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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點:關於王玫玲「花樣年華」非形象繪畫中的極繁和撞色

點、點、點:關於王玫玲「花樣年華」非形象繪畫中的極繁和撞色

Dots, Dots, and Dots: “Flowery Age”, Maximalism and Contrasting Colors in Wang Mei-Ling’s Non-figurative Paintings

不同生活觀反映在創作上,則是難以被歸類在既有框架的結果。「花樣年華」展出了王玫玲近八年來的精選創作,在個展自述當中提到對於傳統家庭責任的質疑、和親人的對話(或對峙),以及對自我青春的難捨,全部消解在密集的色彩與點描之中。王玫玲的繪畫有著值得我們進一步觀察和思考的、關於繪畫在當代臺灣何為的命題。她在繪畫中的視覺表現更接近巴贊的非形象藝術,儘管它在台灣繪畫現代化之後仍未有備受討論的一席之地,但這也造就了這些作品的特殊意義——拒絕形象化,拒絕一體化、純粹表現色彩蔓延的欲力。

自我技術與非定形的啞謎

在談論創作時,王玫玲時常穿插著人生觀與生命經驗的心得。她坦言,在誠品畫廊個展「花樣年華」系列的創作過程,享受到的是一種創作無意識的自我療癒。這是許多專注做某件事情的人會擁有的「心流」(flow)經驗──反省自我意識的喪失、在挑戰與自我技術之間達成動態平衡,進而讓憂慮感在從事活動時暫時消失,並改變對時間的主觀感受。任何創作者都可能會擁有的經驗,最後分娩出來的創作結果,反映著創作如何作為一種自我技術(Technology of self)。

王玫玲坦言,「花年華」系列的創作過程,享受到的是一種創作無意識的自我療癒。這同時是許多專注做某件事情的人會擁有的「心流」經驗。圖為王玫玲作品《流動》,2019,壓克力顏料、批土/畫布,100 x 100 cm

這亦體現在她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實踐(如登山與單車旅行)與自律。「以往藝術家的生活總被想像成一種放浪形骸的浪漫,但她不一樣,」誠品畫廊總監趙琍說。畫廊陪伴著不同世代的藝術家,也從旁觀照他們的生活狀態,這位眼光犀利的畫廊從業者在王玫玲身上,看到了新世代創作者的不同,畫廊也讓這種不同的能量,作為邁向下個時代的問路石。

不同生活觀反映在創作上,則是一種難以被歸類在寫實與抽象繪畫結果。「花樣年華」展出了王玫玲近八年來的精選創作,在個展自述當中提到對於傳統家庭責任的質疑、和親人的對話(或對峙),以及對自我青春的難捨,全部消解在密集的色彩與點描之中。這些點描偶而成為印花、有時則令人聯想到抬頭望向樹叢時的天空,有時則又像色盲測試的點圖。創作過程與創作結果之間,蔓生著如細胞組織聚集起的非定形(Art Informel)啞謎。

誠品畫廊總監趙琍說,畫廊陪伴著不同世代的藝術家,也從旁觀照他們的生活狀態,她在王玫玲身上看到了新世代創作者的不同,畫廊也讓這種不同的能量,作為邁向下個時代的問路石。圖為王玫玲個展展場一隅。(誠品畫廊提供)
「花樣年華」展出了王玫玲近八年來的精選創作,創作過程與創作結果之間,蔓生著如細胞組織聚集起的非定形(Art Informel)啞謎。圖為王玫玲個展展場一隅。(誠品畫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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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們又如何去觀看此種自語的結果,以及之於我們與它之間能有什麼樣的共鳴? 這是有許多過去被統稱為抽象表現的繪畫共有的現象——創作者總會提及過程中的自我療癒性,並以精神分析作為後設觀看作品背後的某些事物。

通常,評述者會關注用色、筆觸的著力與顏料的著陸於平面上的狀態,並輔以精神或心理分析,好似觀看繪畫是為了揭露創作者的私密心理而非畫面本身。如何讓畫面以非文字的語言來自我演說,而不只是一幅關於藝術家心理狀態的海龜湯圖景,成了這類抽象表現的繪畫,於21世紀後現代繪畫論述從當代藝術界退場之後,還能如何被觀看的問題。

點、點、點

王玫玲成長在一個熱愛藝術的家庭,但她並非從小就以藝術家或畫家為志向。直到於南應大受到時任系主任許自貴的薰陶下,選擇了更自由表現的非定型繪畫。許自貴看到她的作品,便鼓勵她:「既然你畫的是抽象,那你應該出國看看。」她到了美國舊金山藝術大學之後,教授除了在課堂上引介創作相關的理論與觀念之外,也讓她看見身為教授的自己,在創作生涯中面臨的現實。「他在課堂上抱著一箱被拒絕的通知信,要我們知道走創作這條路有多需要堅持,以及被拒絕的心理準備。」但她依然想為自己的生命負責,知道前路是荒原一片,依然不放棄。「我朋友也這麼說我:你最大的優點就是很能堅持。」王玫玲說。

直到於南應大受到時任系主任許自貴的薰陶下,王玫玲才選擇了更自由表現的非定型繪畫。圖為藝術家王玫玲於工作室作畫影像。(誠品畫廊提供)

從國外回來之後,家庭責任令她感到困擾。父母希望她結婚生子,她卻希望能自主掌握自己的人生,繪畫因此成為她的寄託。《囍》(2016)是與創作私奔成婚的宣言,萬綠叢中一片嫣紅,血脈在底下隱隱攢流,綠色米點逐個鋪墊蔓延至整張畫布。色域從無數個反差的對比色記號被消解。《與自己和好》(2018)則是對母親、也對自己的色點喊話,在墨綠色調的底色之上,灰櫻、冰青綠與鵝黃色的色點蔓延在菱形的畫面中,像是斑駁的鱗甲。

王玫玲時常將不同作品中的點,視為有機的最小單元,例如花瓣、種子或是細砂。小筆描繪的過程使她聯想到書畫皴法,對比色的撩亂視覺,色點與色點之間錯綜的構成關係,形塑了一種視覺的極繁。她以小狼毫與紅豆筆畫出的點,有著如細胞組織般的維度,又與底色存在著對話,表面最外層色點所營造的滿,與底色和中間層顏料因而形塑出非定型的負空間。若以此作為觀看王玫玲創作的視角,由靛藍為背景與亮黃的點繪表層、夾著墨黑細小筆觸的作品《圖騰》(2016),雖是早期之作,然相較近期作品中以紙膠帶輔助建構圖層的方法,此件作品可看見藝術家在點繪過程中的純粹與暢意。

《囍》(2016)是與創作私奔成婚的宣言,萬綠叢中一片嫣紅,血脈在底下隱隱攢流,綠色米點逐個鋪墊蔓延至整張畫布。圖為王玫玲作品《囍》,2016,壓克力顏料、批土/畫布,100 x 100 cm。(誠品畫廊提供)
由靛藍為背景與亮黃的點繪表層、夾著墨黑細小筆觸的作品《圖騰》(2016),雖是早期之作,然相較近期作品中以紙膠帶輔助建構圖層的方法,此件作品可看見藝術家在點繪過程中的純粹與暢意。圖為王玫玲作品《圖騰》,2016,壓克力顏料、批土/畫布,100 x 100 cm。(誠品畫廊提供)

在觀看王玫玲「花樣年華」系列繪畫時,很難不讓人去注意她繪畫的裡面、表面與前面。據藝術家稱,她以批土作為繪畫的底層,刻意造出具有些微皺痕的表面。她表示因為喜歡牆壁在自然情況下生成的肌理和皺痕,也思考著如何讓創作可以更不影響身體。在此系列中,她揮別過往的傳統畫材,改以批土打底,並以壓克力顏料為畫面佈局,也以無數個點,回應批土表面的顆粒感。

王玫玲的繪畫有著值得我們進一步觀察和思考的、關於繪畫在當代臺灣何為的命題。與其說這些繪畫是屬於她的抽象,不如說她在繪畫中的視覺表現更接近巴贊(Jean René Bazaine,b.1904)的非形象藝術(art non figuratif ),儘管它在台灣繪畫現代化之後仍未有備受討論的一席之地,但這也造就了這些作品的特殊意義——拒絕形象化,拒絕一體化、純粹表現色彩蔓延的欲力。撞色與極繁的點,是王玫玲繪畫中最為奪目的特色。我們可以看見《起》(2017)的畫面中,底層大片刷出的艷紅色,以及前景「積點成面」的淡藍色之間,有著關於量體與層次張力的繪畫性。她為20世紀後繪畫性抽象中的平面性,蒙上一層由色點織就的婚紗,其繪畫參雜的半透明與不透明性,既不完全相容、彼此又相互影響(如作品《理性與感性》(2019))。

在這個由撞色與極繁的點所構成的繪畫中,沒有「敗筆」的問題存在,王玫玲留給觀者一片片充滿張力的彩色觀,而不具有過往繪畫中強調的整體性與協調性。儘管它們看似互斥,但依舊共存,而不必為了整體性而存在。這或許是王玫玲藉由繪畫體現的一種存在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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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系列中,她揮別過往的傳統畫材,改以批土打底,並以壓克力顏料為畫面佈局,也以無數個點,回應批土表面的顆粒感。圖為王玫玲個展展場一隅。(誠品畫廊提供)
與其說這些繪畫是屬於她的抽象,不如說她在繪畫中的視覺表現更接近巴贊的非形象藝術。圖為王玫玲作品《花團錦簇》 ,2019,壓克力顏料、批土/畫布 ,150 x 150 cm。(誠品畫廊提供)
在這個由撞色與極繁的點所構成的繪畫中,沒有「敗筆」的問題存在,王玫玲留給觀者一片片充滿張力的彩色觀,而不具有過往繪畫中強調的整體性與協調性。圖為王玫玲個展展場一隅。(誠品畫廊提供)

王玫玲個展

展覽地點|誠品畫廊(台北市菸廠路88號B1(誠品生活松菸店))
展覽日期|2022年11月5日-2022年11月26日

陳晞(Sid Chen)( 114篇 )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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