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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佩桂x簡子傑專欄】怪怪:倪祥與邱俊達的「大林蒲之勇者地上城」

【蔡佩桂x簡子傑專欄】怪怪:倪祥與邱俊達的「大林蒲之勇者地上城」

「大林蒲之勇者地上城」其實是「大譜普市:一座偉大城市的技術指南」之子計畫,倪祥與邱俊達共同制訂駐村徵選簡章,展開駐地藝術家徵選,直播評審過程以示公允,安排獲選藝術家至大林蒲駐地二個月,終於完成設定的影像任務等。到目前為止,聽起來都算合宜,何怪之有?
文│蔡佩桂

因為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最前線的我們反而視而不見嗎?失去問題意識⋯⋯不正代表我們以為一切會日復一日下去而喪失危機感跟興奮感嗎?我們需要勇者從日常殺進去!

雖然這裡離海離山離港極近,但如果沒有特定NPC帶路的話,恐怕是解不了鎖的!
——倪祥、邱俊達
首支《2019大林蒲勇者地上城》不但使用了時髦的空拍機,俯瞰出工業地上城的壯闊,也回顧了他過去四年在這裡自主駐地時,曾實踐的各種另類藝術或環境行動,如「公害攝影大賞」、「老闆不爽免費吃魚」、「過山牽罟」、「小港開唱」、「西南瘋」音樂祭等。(截自「大林蒲勇者地上城」影片)
「大林蒲之勇者地上城」,一個氣勢萬千的名字,迴盪著捨我其誰的慷慨!那是倪祥與邱俊達最近在忙著的一個「怪怪的活動」(劉秋兒在FB分享時的形容,應該也是很多人乍見時的心聲)。它是一個「駐地藝術家」的策展/創作計畫。內容包含:倪祥與邱俊達共同制訂駐村徵選簡章,展開駐地藝術家徵選,直播評審過程以示公允,安排獲選藝術家至大林蒲駐地二個月,終於完成設定的影像任務等。到目前為止,聽起來都算合宜,何怪之有?
首先,任務內容很怪。一、駐地期間「住好住滿」竟然是首重任務,如此重要,所以得每日生產30秒影像日記並上傳至粉絲專頁來記錄、刻銘之;二、有一些怪怪的日常觀察或與在地居民合作的影像拍攝命題,如「擴增仙境」是關於在地奇人楊富明在街頭自主創作的金碧輝煌蓬萊仙境、「地上城跑」是關於在高污染環境中還執著慢跑的村民、「極限小農」是關於污染圍村中仍普遍存在的大小菜園、「等價交換」是關於高污染企業所「回饋」村民的白米、調理油、清潔劑等生活用品…等等,各種任務的設定與命名都相當另闢蹊徑;三、駐村過程中,須將以上任務成果元素提供策展團隊,來發展文創產品,並具名推出——那個潔身自愛的藝術家會在文創如同髒話的時代,還搞文創?
其次,宣傳的影像也都很怪。為了徵選的曝光,倪祥做了六支徵募影片,首支 《2019大林蒲勇者地上城》不但使用了時髦的空拍機,俯瞰出工業地上城的壯闊,也回顧了他曾在這裡自主駐地、睡地板四年,與居民成為「兄弟」,才能實踐出的各種另類藝術或環境行動,如「公害攝影大賞」、「老闆不爽免費吃魚」、「過山牽罟」、「小港開唱」、「西南瘋」音樂祭等,但是,此等人間難得幾回有的濃情與體感陪伴,很怪的被壓扁在網路交易僅容許的極短時間中,只有肥厚的黑色、紅色文字明白的表意。尤其,這六支影片風格怪奇瑰麗、敘事詭異斷裂,看起來似乎只想吸引品味相投的族人。最鮮明的例子,應該是影片《2019大林蒲勇者地上城》當中場景為工作站內的橋段(其他幾支影片中也穿插出現著這個畫面之變奏版),示意著日常工作如何進行。倪祥讓按鍵般的角色或物件圍繞著大綠、純白光暈,成人娃娃般的女性戴著蜜桃粉紅色長假髮,如此部署了各種濃重人造色澤在灰藍綠色的封閉空間中,打著似乎唯一的側強光,將他們從這個小世界的幽暗中提取出來,於是角色們彷彿喪屍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被觸動。
真的很怪。但是,如果你願意稍微停留一下,你會發現,他們是等待被啟動的遊戲角色,等待著被揀選的駐地藝術家,與其夥伴,導遊將經歷的居住試煉之「地獄」(倪祥語),一起將複雜的環境、政經、斯土斯民等關懷或省思,用嘻笑、搞怪、不正確來體現。
在這個怪怪的駐地計劃中,倪祥與邱俊達的角色究竟是什麼?除了上述徵選駐地藝術家之規劃、執行之外,他們還做些什麼?他們說,「我們(NPC)會從旁補血協助」。這三個字母NPC與「補血」進一步將這個駐地遊戲辨認為某種對電玩的模擬。所謂NPC是non-player character ,是桌遊或是電玩的角色扮演遊戲中非玩家操縱的角色,可能是玩家的夥伴、協助者、引導者、獎勵者,可能因為互動而推動情節發展或觸發隱藏任務,在「大林蒲之勇者地上城」,NPC們則甚至能為玩家補血,在電玩遊戲意義上等同補命,於是兼有一點上帝的能耐,帶領勇者「從日常殺進去」!
《今日死線》或 《人形海象》在徵件的最後一天推出,與其說是要提醒大家今天就是截止日,不如說是介紹或提醒在駐村時,可善用「人形海象」這種「搞不清狀況」又「敢衝不怕死」的角色。(截自「大林蒲勇者地上城」影片)
「大林蒲之勇者地上城」其實是「大譜普市:一座偉大城市的技術指南」(簡稱「大譜普市」)之子計畫。(註1)在倪祥與邱俊達的堅持之下,此案在整個龐大策展案的拮据經費中,仍提供了專業藝術家的合理駐村待遇,花費比倪與邱二人在此件策展/創作案的薪酬還高。關於此,倪祥說「開心就好」,而邱俊達則完全是友情相挺。而不想「發大財」的我們只能嘆道,幸好他們都是浪漫的創作型策展人啊!一邊心虛地再次發現,正是因為我們都咬緊牙關做下去,終究還是持續助長了讓我們「工作過量」的結構。
「大譜普市」擴展自「譜普市」(Popping City),志在譜寫屬於普羅,充滿俗趣的城市,聽著它自爆的聲音,而倪祥與邱俊達的「勇者地上城」原來就以他們那種俗趣,「譜普」著一個小城,天然地切題。尤其,那小城不「小」,正是為中鋼、中油、台電等數個重工業廠,以及南星計畫所環繞著的大林蒲。而倪祥基於超深厚田調才能拍出的鏡頭下,汙染滲在生活各處、卡在近未來的遷村的這個圍城,彷彿以一種惡童的塗鴉趣味與中二的人狗俱怕之勢,伸張著美學的平權,探問著以藝術處理嚴肅悲劇的適當品味與政治效力,同時逼使我們聆聽沒有間斷的自爆聲音。
首支《2019大林蒲勇者地上城》不但使用了時髦的空拍機,俯瞰出工業地上城的壯闊,也回顧了他過去四年在這裡自主駐地時,曾實踐的各種另類藝術或環境行動,如「公害攝影大賞」、「老闆不爽免費吃魚」、「過山牽罟」、「小港開唱」、「西南瘋」音樂祭等。(截自「大林蒲勇者地上城」影片)
所以你要看起來怪怪的
文∣簡子傑
因為蘇育賢是我和佩桂、倪祥、俊達共同的藝術家好友,所以,其實也沒什麼道理,當我看到佩桂將這篇文章的主標訂為「怪怪的」,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蘇育賢12年前發表在當時仍存在的部落格裡的文章,我記得他會寫這篇文章的背景,是因為在一次評圖活動中,蘇育賢當時那些只在乎感覺的創作被外聘老師評價為「垃圾」,因而有感而發地挑釁了當時普遍認為當代藝術應該要批判什麼的基本手勢:
台灣當代藝術圈裡面的第一關卡——「你必須批判」,然而這樣是不夠的(因為很多學科都在批判),所以你要「看起來怪怪的」,怪怪的東西都很難詮釋,這一片難以詮釋的空間成為藝術本體論靈魂的墳場,然後,如果你把第一關卡跟第二關卡次序顛倒,你可能會被視為「只在乎感覺的怪物」,藝術本體論的靈魂關係著藝術如何不同於炒菜,但它永遠處於次等。
《站長時間》讓工作站站長(大林蒲在地青年)成為主角,刻畫突顯他在這個計畫中作為另一位NPC的關鍵性。(截自「大林蒲勇者地上城」影片)
雖然「怪怪的」被當時還沒獲得台新獎的藝術家自嘲為永遠次等,但當我們現在重讀這句話,再搭配閱讀佩桂文章的經驗,你會發現「怪怪的」可以被等同於「藝術本體論靈魂的墳場」,縱使這個墳場會讓藝術本體論失去生命力,但蘇育賢的文章中還是表露出,藝術的這種無能為力還是以某種方式盤據某些人的心中,然後——我獲得了兩個有點唐突的結論:首先,那麼,我可以說,因為「怪怪的」,所以「大林蒲之勇者地上城」也是一套有著藝術本體論傾向的實踐計畫,再者,我想特別指出,「怪怪的」,這種藝術本體論的無能為力或許隱含了人們是如何感知崇高的心理構造,按照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對於崇高情感的說明,崇高其實是由審美判斷的不愉快轉換而來,這種不愉快正是因為審美活動的失能,而哲學家接著有一段很有啟發性的闡述:「這種特有的無能揭示出同一個主體的某種無限制的能力的意識」。(註2)
當然,這也表示我對「大林蒲之勇者地上城」的觀察其實跟佩桂略有不同,我認為倪祥與俊達的大林蒲雖是怪怪的卻喚起了崇高情感,但是在抵達美學平權的目標之前,畢竟還是需要一些能夠通往某種無限能力的主體意識,正是這種意識才能面對看似不可能翻轉的超我╱大環境——對我來說,這個更像是黑暗觀光(dark tourism)的工作坊,還藉著嘻笑嘲諷的策略製造出一種每一個人都深陷其中但你還是得認真點才有可能把這裡想像成另外一種樣子的崇高姿態,當然,在這個未來或許可能成為首都的高雄,意圖征服宇宙的韓總機雖然也怪怪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註1「大譜普市」由筆者發起並與譜普市藝術工作室,以及簡子傑、李怡志、洪榆橙、林昀範+魚刺客,還有倪祥與邱俊達等人一起策劃,是一個自以為可以創造新的城市藝術祭可能,並嘗試開發「好的」文創藝術,且企圖完善、優化一個依真實高雄建構的虛擬城市,再將之落實在好幾個現實的藝文、非藝文城市節點,發揮以小博大的槓桿作用…等等,充滿癡心妄想之超龐大策展案,獲2018國藝會視覺藝術策展專案補助。
註2 見康德,鄧曉芒譯,《判斷力批判》,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頁98。
簡子傑、蔡佩桂( 10篇 )

「旁邊有風,我們在這裡囉嗦.不說沒有文化/心の俳句」 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