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臺展」的落選展說起
1927年,昭和2年,或許是臺灣美術史最關鍵的年份。這一年,臺灣舉辦了空前的第一回臺灣美術展覽會(簡稱臺展)。在這場盛大的展覽中,誕生了後世稱之為「臺展三少年」的陳進(1907–1998)、郭雪湖(1908–2012)、林玉山(1907–2004)。除了他們三位,還有陳澄波(1895–1947)、廖繼春(1902–1976)、李梅樹(1902–1983)等等,也都在第一回臺展中登場,走入歷史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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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臺展的本質是比賽,跟選舉一樣,「票多的贏、票少的輸」。在光鮮亮麗,取得未來藝術史書寫典範地位的藝術家之外,有數量更多的落選者。在日本移植自歐洲的現代藝術展覽機制下,他們被認為是傳統、落後,排除於「藝術(Fine Art)」定義之外的書畫家。
然而,1927年10月報紙刊載的一則報導說,為了不讓落選者埋沒於歷史的黑暗,名為「宮比會」的組織決定舉辦「落選畫展覽會」,有意參加的落選者可以到「臺北市元園町二五三天母教會」申請。(註1)這個「天母教」是什麼呢?
天上聖母+天照大神,書畫收藏家成立的新興宗教
所謂「天母教會」,是由日本人中治稔郎(1878–?)成立的新興宗教,成立於臺展舉辦兩年前(1925),教會地址最早在艋舺、大稻埕一帶。中治稔郎生於兵庫縣,原本在當地山區擔任一名小學老師,但他卻選擇在1902年來臺,通過文官測驗後待在臺灣總督府工作。中治為什麼要從兵庫遠赴臺灣工作,原因已不可考,不過臺灣作為新興海外殖民地,向日本開出了較高的薪水與加給,的確吸引許多日本人願意到臺灣闖蕩。
為什麼一位來臺謀生的文書官僚,會成為日後盤據艋舺的宗教教祖?原來,根據日本作家片倉佳史(1969–)的考察,中治稔郎曾與神道的一支「扶桑教」有所接觸,這是起源於明治時代的神道教派,是在富士山巡禮參拜風潮中誕生的民間信仰。(註2)日治初期,扶桑教的中西牛郎(1859–1930)來臺任官,中治稔郎可能在這段期間與其交流,吸收扶桑教的教義,依此為基礎創立了天母教。
具體來說,天母教是什麼樣的宗教呢?在教義上,中治稔郎挪用了傳統神道中「習合」(不同信仰的神明被視為同一存在)的概念,將在臺灣有著大量信眾的媽祖信仰,與神道教的天照大神相結合,認為兩者實為同一神的不同表現。而「天母」一稱則強調了這兩位女神共有的母性、母愛的性格。
據說中治特地自中國福建湄洲奉迎媽祖神像,作為天母的神體。而後,以扶桑教為基礎的天母教,在艋舺獲得政府的認可成立以後,快速吸引臺灣人與日本人的信徒,其中不乏政商權貴的身影。
而教主本人,也是喜愛文藝,有收藏書畫之人,元旦時他曾在《臺灣日日新報》上分享自己收藏今尾景年(1845–1924)的作品,也多次在報紙上刊載自作的詩詞。喜好文藝與書畫藝術,或許是教主中治稔郎願意為臺展的落選者舉辦落選展的原因之一吧?(註3)
除此之外,另一個因素,是天母教成立以來,便積極從事社會福利事業,例如失業救濟、家庭代工指導、特種病患者收容、婚姻媒合等等。(註4)或許提供展覽會落選者機會辦展,也是基於相似的理由,試圖建立良好的聲譽與宗教形象?落選展舉辦期間,報紙上刊載了一則諷刺漫畫,多少強化了此種猜測的可能。
落選展的面貌
簡單介紹天母教的背景後,來談談落選者展覽會的細節。我們只知道此展不進行任何等級優劣的評判,還額外展出在日本有名氣的大師之作(應該是私人收藏),如中村不折、田能村竹田、圓山應舉等人的作品。展覽會場位於臺灣日日新報社,根據展場照片可以看到展覽中有達摩畫像、美人畫、虎圖、山水畫等等,大多屬於「傳統」書畫常見的題材。
落選展的參展者,不乏在臺灣民間具有聲望的畫師,例如以畫蟹聞名,曾向昭和天皇獻納畫作的李學樵(1894–1969),以及在北投大慈寺開設宗派的書畫家高橋醇領(1869–1931)和尚等。他們本是臺展入選的不二人選,被報紙特別報導,最後卻意外落馬,引發議論。 反過來,也有臺展落選後,力圖改變畫風,以迎合新審美品味的畫師,如郭雪湖的老師蔡雪溪(1884–?)。他向徒弟虛心請教,日後也成功擠身臺展的名單。另外還有桃園出身的藝師呂鼎鑄(1899–1942),受到臺展落選的刺激,決定前往京都學習日本畫,返臺後以「呂鐵州」之名成為臺府展的常勝軍,甚至開宗立派。
天母教是邪教?
臺展落選展的存在,讓人聯想到幾十年前,在法國巴黎出現的落選者沙龍(Salon des Refusés)。但不同的是,與象徵學院審美對抗的落選者沙龍,以及其後的印象派展,都與都市新興資產階級買家的新審美有關。
然而在臺灣,落選展以傳統、業餘的畫風為主,象徵保守的力量,又和部分官員、媒體(報社)、宗教(天母教)相結合,似乎有意形成廣泛的輿論。類似的爭議在早期幾回臺展時常出現,不過都無疾而終。一位臺展審查員回顧這段往事,只有淡淡的表示:
「第一回臺展閉幕後,落選的畫家在臺灣日日新報社樓上舉辦落選公開畫展,……不過,一般的評價卻認為當然應該落選,落得毫無意義地結束了。」(註5)
饒富趣味的是,正如同落選展在經過現代藝術知識薰陶的藝術家眼中,只是落後與業餘的展覽,打著融合天照大神與天上聖母的天母教,雖在日人主導的《臺灣日日新報》上時常可見其消息,但在臺人主導的《臺灣民報》,也是被抨擊為迷信、荒謬的存在:
在地之某走狗等,提倡什麼天母教,乃設天母教的大本假殿於南街(臺北市永樂町)前日已舉行開殿式……但看殿內外得人山人海伸頭伸頸,而鑼鼓如雷的響著,殿內神龕內,跪著一個內地人的神官,默默地祈禱,而壇外很多的愚男蠢女,像狂人一般的模樣,在跪在拜,在頓首,也像猴子弄把戲似的。我想這種把戲,在那日雖是足稱盛況,終來必弄到虎頭鼠尾的田地,卻只開銷那輩無智識人們的錢鈔,尤其是那輩作俑者裝滿幾袋的私囊去就罷了。(註6)
類似議論在《臺灣民報》上不只一件,似乎反映天母教在臺籍知識分子眼中的低落評價。(註7)但是,無論是落選展或天母教,看似是保守與迷信的存在,卻又在社會不同的層面、階級、族群形成影響,難以被明確評價與劃分特定範圍。保守與進步、傳統與現代、迷信或智識,共構成20世紀初期臺灣複雜的面貌,以及面對現代性的迎拒與抗衡的過程。
結語:落選展之後──「天母」的誕生
天母教被《臺灣民報》抨擊,卻不影響他在臺、日各社會階層的發展。1930年代,天母教取得在士林北邊三角埔、磺溪一帶溫泉的開採權,在臺灣第一座百貨公司──菊元百貨的老闆重田榮治(1877–?)的贊助下,教會本部前往該處。按照天母教自己的說法,是教主中治稔郎得「天母(天照大神加上媽祖)」託夢,因此才選定此地。無論如何,天母教遠離艋舺與大稻埕,在只有農田、荒山與野溪為伴的地方,建造溫泉旅館與神社,讓此地成為兼營宗教與旅遊業的景點,甚至還開通了溫泉與士林火車站(今士林站)的巴士專線。(註8)
中治稔郎將天母溫泉經營的有聲有色,甚至出現在1930年代臺灣旅遊手冊上。天母教找了總督府的官僚檢測背書,驗證溫泉的療效,包含性病、神經衰弱、腳氣、胎毒、痔疾、皮膚病、多汗症等等,療效如何不好說,宣傳效果應該相當的好。(註9)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臺、日文人名士造訪,吟詠詩詞,留下對溫泉療效或四周美景的讚美,更將其與「天母」的神蹟相連結。(同註9)天母教在士林三角埔一帶逐漸繁榮,之後更預定規劃建造高級住宅區。(同註2)
前景看似美好,只可惜,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戰敗,教主中治稔郎被迫離開臺灣。天母教會、天母溫泉、天母神社因此自然消滅。
戰後,溫泉與士林車站之間的巴士重新恢復連結,以原本的天母溫泉為中心,三角埔被國民政府鋪設道路、重新規劃成住宅區,成為黨政高層、外國大使的居住區,也就是如今的「天母」。中治稔郎的構想,以另一種面貌得到實現。
至於,從湄洲奉迎(據說)的媽祖神像,由於當地臺灣人不忍神像無人維護,於是另建新廟供奉。幾經輾轉,於1976年隨天母道路拓寬,改建新廟,為如今的天母三玉宮。考慮到此處以務農為主,故另奉神農大帝與福德正神為主神,媽祖像則位於側殿。(註10)
回到文章開頭,天母教主辦的臺展落選展,或許是日治時期少數由特定宗教贊助舉辦的大型美術展覽,處於傳統與現代的夾縫,帶有對現代性下展覽機制對抗的意圖。而中治稔郎能夠形成這麼強的號召力,背後應與他作為教主的政商人脈有關,而他對書畫藝術的興趣則是動機所在。
在這之後,抵抗臺展的傳統書畫勢力,日後仍以別種形式持續發展,與官方展覽機制成為在民間並行的伏線,並溶於臺灣文化的深層。天母教雖已瓦解,其抵抗的痕跡、留下的神像,甚至「天母」之名,如今都成為了「臺灣」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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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註1 〈愈よやる落選畫展覽會 宮比會主催で臺北で〉,《臺灣日日新報》,1927–10–30(版5)。
註2 片倉佳史,〈台北の歴史を歩く 天母の歴史を探る〉,《臺灣情報誌》864(2013–03),頁15–23。
註3 〈今尾景年筆 大黑大の圖 (中治稔郎氏藏)〉,《臺灣日日新報》,1924–01–01(版55)。
註4 〈扶桑敎開莚式 十一日盛大に擧行〉,《臺灣日日新報》,1926–07–10(夕刊版2)。
註5 說這句話的是臺展審查員鄉原古統。詳見顏娟英等編譯,《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臺北市:雄獅,2001),頁530。
註6 〈不平鳴〉,《臺灣民報》,1925–04–21(版9)。
註7 〈怪靈電影〉,《臺灣民報》,1926–12–19(版10)。
註8 士林街,〈士林街管內略圗〉,《士林街要覽》,臺北州:士林,1936;天母溫泉,〈天母溫泉〉,《蕃ざくろ》5;7(1936–07),頁18–19;草陽生,〈湯の町巡り(その一)〉,《華光》1(1938–10),頁17。
註9 〈暑夏の逃避鄉は幽邃閑亞の天母溫泉〉,《臺灣自動車界》6;7(1937–09),頁62–63。
註10 參考天母三玉宮內石碑《三玉宮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