年入選於「臺北現代美術雙年展」展出,藝術家親自繪製大面積國旗,作為此錄像作品的主要裝置情境,透過三台電視機由上而下分別播放自身左眼特寫、蒙面套頭手持槍枝的行為,以及最下方播放藝術家繪製國旗的行為記錄。此外,作品情境也加入了繪有台灣圖形的牛骨,以及由鐮刀、斧頭所嫁接出的十字架形象。就此看來,影像及現成物作為符號的借喻,在歷經戒嚴時期的壓迫狀態下,作品中難以抽離主觀的視點。即便到了2000年後,這些前輩創作者們,仍舊一定程度的訴諸於政治符號的型態,例如姚瑞中的「解放台灣行動」、「歷史幽魂」系列(2007),《萬歲》(2011-2012),《萬萬歲》(2013)等錄像作品,皆相當強調影像符號的直觀理解,猶如政治狂熱者一般的進行口號呼招。相反的,許家維從《和平島故事》(2008)開始,即有意識的進行歷史軸線的捕捉,並且以相對隱喻的手法,進行「非虛構寫作」式的影像鋪陳,成為史實之外的採集與補充。同樣面對國家身分的識別危機,王耀億《兩隻老虎》(2019)則是自出機杼的進行影像編導,在其錄像作品的整體敘事架構裡,顯露出屬於不同世代所面臨的政治經驗差異。因此,作品的產出年代,並不影響作品的符號使用,真正的關鍵,在於生命歷程中的深刻體會。

不過對於政治意識具有強烈敏感度的藝術家,也未必都是借用直白的語彙進行問題批判。吳天章近期的影像與錄像作品相當值得探討,有別於藝術家早期《蔣經國的五個時期》(1989)的鮮明挪用,以《再見春秋閣》(2015)來說,作品的影像裝配因為具備軍服的外在形象,不免讓觀者直覺的進行政治聯想,並且在這樣的偏誤中,理解藝術家的意識形態。但有趣的是,這一切的臆測並未被實現,相反的,吳天章透過人物強烈的「塑膠化」進行自我嘲諷,尤其尷尬而笨拙的舞動姿態,其實反映出某種軍人作為國家形象的矛盾意義。有別於扮裝的擬仿,吳天章作品的人物可謂破綻百出,而作品中高度出醜的表演性,一部分揭穿了藝術家的幽默指涉,事實上是相當滑稽而矛盾;另一部分,則暗示著軍人身分的意義,避免不了透過偽裝來去除個人主體意識的性格。另外,蘇匯宇作品的政治性,筆者認為在單頻道錄像《好壞》(Bad, 2005)當中,即可看見一種潛在的能量。這件模仿流行天王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MV的作品,撇除片頭帶入國家兩廳院成立啟用的時代暗示之外,其實觀者並無法在影像中掌握到任何政治語境的表現,但事實上,「1987年」、「美國」、「電視媒體」等影像符碼,已經相當程度的展示出藝術家在作品中的政治動機,而非是一種單純的影像致敬。就此看來,與其說蘇匯宇作品是否具備政治意識,毋寧說,這種影像調度上的「繞道」,更能反映出藝術家面對國家意識的世代論架構。

據此觀之,當我們回顧台灣錄像藝術的發展進程,並重新觀察「80後」或「90後」的年輕創作者,不難發現今日部分涉及國家意識或政治主張的作品,不少借用「重製」與「補拍」等關鍵手法,主因來自於多數未曾親身經歷戒嚴時期的日常擾動,進而產生的歷史距離。即便如此,台灣作為一個身分未明的尷尬島國,仍會促使生活於此的創作者,不斷面臨這些集體危機。過去前輩藝術家們在當時必須對於自我內耗與壓迫進行挑戰,但在今日中共不間斷的文攻武嚇之下,年輕世代的創作者則開展出有別於戒嚴時期的經驗共感,似乎無可避免的面臨更為龐雜的內憂外患,以及難解的主體變位,於此情境之下,削弱台灣作為創製核心,擴張至亞洲的區域地理意識,儼然成為另一條彈性路徑,藉此形成群聚的隊伍,組織並劃破國土界線的,重新定義台灣意識的主體溢位。
註1 泛指1980年代出生的族群,筆者亦為同世代的藝術工作者。
註2 陳傳興,《憂鬱文件》,台北:雄獅出版,1992,頁282。
註3 Baudrillard, Jean, et al. “Toward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 SubStance, vol. 5, no. 15, 1976, pp.111-116.
註4 此抗爭事件為1987年7月15日台灣解嚴後,第一起造成警民激烈衝突的大規模示威活動,當時分別有316、426與520三起抗爭運動,主要的導火線為當時主政的國民黨,為紓解臺美貿易中,由美國一方形成的談判壓力,而決定鬆綁農產品的進口條件,因此造成農民恐慌。520事件造成130多人被捕,多達396人被收押,因此被輿論指責為國家機器的權力濫用,而政府反控農權會鼓勵滋事,形成一則充滿爭論的社會運動。參閱蕭新煌、顧忠華主編,《台灣社會運動再出發》臺北:巨流,2010。
註5 關於這兩件作品的研究論述,已可參閱筆者博士論文。洪鈞元,《台灣錄像藝術的場域變遷—《啟視錄》研究之後》臺南:臺南藝術大學,2021,頁29-31。
註6 關於「游擊電視」(Guerrilla Television)的相關概念形成,可參閱Chris Meigh-Andrews, A history of video art-The development of form and functi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4, p.80.
註7 參閱筆者拙文。洪鈞元,〈系譜匱缺下的撿拾與拼湊—台灣錄像藝術發展研究之困境〉,收錄於《藝術評論》第45期。
註8 參閱洪鈞元,〈從視覺媒介到敘事填充—文化場域現象中的台灣錄像藝術發展變遷〉,收錄於《清華藝術學報》第四期,頁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