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斷垣殘壁間的藝術1945-1955

斷垣殘壁間的藝術1945-1955

Art of Broken Wall and Desolate Scenes 1945-1955

1945至1955,看似沒有全新藝術思維誕生的十年,在斷垣殘壁間努力地從舊有的傷莖敗葉中抽出屬於未來的新芽。從此之後「藝術」再也不同於既往,而有了全新的面貌。

該如何描繪、形容乃至於勾勒1945至1955年間的全球文化、藝術及思想狀態?也許「斷垣殘壁間努力抽枝發芽的殘莖敗葉」會是合宜且精確的描述;在遭遇了末世般的毀壞中,努力地找回生命力的掙扎,或許恰恰映射了這戰後最初的十年,一段前衛尚待誕生而未來混沌不明的時代。與此同時,似乎又逐漸地顯現了關於「未來」的某種樣貌。

《等待果陀》1978年重演現場。(攝影/Fernand Michaud,© Wikipedia)

猶如大地震後的漣漪餘震般,區域性的獨立戰爭在世界各地開始擴散。1648年《西法利亞條約》(註1)的歐洲架構在1945年後正式落幕,舊的帝國在1945年之後即將落幕,新的帝國將要升起,雅爾達會議的三巨頭,似乎恰恰扮演了「歷史」終章處三個體系的具體形象。(註2)歐陸菁英與精緻文化在兩次大戰的烈焰中,遺留下的是精神和物質具摧的自我懷疑氛圍。《等待果陀》的無可奈何、漫長而毫無意義,並且最終徒勞無獲,精準地將西方思想家們的「存在」困惑投映出來;那原先只屬於殖民地《異鄉人》的惶惑不安,在1945之後成為了整個歐洲的集體心理狀態。(註3)儘管1947年美國啟動了「馬歇爾計畫」開始重建歐陸,然而和平的歐洲在1948年開始的「柏林封鎖」中成為了夢幻泡影。封鎖催生了「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從而預告了冷戰的必然。與此同時,古老的亞洲在「現代」以來的屈辱中,開啟了全新的動盪。《緬甸的豎琴》琴聲未歇卻又開始了新的禱輓歌,(註4)「獨立」、「自由」、「解放」的口號中,亞洲在「第二次國共內戰」中開始了一連串往南沿著法屬印度支那,往北至朝鮮半島延燒的二戰餘火。(註5)而印度次大陸、近東與中東乃至於拉丁美洲,這些舊殖民帝國的疆界在帝國瓦解後紛紛進入了以武力進行「認同」與「身份」的困惑辯證中。1954年當「奠邊府戰役」決定性地終結了法蘭西帝國的序曲時,(註6)「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已運行數年,以蘇聯為首的東歐正著手建構「華約公約組織」,而印度總理尼赫魯則在斯里蘭卡發表的一場演說中,提出以和平共處五原則(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利和和平共處)作為「不結盟運動」的基礎。於是,歷史在1955年開啟了日後的冷戰時期,以及第一、二、三「世界」的基本架構。而「藝術」的面貌,也將因不同的意識形態而產生裂解發展狀態,「戰後前衛」將在抽象表現主義、社會寫實的意識型態戰爭後翩翩到來,而「後現代」將會在1980年代富裕的G7中出現;至於1990年以後的全球化的「當代」目前尚騺伏於第三世界中。1945至1955年間,藝術和藝術家,還處在惶惑、猶疑以及存在的掙扎中,嘗試著在斷垣殘壁的舊有殘莖裡,整理出一點點關於生命的合理性與意義。

奠邊府戰役中越軍攻陷法國司令部現場。(© Wikipedia)
雅爾達會議三巨頭,左起邱吉爾、羅斯福、史達林。(© Wikipedia)

量子物理、資本主義─超現實主義的雙重二象性

從量子力學的角度上看,「真實」實則是建立在特定觀察視角裡的狀態,物理上不存在唯一且不變的「真實」。這樣的「分裂」在政治與社會的層面上更是鮮明,於是這超越真實的「真實」,也構成了戰後藝術的分裂狀態。也因此,「超現實主義」裡的達利(Salvador Dalí)與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二人在超現實中作品的發展,似乎適合用來投影這個「認知」裂解的時代。

達利作品《達利.奧圖邁科斯》。(© Wikipedia)

1945年7月16,伴隨著美國強大的資本主義力量,物理學家在新墨西哥州荒漠裡的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在沙漠中完成了人類史上第一次的原子試爆。超現實主義也在這一刻分裂成了兩種不同的雙重性(二象性)。一個是朝向量子力學波粒二象性的達利,另一個則是朝向了資本主義精神分裂症的馬格利特。無論如何,「世界」與「真實」在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的作品中跨出了佛洛伊德潛意識的框架,而進入了物質、能量、乃至於精神的「分裂」本來面貌。達利通過作品《達利.奧圖邁科斯》(Dali Atomicus,達利原子,1948)宣告了一個比潛意識世界更不可思議的物理真實。而馬格利特的作品《富源鄉》(Golconda,1952)(註7)那滿天落雨般的小圓帽中產階級商人,更投射了一個物質消費資本主義裡,「人」的同質異化狀態。而或許「分裂」這個隱藏於表象的意象,恰恰是藝術家對於當下世界其隱然的真實的感知。「現實」世界因意識形態的破碎與分裂,好似波粒二象性與精神分裂症般的不確定,而敏銳的藝術家在那幽微的氣氛中體察到了那鮮明卻又不確定的真實,而「超現實」這一刻真切地證明了自身比平板、膚淺的「真實」,更真實地捕捉到了那個「明確的不確定性」時代氛圍。

馬格利特,《富源鄉》,油彩、畫布,81×100 cm,1953。(© Wikipedia)

抽象表現與自由的面貌——藝術裡的意識形態戰爭

如果說,「真實」是裂解的,那麼同理可證,關於「藝術」的詮釋與思考也同樣是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共產的東方走向了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社會主義寫實,那充滿著「無產階級」勝利與專政的圖像,那充滿自信的工、農、兵襯著和煦陽光的大地與工廠,表徵著一個無產階級的烏托邦。又或者在偉大導師(無論是列寧、史達林還是毛澤東、金日成)的指引下,戰勝了一場又一場資本階級敵人(羅曼諾夫王朝、納粹、英帝與美帝)的侵略,無神的世界裡偉大領袖成為了最核心的依歸。相較社會主義寫實中,那盡是史詩般偉大亦或者田園牧歌般的阿卡迪雅的迷醉意識形態表現,資本主義給出了最具力量的象徵:「自由」。那完全沒有崇拜對象與意識形態的線條、色彩、肌理與塊面,澈底地表現出「為藝術而藝術」的自由。於是在「自由」的旗幟下,自由文化議會(Congress for Cultural Freedom,CCF)持續地向世界輸出抽象表現主義(Abstract expressionism)這源自於共產及社會主義思想根源的美學、藝術形式(註8),於是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的狂亂、叛逆與恣意,成為了「自由」最為張狂的意象,在CIA的呵護下成為了新的藝術偶像與藝術史的新代表人物。

「真實」在「分裂」與「雙重」的時尚詮釋中,從物理學上的觀測成為了時尚的意識形態分裂與藝術表述的差異。而社會寫實主義與抽象表現主義,恰恰精確地回應了這個時代的「分裂」與「雙重」性格。

波洛克,《No. 5》,油彩、纖維板,240×120 cm,1948。(© Wikipedia)

新(另?)達達─叛逆的布爾喬亞與非藝術

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
《金剛經.如理實見分第五》

如果現世的「真實」如此地搖曳不定與分裂,那麼或許「禪宗」的「空觀」與道家的「無」便成為了一個真正值得追求的智慧,而藝術則是透射出這種達觀的介面。從1917年的蘇黎世達達開始,東方的古老智慧便一直是達達十分重要的核心思考與態度。「反藝術」(anti-art,西方意義下的藝術)或者說「反美學」(anti-aesthetic,西方哲學裡的美學)的達達(DADA),給予了戰後的新生代「反意識形態」(anti-ideology)藝術形式的參照與援引。從羅伯特.馬瑟威爾(Robert Motherwell)於1951年那篇《達達的畫家與詩人》(The Dada Painters and Poets)的考據研究文章開始,新達達的本質便存在著猶如達達般對於「藝術」其哲學本質的思考,從而以「形式」的反叛來挑戰、戲弄、嘲諷與質疑那「自由」意識形態下的「藝術」(特別是抽象表現主義等)。於是,克萊因(Yves Kline)在1949年給出了作品《單調性交響樂》(Monotone Symphony),在20分鐘持續的單一音調中伴隨著20分鐘的靜默;那重複彷彿回應了「意識形態」宣傳的重複,而靜默則引領人回到自身的沈思中。這觀照的禪思似乎也就指向了凱吉(John Cage)1952年的《四分三十三秒》(4’33″),在無聲中萬籟俱備,「空」出了西方藝術中那「個人意志」與「單一意識形態」,絕對且唯一的拮抗、對立姿態,讓生命得以看見更多的創造性。從個人主張的靜默開始走入時間之流中,似乎就很容易體會關於「頓悟」的那一刻,所謂的「禪機」如何在1952年凱吉的作品《劇場作品一號》(Theatre Piece No. 1) 觸動了勞勃.勞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開啟了史上第一次的偶發藝術(Happening)表演。

在1945至1955這個二元、分裂且不確定的十年裡,新達達的藝術家們,循著達達藝術家前輩們(主要是杜象、寇特.許維茲[Kurt Schwitters])的路徑,走出了形式和意識形態的桎錮,給出了全新的藝術思考視野。而所謂的「後現代」及「當代」,都將循著這一條叛逆的布爾喬亞的路徑,在「非藝術」的形式與方法中引導出漢斯.貝爾汀(Hans Belting)以及亞瑟.丹托(Arthur Danto)宣告「藝術的終結」這個歷史命題與斷言。

1945至1955,看似沒有全新藝術思維誕生的十年,在斷垣殘壁間努力地從舊有的傷莖敗葉中抽出屬於未來的新芽。從此之後「藝術」再也不同於既往,而有了全新的面貌。


註1 《西發里亞和約》(Peace of Westphalia)是指1648年五月至十月間在西發里亞地區內簽訂的一系列條約,標誌著歐洲一系列宗教戰爭的結束與主權國家國際系統的開始。

註2 雅爾達會議的邱吉爾、史達林與羅斯福,分別是古典的殖民帝國、共產主義以及資本主義帝國的主要代表人物。歷史的終結(The end of history)是一個政治和哲學概念,其假設特定的政治、經濟或社會制度可能會發展成人類社會文化演化的終點和政府制度的最終形式。文章在此主要援引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著作《歷史終結與最後一人》指涉冷戰結束是黑格爾式歷史的終結,依此觀之雅爾達會議可以視為是「歷史」終章的開啟。要言之,殖民帝國的終結以及意識形態帝國的開啟(最後的帝國形式)。

註3 《等待果陀》(En attendant Godot)是薩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創作的一齣荒誕派戲劇,講述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二人徒勞地等待果陀的到來。貝克特於1948年10月至隔年1月完成原著,1952年發表。1953年1月5日在巴黎的巴比侖劇院(Théâtre de Babylone)首演。法國作家卡繆於1942年出版的小說《異鄉人》(L’Étranger)為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品;卡繆藉此作表達人存在的孤立、疏離以及生活的荒謬。

註4 《緬甸的豎琴》是導演市川崑於1956年拍攝的反戰電影。故事講述1945年日本投降之際,連隊也跟著投降,上兵水島奉命說服在山頂仍頑強抵抗的日本軍隊,可是山上的日軍不聽勸。無數的日軍在大戰過程中死亡,曝屍在緬甸荒野,水島其後剃髮為僧,行腳天涯,發願要把全緬甸的死難亡靈全都埋骨妥當。

註5 戰後亞洲幾個重大戰事包括:中國國民黨與中國共產黨在中國抗日戰爭末期至結束後於1945年至1950年間,雙方為爭奪中國的統治權而引起的內戰。第一次印度支那戰爭(Guerre d’Indochine),或稱法越戰爭,越南稱東洋戰爭、反法抗戰,是1945年9月至1954年7月間越南獨立同盟會為使越南獨立與法國進行的一場戰爭,戰爭以越南獨立同盟會勝利,法國被迫簽訂日內瓦協定告終。韓戰,是朝鮮半島上的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政權與大韓民國政權之間的戰爭,戰爭於1950年6月25日在邊境地區發生衝突及南部發生叛亂之後,北韓跨越38度線南下入侵南韓開始最終於1953年7月27日在板門店簽署停戰協定。

註6 1954年的奠邊府戰役是法越戰爭的最後一場戰役。此役越軍大勝,至此結束法國對越南自1884年中法戰爭以來70年的殖民統治。

註7 「Golconda」本身並無明確的意義,但其主要指涉了有關財富、利益及快樂的源頭(類似黃金鄉),因此暫譯為「富源鄉」。

註8 抽象表現主義的前身及影響主要來自於俄羅斯藝術家瓦薩里.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的抽象繪畫,而康丁斯基等人的藝術觀點乃是基於左翼的美學思想。而俄國革命(1917)前、後的至上主義、構成主義等抽象藝術運動,更是影響了後續1920年代歐陸的前衛藝術運動。諷刺的是,這個源自於左翼思想的藝術及美學,被蘇聯及納粹視為是墮落藝術,從而飄洋過海至資本主義的英、美發展。

沈伯丞( 26篇 )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