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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崔台鎬:你是一個演員,一個即將不再年輕的演員

給崔台鎬:你是一個演員,一個即將不再年輕的演員

To Tsuei Tai-Hao: You Are An Actor, An Actor Who Soon Will Be No Longer Young

你是一個演員,一個即將不再年輕的演員。在這般逐步前進的修行中,叛逆,或許不是悲劇英雄的弒父之旅,也不是一場沒有回頭的感傷旅行。畢竟,你出於他,而他也在你的身體裡長出了形狀。你想說的,以及你已經在舞台上對他說的,其實僅是紐奧良書寫末段中的那段話。

I

我們都在慾望的遂現與失落之間焦慮,模擬、表達、成功或失敗地解決一小部份、然後被更大的陰影反撲、又再重新對抗。

這是40歲的M在紐奧良寫下的文字。M曾想像,有一天,你,一個演員,會在那裡,聽到他說這些話;但M或許不知道的是,有一天,他,一個導演,也會在那裡,聽到你回頭對他說這些話。

對了,得先遲來地恭喜你,因為這齣名字長得叫人不由得感傷起來的作品《感傷旅行(kanshooryokoo)—當你前往南方我漫長的憂鬱變成一座用遺忘構成的西伯利亞》得獎了。這是你的單人劇,頒獎典禮當天,卻不見你的身影。慶功宴上,你也僅以視訊短暫地與眾人同樂。主角的缺席,總為瀰漫在空氣中的歡快,增添了些許遺憾之味;就像1987、2019、2021年,M也都沒有等到許南村的現身。

人力飛行劇團,《感傷旅行(kanshooryokoo)—當你前往南方我漫長的憂鬱變成一座用遺忘構成的西伯利亞》演出劇照,2021。(攝影/許斌,人力飛行劇團提供)

缺席的距離,留下待填補的想像空間,指向劇場外的生老病死。或許誠如M所言,不同世代的你們的焦慮應該都一樣複雜,而不是你以為的被賦予的角色過於沉默;而正因為你即將不再年輕,應能遠離喧囂,察覺沉默的眼淚。思覺、病痛、入院、治療、併發、手術、出院、長照,身體上的、精神上的,為原生家庭奔波,彷彿是即將不再年輕的徵兆與宿命;但你可能沒有想過的是,創作上也會有一個後生家庭,需要你的支撐。更遑論外面的世界如此荒涼,疫情的陰影遮蔽了舞台上的光。這些種種,讓你開始懷疑劇場的神聖性,甚或對表演的信念產生動搖。

你是一個演員,一個不再年輕的演員。你不只即將不再年輕,也不再單是個穿梭於角色間的演員。縱使越過職涯高峰,現實生活的無情打擊卻又隨時可能將我們揮至低谷。但,難料的豈止命運?產業環境的更迭可能更叫人傷感。退伍後獨自扛下照顧母親的重任、長成一家之主的你,表演上愈發沉澱,並在那幾年間躬逢其盛台灣現代劇場的百花齊放。後來,機構林立,各式以「當代」或「實驗」之名的演出琳琅滿目,卻也一個個稍縱即逝。不過,大家顯然不甘於在過度耗損的藝術產業中流放,反倒不斷向內挖掘,掏出自己的心肝血淚而不自覺。無感,多麼令人感到悲傷?你拒絕廉價地販賣起自己的生命敘事;畢竟,賣命只換來一個週末的四場演出,何苦繼續義無反顧?

「我們到底要更快速且壓縮地讓劇場產業娛樂化,還是可以投入更多的時間與資源做更經典的作品?」這是你提出的哉問;只是你也深知其中的弔詭:被高速擠壓的並非商業劇場,而總是對藝術的探尋。去年,你參演了兩檔長銷製作;穩定,帶來了製作與表演上的揮灑餘裕。對於商業與藝術的二分,我們都沒有標準答案。抑或僅是如M所說的,我們的心靈必須流動。而外在事物的新鮮感究竟像是一種訓練,讓我們保持一種敏銳;還是在自己的安全範圍內,愈是形成了更大的隔閡、匱乏持續懸宕,而重新被自己縛綁?

台南人劇團,莎士比亞音樂劇二部曲《仲夏夜汁夢》演出劇照,2022。(攝影/山大王,台南人劇團提供)

II

你總喜歡拿籃球比喻表演;那麼,演員是否也註定為職涯的黃金時期所縮限呢?五年前,邁入30歲的你深感:一個即將不再年輕的演員,必須開枝散葉地具備更多技能。於是,你開始往外接觸時下產業主流的音樂劇,往內則斜槓起人力飛行劇團的副導演、排練指導等職。你形容演員就像球員一樣,各有不同的特長。儘管你慶幸一生能接到一回這樣的單人表演,但那不是你喜歡的形式;你喜歡的劇場,需要真實的來回、丟接與串連。

你在其中的屬性或位置又是什麼呢?你說是節奏、技巧,或者其實是M眼中的基本款。即將不再年輕,意味著你已經跟這個導演、這個劇團固定合作超過十年了;這是一個容易被遺忘的前提(或結果)。2011年,M第二次復刻他1991年的作品《星之暗湧》,自此譜寫你們的不解之緣,卻也開啟了往後十年關於前是今非的輪迴。當時的你不只年輕,還可能太過年輕。在二〇年代的無政府主義者面前、在八〇年代的河左岸劇團面前、在許南村乃至淵遠流長的左翼歷史面前,你與同輩演員得跨過回不去的門檻、跨過學院訓練的身體技術、跨過表演過份好看的原罪、跨過欠缺底蘊的為賦新辭強說愁、跨過上一個世代的各式批評指教與關愛期待。

人力飛行劇團,《星之暗湧2011》演出劇照,2011。(攝影/許斌,人力飛行劇團提供)

你是一個演員,一個即將不再年輕的演員。好長一段時間,你總是M在舞台上的自我投射或代言人:玩具兵、電影導演K、年輕時代的M,甚至是他自己1987年曾在《拾月》中演過的那個角色。或許我該說,走過十年,你終於是一個即將不再年輕的演員了嗎?在默契、信任、心境涵養的積累下,你確實不再只是被賦予的角色,而過於沉默。且,你也有自己關注的議題,以及長期為各個劇團所形塑的身體訓練與執行能力。

你長成了M的翻譯;協調各式背景的演員,理解他的抽象語彙,並溝通箇中差異。我看過你在排練場上穿針引線,總是搶先一步指出問題,再後退一步解說釋疑。你更渴望系統化M作品中的表演身體,使其成為一種訓練方式,進而朝向美學風格乃至體系的樹立。縱然不再年輕而帶來了更多劇場外的身心考驗,你反而能在劇場中更主動地觸碰M懸而未決的身心分離:感覺、意象究竟如何不透過語言,被具象化為表演質地?聲音、身體的能量又如何更為精準地傳達M強烈的文學性?抑或,那些招牌動作是否再不足以製造劇場中的險境?

人力飛行劇團,2017幾米音樂劇《地下鐵》演出劇照,2017。(攝影/顏涵正,人力飛行劇團提供)

只是,M的詩意、感傷、迂迴、憋扭、尷尬、糾結,乃至於文學性、意象性、迴繞性、後設性,會不會必然與標準或系統相抵觸?身體,對M而言又是什麼?更何況,若說你只是即將不再年輕,M則是早已不再年輕。關於人情冷暖、高低起伏,他已經歷太多感傷。別忘了,他在約莫你這個年紀時,還曾嘗試過逃離劇場。或說,劇場充其量都只是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人各有自己包裹著的遺憾。

你長大了,小劇場運動曾經的戰將M,卻蒼老了;現在,換做是你恨鐵不成鋼了嗎?可是,關於熱忱、欲望、野心,似乎都不比他的感性來得不虛無縹緲。而在這般藝術、政治的大環境下,我們又怎能奢望誰永保青春活力?路線或許沒有誰對誰錯,終究是前衛美學的棲身之難。當共處邊緣而搖搖欲墜時,眾人只好更費力地互相拉扯,以站穩腳步。還是說,左岸的風自古至今總是更為憂鬱地吹拂著,長途飛行恐怕只能失落?又或者,內建的基因其實已寫下不斷重複自身的歷史?

人力飛行劇團,《M,1987》演出劇照,2019。(攝影/許斌,人力飛行劇團提供)

M其實也曾預示,我們一邊無法停住地需要撞擊,一邊卻懦弱地害怕痛楚。「矛盾,的確是一種矛盾讓我們決定眼前和現下的旅途。同樣的矛盾,讓我們的對白隱藏在漫長的獨白後面。」但我知道,你要的其實並不多,你只求能有更多的時間一同窩在排練場,哪怕是打屁聊天都好。如果真的對遺憾感到不安,甚至害怕被遺忘,為什麼不一起努力呢?你說你們明明都可以看到更好的方向。

在你心裡,那個名字很長的得獎作品,仿若你的畢業製作;你將這十年在M與劇團身上的種種所學,全部回饋給了他們,現階段不再相欠。只是你也深知,養育之恩何以還清?尤其說來好笑,你恰好又是一個很M、極其被虐體質的人,你總是主動承擔。只是當原生家庭、後生家庭蠟燭兩頭燒時,你請求後者讓你稍作喘息,就當作是在經歷一陣叛逆期;而你也仍不斷接收到母親的溫柔諒解與父親的愛。「我能感受到他真的愛我們,但他其實是最愛自己的人;這不是壞事。他最愛自己,但他其實也愛我們,也樂於看到我們成長、茁壯。」當關係走過十年,大家或許都累了,都需要多愛自己一點,才能真正誠實地面對彼此。

人力飛行劇團,《感傷旅行(kanshooryokoo)—當你前往南方我漫長的憂鬱變成一座用遺忘構成的西伯利亞》演出劇照,2021。(攝影/許斌,人力飛行劇團提供)

III

你說你最喜歡做的,還是演員。雖說得獎是意料之外或錦上添花,卻也讓人踏實地看到了一個里程碑。而原生家庭的劇變,也教會你看淡更多的事。你說自己現在好像慢慢鬆開了螺絲,那些原先拴緊你的,有為學院體制諄諄教誨的劇場精神,也有作為演員渴望被看見與被肯定的需求;有俗世的名利誘惑,也有藝術追求的自視甚高;當然,更有為M所形塑的創作觀,包括對文字的潔癖、對表演欲望的節制,等等。

不過,這兩、三年來,M的螺絲也正逐漸鬆動,而常為你與另一位創作夥伴吳子敬說服。然後,你們三人的共同創作,成就了我們看到的那個得獎作品;M說它是創作者對創作者的一個告解——先是他與許南村之間,再一起傳遞給更年輕世代的你們,形成一種對話。但,告解或對話都不是單向的。那橫向的舞台、被開啟的地窖都極具象徵性,在在顯露打開既有框架的世代迴響;無論之於空間,抑或文字、意象、身體,乃至美學、政治、歷史。

人力飛行劇團,《感傷旅行(kanshooryokoo)—當你前往南方我漫長的憂鬱變成一座用遺忘構成的西伯利亞》演出劇照,2021。(攝影/許斌,人力飛行劇團提供)

之於你們,或許都還在學習,如何在鬆手後迎來更自在的空間,以及拿捏關係的距離;無論是彼此間的,或與觀眾間的。你說那就好像在學騎腳踏車,一心一意想要取得平衡,可能不斷失敗,反而放著一段時間再回來騎,自然而然就抓到了。M曾經與你們分享,哲學家九鬼周造以江戶末期深川地區的藝妓為例,分析大和民族的「粹」的構造,共有「媚態」、「骨氣」與「死心」三個契機。關於媚態的妖豔與骨氣的有勁,一個即將不再年輕的演員想必已是十分熟練;但如何達致死心的老練脫俗——「立足於對命運的卓見,經脫離執著所表現出來的漠不關心」——而不被自己欲望所蒙蔽?這是即將不再年輕的你,正在著墨的課題。你說你還是想要探尋技藝的高點,如同能劇的「離見之見」——在台上演出時,有另外一個自己在看著自己。

你是一個演員,一個即將不再年輕的演員;對表演的追索,仍是你堅持不懈的志業。它並不為了別人,卻也總需要用武之地。而你,在等待著誰嗎?還是要更主動地走出自己的路?在這般逐步前進的修行中,叛逆,或許不是悲劇英雄的弒父之旅,也不是一場沒有回頭的感傷旅行。畢竟,你出於他,而他也在你的身體裡長出了形狀;就像原生家庭的母親,也早已幻化成你創作上的母題、看待世間萬物的出發點。你想說的,以及你已經在舞台上對他說的,其實僅是紐奧良書寫末段中的那段話:

而因為我們是導演、或者演員,我們不能輕易地說世界是美好或者醜陋,我們不能輕浮地鼓動讀者或者觀眾帶著不該有的錯覺與期待隨便地出發。但是,我們也不能像某些波本街上的酒館侍者那樣怠惰,因為持續的不景氣或者職業的疲倦,而在門口招徠客人時開始顯得機械而乏味。那種失落感的空洞不免讓人感到心酸。

人力飛行劇團,《感傷旅行(kanshooryokoo)—當你前往南方我漫長的憂鬱變成一座用遺忘構成的西伯利亞》演出劇照,2021。(攝影/許斌,人力飛行劇團提供)

*本文內容經專訪崔台鎬後,以書寫者第一人稱改寫成;部分文字與引文出自:黎煥雄,〈延伸航線-2 在紐奧良〉,《遺憾先生遺憾的包裹掉進了遺憾的海:黎煥雄劇場文字作品集》,台北:國家兩廳院,2014,頁001-112至001-116。

*文章首圖:攝影/呂國瑋(片子國際有限公司),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延伸閱讀|【藝術家的自我復刻專題】拒絕遺忘,確定失落:黎煥雄專訪

童詠瑋( 52篇 )

藝評人、獨立編輯。關注橫跨視覺、表演、影像與數位藝術等領域。曾任《典藏ARTouch》編輯、絕對空間展場經理,參與《Fa電影欣賞》、《藝術觀點ACT》執行編輯,書寫另也散見於《典藏.今藝術》、《臺灣數位藝術網》、《放映週報》等平台。紀錄片研究論文曾獲世安美學論文獎。現主要研究旨趣為影像理論、左翼文藝、媒介研究、媒體行動主義等。E-mail: tungyungwei@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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