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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七:姚仁喜

【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七:姚仁喜

1990 年代起,以台北為中心發展出來一波建築美學運動,主要特色在於由後期商業導向過濃的後現代主義,迴轉重返入現代主義的方向,姚仁喜就是這波美學運動的主力舵手,其他建築師還有簡學義、張樞等人。

【簡介】

1951年生於台北,東海大學建築系學士、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建築碩士,1985年成立建築師事務所「姚仁喜/大元建築工場」。1997年獲第三屆「傑出建築師」獎,2008年獲「國家文藝獎」,2014年獲美國建築師協會(AIA)授證榮譽院士。

【概述】

1990 年代起,以台北為中心發展出來一波建築美學運動,主要特色在於由後期商業導向過濃的後現代主義,迴轉重返入現代主義的方向,姚仁喜就是這波美學運動的主力舵手,其他建築師還有簡學義、張樞等人。

姚仁喜前期作品,譬如《大陸工程總部大樓》(1994)、《富邦人壽總部大樓》(1994)、《實踐大學設計大樓》(1999)等,皆抱持著積極與全球化對話姿態,棄絕在地文化符碼連結,對材料與工法認真學習與嘗試的態度,加上嚴謹的自我要求,在普遍粗糙的台灣營建環境下,呈顯出難得細緻的設計品質。

大陸工程總部大樓。(阮慶岳提供)

這時期作品不霸氣與環境爭鋒,氣質溫和、友善也冷靜,透露自持的靜默距離。儘管後續的中生代台灣建築人,明顯有對全球化疑慮與反省的趨勢,姚仁喜相對堅定不動搖的建築信念,不僅為他前階段的作品,鋪出堅實的風格與水準,在後現代主義可能淪為假本土的危險中,也適時扮演平衡桿的位置。

姚仁喜後階段有著轉變的跡象,指標性的《台灣高鐵新竹站》(1999),以「新竹風」做出造型與物理環境的對話,而其後的《蘭陽博物館》(2000),更選擇以在地地景的「單面山」,作為造型語彙的思考啟發。見到理性主體開始讓位,客體角色逐漸突顯與強調,其後的幾個作品,尤其見到以文化的實/虛體,做為建築創作與思考源處的作法。

【阮慶岳╳王增榮談姚仁喜】

從回歸現代主義的舵手,到後現代主義的敘事建構

阮:我當年寫建築評論,是設定從解嚴以後開始觀察,主要背景是1980年代在美國受教育與工作,價值觀快速轉回到現代主義路線,也看到1970年代藉由鄉土論戰,所標誌出來後現代主義路線,意圖聲張台灣自體性的發展,被這波解嚴後從西方回來的現代主義菁英所推翻。

姚仁喜即是在1990年代以回歸現代主義的姿態亮相,成功建立近乎舵手的地位,後來開始轉進大陸發展,並逐漸運用文化符號與語彙,跟前期在台灣出發的姿態不同,有些回到類同後現代主義使用象徵與符號的狀態。

王:第一個想問你的是,按照你前面講的,好像2000年以前的姚仁喜,是帶領大家迴轉到現代主義的路線。如果是這樣子,你覺得他跟之前王大閎、陳其寬、李承寬談的現代主義,有什麼差異?

阮:這就是必須要討論現代性如何在地演化的問題。王大閎從他前期的純粹現代主義,轉到後期國父紀念館、外交部這種帶著修正路線的風格,究竟是可恥還是可敬呢?另外,姚仁喜遵循的現代主義,比較沾染美國戰後所主導的全球化/商業氣息的現代主義,與幾位前輩思考的現代主義,在本質上有些差異。

姚仁喜後期強調建築的敘事性,而現代主義反對用故事與符號來解釋建築,這在他後期變成很強大的部分,轉變是滿劇烈突然。李祖原也許在鄉土論戰的過程裡,意識到身分與主體的議題,並依此去回應現代性的文化本體問題,姚仁喜先是在回應了台灣解嚴後想跟全球先進社會接軌的時代期許,後頭轉成接近後現代手法的說故事,並沒有必然的社會因素促成,也許主要因素是中國的崛起,以及如何在大中華市場定位的思考。

如果鄉土論戰的發生,讓我們看到李祖原、漢寶德的風格轉換,另外就是解嚴後像姚仁喜等的回歸現代主義,從已然有些鄉愁煽情的商業文化氛圍,再度回到理性自制的建築狀態,我覺得這是姚仁喜最大的意義。

姚仁喜的現代性VS.王大閎的現代性

王:我比較好奇的是姚仁喜的現代性,跟之前王大閎的現代性,有什麼差異?

阮:當然不一樣。他的現代性可能因為在大型全球化公司SOM工作過,跟王大閎還是處在原初現代主義,帶著個人理想與使命的作者論,本質完全不同。這樣的大型公司沒有作者論與信仰,就是用一種國際主義作發展、以符合全球所有地方的建築。SOM的許多作品,你無法分辨是誰做的,是剔除個人信仰、個人特質的一種現代性。

私立復興中小學。(阮慶岳提供)

王:像你說的,王大閎與李承寬之所以晚景淒涼,是因為採取藝術家工作室的模式運作。其實,妹島和世還是自認為是Studio類型的建築師,繼續用個人創作、小規模的模式,維持對建築的多元想像。另外,日本的會社都有上百名建築師,會社是資本主義下的產物,要求把專業弄得很精鍊,但設計可能沒有個人「成見」,就是沒有個人的內在企圖。

阮:確實不能有個人色彩,而且生存久了,個體會不覺消失掉。有點像園林,主人個性一定會出現,不是新公園、植物園那樣,看到都一樣。倒過來看所謂的會社,是沒有主人個性的,可以做出完美的公園,但是沒有主人的個性,無法分辨主人是怎樣的一個人。

不放棄建築的品質

王:姚仁喜一直很堅持空間的品質,因為那時候建築師不知道如何強化內部空間,也不知道空間本身有敘述力,依靠的都是外觀與裝飾。到了姚仁喜、姚仁祿、杜文正這些人,把台灣建築的空間品質,透過室內設計提升了,也因為姚仁喜不放棄建築的品質,就把那個空間品質承繼過來,這是我覺得他最大的貢獻了。

阮:像黃聲遠堅持個人性,就算有機會擴大時,也是很小心,因為怕變成企業。李祖原跟姚仁喜都意圖要經營企業型的公司,但兩個又不一樣,李祖原沒有放棄個人性,姚仁喜事實上是淡化自我了。 

王:姚仁喜真的對設計很執著,但這個執著放在他的經營方向,也就是企業的普遍性。李祖原也從美國回來,但他的創作、腦裡想的,仍然維持個人工作室的狀態,他依舊是一個思考者,一直試圖要傳達什麼,但是對姚仁喜來講,作品中不容易看到這個。大陸工程大樓算是他重要的作品,我最鍾意的是台中的養慧學苑,外觀上幾乎沒有用傳統語言,在鬧市裡建造一個安靜的學院,但是以現代性的表現來看,大陸工程大樓是最好。

阮:姚仁喜在1980年代末期正式亮相時,台灣後現代風格已經開始下坡,建築師與房地產界過度氾濫的使用符號與象徵,姚仁喜出現也是時代所需,尤其是品質的控管,專業界一看就尊敬,嚴謹不輕易放鬆品質,遠看近看都佩服。

法鼓山農禪寺水月道場。(阮慶岳提供)

王:姚仁喜最大的問題,就是大公司的狀態,只有技術的企圖,沒有個人文化的企圖。但我不會把大陸工程、高雄中鋼放到很前面,以技術性的處理品質來看,這兩個作品放在國外都只是二流三流。2000年之後,從我們台灣看到的例子,譬如新竹高鐵站的後現代主義精神,已經不是早期他會使用的符號,接下來基隆海科館的比圖,就是在講故事了。但是,他呈現故事的時候,最大的缺陷就是鋪陳了一個雖然容易理解的空間方式,卻講不到最核心的價值觀,每個故事都只是因應著當下所應對的現實。

阮:因此,作品之間沒有連續性。

王:故事都建立得很好,卻只是在確立當下的現實,這可能就是從會社的影響開始,其他目的性與意圖所在,好像並不存在姚仁喜的作品裡面。

阮:本來大型公司就不需要有核心信仰,就像SOM並不特別提核心信仰,他們不需要有這個,反而隨著時代、服務的對象、政治條件、經濟條件,去提供當下需要的內容。這其實牽涉到一個問題,前頭一直談到漢寶德遭逢資本權力時,似乎沒辦法融洽合作,當台灣在1980年代進到資本社會結構,這些文人性格的建築師,基本上全部出局。而李祖原跟姚仁喜都能處理資本家,這種挑戰是1980年代的建築師逃不掉的必要宿命。

王:Zaha Hadid也是一樣啊。

阮:對,但她用品牌力量強壓過資本力量。Rem Koolhaas並沒有品牌,他做資本權力的案子時,裡頭卻經常會帶著他的隱性批判。

王:Rem Koolhaas還是Zaha Hadid都是大事務所的狀態,這樣一作對比,姚仁喜本身的意志力與企圖心是不夠的。

阮:如果姚仁喜要經營得像Zaha Hadid這樣,卻沒有自己的品牌跟風格,是有些危險的。

脫離大型權力過度控制的時代,建築如何作為信仰?

王:所以你覺得到了今天這地步,從姚仁喜的狀態看,台灣建築師究竟產生了什麼變化?

阮:我自己在看台灣戰後的建築史,第一階段在辯證的對象是政治權力,第二階段就是這些資本權力,第三階段的謝英俊、黃聲遠或是廖偉立、邱文傑,他們都沒有太跟這兩個權力積極打交道,基本上適度脫離這種大型權力的過度控制,開始做相對小型的作品,不過度依賴資本家或是政府。

王:所以,第一階段是政治權力、第二階段是資本權力,如果先撇開這些事情不談,那你覺得在各自遭逢的惡劣生存環境下,如果你要把王大閎、陳其寬、李承寬,跟姚仁喜排一起去評價,你會怎麼談?

元智大學人社院與圖書館。(阮慶岳提供)

阮:很難說究竟應付蔣介石比較難,還是應付台灣首富比較難?應該都很難,因為你太需要他了,沒有他們的支持,你就完蛋。這樣去對比起來,很難說出評價。

王:王大閎本身作品完成以後,幾乎沒有一個是絕對完美,對不對?但是,我們還是會覺得他腦中有非常大的潛力,還沒有被完成。

阮:主要是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思維延續同個脈絡,一直在持續思考,因為每一個機會都有自身的限制因素,也許這次可以貫徹這個一點,下次那個一點。我們可以讀出來王大閎有清楚追求的路,李祖原也有,不管你喜不喜歡,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陳其寬也有、李承寬也很清楚,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王:相對以這角度,我個人認為,姚仁喜沒有,幾乎沒有。

阮:我會把他解釋成他在SOM系統下工作過的經營邏輯。

王:他在這樣時代裡,運作得非常良好,但從建築文化的角度,其實他幾乎毫無建樹。李祖原還會讓我們對他保持一些遺憾,漢寶德則是適度的遺憾,但對姚仁喜目前來講,我個人連遺憾都不會。

阮:前面提到的漢寶德跟王大閎,在進入1980年代的資本權力系統後,基本上也是驚慌失措,因為他們都有一種文人性格,沒辦法跟商人打交道。 

王:李祖原不完全是文人,他只是意識到要有文化的角色存在。

阮:他沒有要做文人,但他意識到文化要進入他內在的必要性。姚仁喜意識到文化在建築的必要性,但沒有意識到作為他自身信仰的必要性。

王:姚仁喜事實上有點浪費掉的他的機會,因為在台灣這麼小的環境裡面,他本身在整體社會興起的時候,佔據著這樣被期望的空間,卻沒有完成他當肩負的使命。

阮慶岳( 20篇 )

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為美國及臺灣的執照建築師,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著作有文學類《神秘女子》、及建築類《弱建築》等30餘本,曾策展「2006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臺灣館」,並獲臺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小說推薦獎、巫永福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2009亞洲曼氏文學獎入圍,2012第三屆中國建築傳媒獎建築評論獎,2015中華民國傑出建築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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