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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與遺珠的概念—台灣藝術史矯正過程的再思考

出土與遺珠的概念—台灣藝術史矯正過程的再思考

Ideas Behind Being Unearthed and Being Snubbed - Reconsidering the Corrective Process of Taiwanese Art History

當代藝壇,除了要面對認識藝術的方法、展示藝術的方法,更因傳播方法已進入數位化、檔案化、圖像化與科層化的年代,也要面對未來「藝術史」的概念與界定問題。而在一切問題之前,首先要面對的便是——這個世代需要什麼版本的「藝術史」?何以要尋找「遺珠」?是為了區域文化主體性?是為了藝術是視覺文化的紀錄工具?是大眾精神生活需要新的寄養?是為了救亡圖存的文化經濟學?或是,為了一些漂泊許久的藝術靈魂,需要還予他們世俗上的牌位?

為什麼?

當代藝壇,除了要面對認識藝術的方法、展示藝術的方法,更因傳播方法已進入數位化、檔案化、圖像化與科層化的年代,也要面對未來「藝術史」的概念與界定問題。而在一切問題之前,首先要面對的便是——這個世代需要什麼版本的「藝術史」?何以要尋找「遺珠」?是為了區域文化主體性?是為了藝術是視覺文化的紀錄工具?是大眾精神生活需要新的寄養?是為了救亡圖存的文化經濟學?或是,為了一些漂泊許久的藝術靈魂,需要還予他們世俗上的牌位?

台灣藝術史的矯正,是台灣本土化運動的重要文化行動之一。經過官方與民間互動,由曾經與發生中的展覽資訊與媒體文獻作為「台灣、藝術、歷史」的建構途徑,一方面逐步完成舊黨國時期所遺失的台灣藝術史缺塊,另一方面也逐漸有了新的意識型態。伴隨著機制化、機構化、檔案化、地方化等切入行動,此台灣藝術史的矯正運動,在不知不覺中也出現了新建制與新圈地的現象。

在這個時刻,重思台灣藝術史,自然不應該再重返台灣歷史主體的政治爭辯,而是就目前發生中的台灣藝術史建構現象,提出觀察與反思—例如,目前台灣藝術史的方法論,是否也參與了台灣藝壇的體質改變?而這樣的台灣藝術史建構過程之現象,在或許更好、或許更壞當中,我們能否想像它們對未來的台灣、藝術、歷史的新影響?

思考一

2016年以來,臺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北美館)的台北雙年展即提出其策展方向是以「展出機制為主體」之理念。以「雙年展作為方法」與「雙年展作為未來的檔案庫」,這種「藝術史」的建構概念,是一種橫向的、跳躍的、拼組的超連結(Meta-connection)機制論。這是無可厚非的一種展覽理念。但至2022年,北美館在威尼斯雙年展的台灣館,以印刷品為主的歷屆參展櫥櫃展示,則是將「媒體訊息作為方法」,推向「以櫥窗作為方法」的「成果年表報告展」。

2020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現場,圖為范柯.荷瑞古拉芬(Femke Herregraven)作品《腐敗的空氣─第六幕》(2019)。(藝術家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以展覽或館舍作為方法,有其必要與從屬的成功條件。在台灣,它要有強大的資金與文化資本力,才能被看見、被討論。館舍與學術作為兩大藝術史得以成立的機制,其常見或御用的參與人脈之出現,也產生了群黨與階級等同溫層的連動現象。另一方面,以展覽或活動的聲勢,製造或介入台灣藝術史,其工作多附會於政策下的文化運動。在意識型態、見風轉舵等複雜的文化資本力之結合下,被摒除於團塊外的藝術家們,都有可能是未來藝術史的「遺珠」。

思考二

「遺珠」不可能只存在於既有的數位檔案系統,也不可能是在「大珠小珠落玉盤」中抓鬮。

台灣地方美術館正在不斷增生中,新設立的美術館自然要建立「地方藝術文史檔案」,以便具有「立足地方放眼天下」的文化立場。台灣重要藝術家與其作品,在目前已經不易被收購,所以地方出生、客居地方、參與地方各種展的藝術家與其作品,也多成為地方文化局與地方美術館的「在地連結」搶取對象。以「出現取代出土」的連結法,使當代藝術家像大風吹般地南北流竄。此現象促使藝術家們有了活躍參與的契機,但也在「現地製作」與「樣態契合」中,成為活動論述的樣板。

由地方文史、地方美術館機構所組構出的藝術展覽面貌,因地方人脈關係,所謂的台灣藝術史之過去與現在的連結,不免出現各地方各單位的人事圈地色彩。自然,所有的諸侯割據與諸侯串連,還是可以形塑出一地文化春秋。在強調台灣藝術的主體性上,這個現象也反映在近些年藝術史書寫以及藝術創作上。

在豐碩地方文史上,新增的台灣藝術史活動資料,不用擔心有「被低估」的藝術家或作品;而是在增值概念下,沒有人敢指出為了豐富地方文史,而「被高估」的地方派系藝術家。官方機構研究者在以「地方標準」研究與展示地方仕紳式作品的同時,「遺珠」也只能在檔案與庫房中尋找。此「遺珠」的概念與判斷,事實上是已被規範。它可能因捐贈而出土,也可能因具政治性的文史價值而被討論。它或許具有年代意義,但不一定有藝術上的美學價值,也不一定有後世影響力。

思考三

建立在舊文獻的新檔案,不容易真的推陳出新,而是一種再詮釋的擴張。如果研究者能製作一個近年台灣藝術史展覽與論壇活動的明細表,可以清楚看到台灣藝術史,在視覺藝術圈是屬內部循環狀態。策展人以不同題目,凝聚五至十位不同組合的熟悉名單,作美學樣態或相關議題的串連。研究者的論壇多傾於閉門會議,整合與補充既有的檔案。

這些現象使台灣藝術研究看起來很蓬勃。除了在歷史上的「現代性」、「殖民經驗」、人文地理上的「海洋」、「島嶼」、信仰文化上的「泛靈論」,可以與其他地區作策展理念的交流與對話,在藝術家與作品互動上,也給予南北各地的藝術家有了貫穿全島的跑碰跳機會。「出土」與「遺珠」的尋人工作,往往因需要時間和眼力,而成為一個流失中的田野行動。

老派的藝術策展人、書寫者、藏家,或許還有田野上的出土發現。香港漢雅軒藝廊負責人張頌仁,早在1988年,即在碧潭的灣潭山村的蔓草荒煙深處,找到沉潛的藝術家葉世強。葉世強一生隨著戰亂歲月流轉,曾先後隱居於新店、東北海濱、花蓮吉安鄉,2012年在新北市新店去世。他生前堅決不辦畫展、不出售畫作的行動,與日本書道家井上有一的精神性相似。但他是被香港人發現,身後作品也為香港藝廊收藏。

葉世強|白傘 油彩、畫布 66×104 cm 2007 漢雅軒提供

2019年,張頌仁透過「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現場,出土了葉世強不世出的作品。這樣出土的故事,鮮少在當代台灣藝術史中出現,而台灣藝術史如何看待葉世強的存在,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命題。沒有葉世強作品的新北市美術館,將來是否有「遺珠之憾」,那就不得而知。這也回歸到,何謂「台灣」藝術家的地方概念。

思考四

在數位化與檔案化年代,藝術展現與其生產會出現以下程序。作為展覽機制的美術館或替代展域,以藝術之名與理念傳播,將展覽變成訊息繁衍的公共論壇。文化論者則依靠互聯網的建立與網絡的聯結,製造出藝術社會主流訊息。而媒體機制作為展覽機構的側翼,反映出此活動的傳播力道。

2020年台北美術館的「未完成,黃華成」之展,算是近年來一個接近「出土」的藝術史展項。藝術家1935年出生南京,1958年師大藝術系畢業,1996年逝世於臺北。這三階段已構成台灣戰後藝術史的發生訊息。然而,這位1960年代臺灣現代藝術的前衛者,其作品沒有市場性,一個人的「大台北畫派」也沒有「他的朋友、他的學生」的呼應,所展現的創新概念與不妥協態度,更是不合當代藝術生存標準。

「未完成,黃華成」展覽現場。(本刊資料室)

這個關乎「台灣前衛藝術史」的出土活動,應該叫好又叫座,但在當年台新獎提名中,其歷史性與前衛性,並不在評審判斷中。2022年11月9日以「未完成黃華成」六字作新聞搜索,得85項結果;以「甘露水黃土水」六字作新聞搜索,得3,110項結果。「礦工畫家洪瑞麟」七字,新聞搜索則為305筆。以近二、三年的「已逝藝術家回顧展」來說,三位藝術家都是台灣藝術史的重要人物,但未來的不在場觀眾,又如何判斷他們的價值與展覽現場的真相?

黃華成實驗電影《實驗002》(1967)劇照。(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前輩藝術家的研究展,多與「台灣主體性的再教育」有關。作品來源在於家屬、美術館的典藏。這類「以展覽作為藝術史」的方法,其展出要奠基在家屬的信任與認同,自然,也有其先天上的封閉機制限制。這三位藝術生命的出土價值,在媒體眼中竟有明顯的差距。未來不在現場的世代,或許要先理解,資訊式的「藝術史」,只能視為後真相年代的產品。

思考五

館舍、展覽、媒體之外,另一個與藝術史建構有關的機制,則是市場機制。

市場決定了藝術作品的物質性價值與展覽的面貌。藝術史研究,原貴在「出土與發現」。過去與現在藝術家的非完整性之手稿、素描、書信等第一手資料,是還原藝術家創作狀態的材料。然而,因為材料價值不合於市場與觀眾想像,許多官方與民間展覽單位,不會以藝術生命與精神價值的角度出發,而是以「賣相」、「藏相」為標準。雖然也有單位,將手稿、素描、書信、相關書寫檔案化,作為一種「side dishes」式的補充。但在物質性的價值上,以及市場與收藏機制的需求上,藝術家的地位判斷多由媒材作決定。油畫創作者必然「大」於水墨創作者、版畫創作者、素描創作者。尺幅與裝置空間,也決定了創作者的重要性。

另外,當代藝術史學者因擁有龐大的數位檔案庫,可以進行跨域與跨時空的歷史與當代對話。此方法使藝術史研究也出現「創作式」的觀點,以至於藝術史成為一種想像的、串連的視覺文化延伸物。新進研究者多不再受田野訓練,而是在檔案中作比對工作,藉藝術資料檔案中的數據分佈探討藝術生態的位移。這使藝術發展趨勢是否就是歷史的現場見證,成為一個偽議題。未來的藝術史極可能因大數據的趨勢,建立在後真相年代的非真實狀態上。

對於藝術史研究者,或是以藝術史作為研究的展覽活動,尋找訪談、手稿、素描、書信等「第一手」資料,其實比完整的作品還重要。對策展人或研究者來說,能從「藝術家與其藝術生命」中,採擷到其走過年代的一片拼圖,都可能達到「補遺」的成效。而「補遺」是否等於「遺珠」則是另一個思考課題。在市場年代,重要的「遺珠」不能在活著的時候被發現,或到處走告,因為極易被胡亂消費掉。1970年代末的「洪通現象」即是一例。比洪通幸運的是余承堯,但他最後選擇的歸土是廈門。余承堯的作品有很多台灣在地藏家,這或許也有益於他在台灣藝術史裡被認同與被討論的機會。

余承堯|山水 水墨、紙本、鏡框 68×30 cm 1970年代 羅芙奧提供

小結

無論是「展覽作為方法」或「媒體訊息作為方法」,在過度使用之下,已形塑出以機構為母體的「機制論」藝術史建制。目前,具有資金與話語權的展項與活動,在機構與機制效應啓動下,正成為台灣藝術史的檔案建構主流。從近年的相關名目上作整理,它是出土或補遺,還是既有材料的擴張?或是有權勢者在作自我出土的工作?現階段的藝術政治生態,應不會獲得有效的討論與回應。

在機制化、機構化、檔案化、地方化等目前台灣藝術史的矯正運動中,以藝術家與其創作作為主體,而不是作為其他學科的「引例或圖說」,是「藝術史」與「視覺文化研究」尚能區分之處。對進行中的台灣藝術史來說,能夠不再依據或相信現有的主流資料,能有新發現的研究或獨到的價值判斷,不僅僅是在為政治、政策、市場、時潮服務,對策展人、藝術史研究者、評論者、藏家而言,都是一種自我的挑戰。如果這裡還有一個重要的出土條件,那就是要有「慧眼」,才能找到「遺珠」。藝術史研究者若沒有「慧眼」作判斷,不能提出「獨到而具影響意義的文化與美學觀看角度」,那就屬於集體共作的文獻彙編勞動了。

✦ 本文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投資》2022年12月號〈視窗外的身影 台灣藝術史中的遺珠〉專題系列文章。

高千惠(Kao Chien-Hui)( 95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