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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死亡、苦痛與抗爭 巴黎東京宮安.伊姆霍夫大展「靜物」

生命中的死亡、苦痛與抗爭 巴黎東京宮安.伊姆霍夫大展「靜物」

Life’s Deaths, Pain, and Revolts: Anne Imhof’s Mammoth Exhibition “Natures Mortes” at Palais de Tokyo

伊姆霍夫以充滿暗喻的手法,觀視和呈現一切生命所隱含的死亡、苦痛與抗爭。此外,她還試圖干擾人們慣常的觀看視角,將從義大利都靈一棟即將拆毀的建築物收集來的大量深色或透明玻璃窗─上頭還有許多各式塗鴉,以鋼鐵架子組裝成一條順著展廳曲線蜿蜒前行、兩側皆是玻璃窗的《街道》(2021),讓人聯想到巴黎著名的商業拱廊街。

巴黎東京宮(Palais de Tokyo)於5月22日推出德國藝術家安.伊姆霍夫(Anne Imhof)大展「靜物」,無疑是今年夏天巴黎最受矚目的藝術盛事。不僅藝術家頂著2017年威尼斯雙年展最高榮譽金獅獎得主的光環,是當今國際藝術圈炙手可熱的明星級人物,其創作橫跨視覺藝術、音樂、表演藝術、建築等不同領域,尤其擅長以音樂和行為演出對當代社會的疏離、恐懼、暴力和矛盾提出犀利的觀察和呈現。此外,展覽登場是法國美術館因疫情自去年十月底持續關閉達六個多月後終於重新開放的關鍵時刻,此展也是東京宮館長艾瑪.拉維尼(Emma Lavigne)2019年上任以來親自掌舵的第一個大展,且是東京宮獨特的「全權委任」(Carte Blanche)計畫─將整座美術館上下數層一萬多平方公尺的全部空間交由一位藝術家自由發揮─面對疫情對世界產生的巨大衝擊,策展人和藝術家皆期望透過這項歷時兩年半籌備的展覽,重新思考藝術創作以及展覽在今天的意義和作用。

「靜物」展覽現場。(攝影/Aurélien Mole,藝術家Galerie Buchholz及Sprüth Magers提供)

第五位「全權委任」藝術家

伊姆霍夫是繼2013年帕雷諾(Philippe Parreno)、2016年塞格爾(Tino Sehgal)、2017年亨羅特(Camille Henrot)、2018年薩拉塞諾(Tomás Saraceno)之後,第五位獲邀「全權委任」計畫的藝術家。事實上她對東京宮並不陌生,早於2015年即參加了以音樂、舞蹈、戲劇、行為藝術為主的「務必打擾」(Do Disturb)藝術節,展出探討人類日常生活中權力結構和潛規則的行為作品《交易》。伊姆霍夫堪稱大器晚成,28歲才報考了法蘭克福國立造型藝術學院,但以著叛逆和冷酷、激進又浪漫的獨特美學風格,如彗星般迅速崛起。幾件最為人稱頌的創作─先後在瑞士巴塞爾美術館(Kunstmuseum Basel)、柏林漢堡火車站美術館(Hamburger Bahnhof-Museum)和加拿大蒙特婁雙年展上演的「恐懼」三部曲(2016),讓她進入全球視野、聲名大噪的威尼斯雙年展德國國家館個展「浮士德/拳頭」(Faust),或是在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演出的《性》(2019)─都是結合佈景(雕塑、繪畫)、聲音/音樂和表演的裝置行為藝術,尤其是由面目俊俏、神情冷漠的表演者在現場啟動的一個張力十足的短暫時空,緊緊地牽動著觀眾的神經和情緒。

安.伊姆霍夫作品《無題(靜物)》(Untitled〔Natures Mortes〕,2021)於「靜物」展覽現場。(攝影/Aurélien Mole,藝術家Galerie Buchholz及Sprüth Magers提供)

因此,對於熟悉或曾經看過或聽聞伊姆霍夫創作的觀眾來說,此次東京宮的全權委任展「靜物」(Natures mortes),卻出人意料之外。因為,如果說場景依然存在,氛圍仍舊緊張濃厚,獨不見表演者的身影……。而對於東京宮的常客來說─比如說每次展覽必看的筆者─一進入展場即有一種說不出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原來,伊姆霍夫首先就從建築的角度切入,改造東京宮的空間。她將東京宮於2000年代初期由法國建築師搭檔拉卡頓(Anne Lacaton)和瓦薩爾(Jean-Philippe Vassal)─他們可是「建築界的諾貝爾獎」之稱的普立茲克建築獎2021年得主!─操刀的幾處裝修拆掉,露出1937年為當年萬國博覽會而建造的東京宮赤裸裸的水泥柱、紅磚牆,揭示出一個粗獷生野但也幾分憔悴的建築結構。伊姆霍夫在斑駁的水泥柱上包裹了一層厚厚的海綿墊,似在保護,但黑色塑膠布卻令人聯想到拳擊袋,彷彿在向人提出「打我一拳」的邀請!事實上,伊姆霍夫在整個展覽中的介入,都具有此種在正反之間游動、辯證、轉化的不確定性和多重涵義。

安.伊姆霍夫作品《人物I》(Figure〔I〕,2021)(左)及大衛.哈蒙斯(David Hammons)作品《Phat Free》(1995-1999)於「靜物」展覽現場。(攝影/Aurélien Mole,藝術家Galerie Buchholz及Sprüth Magers提供)

「場景」(scène),當是進入伊姆霍夫「靜物」展的一把關鍵鑰匙。正如古典靜物畫通過靜止─多半是無生命的物體,如花卉、蔬果、器皿、餐具,甚至動物屍體,以及具有濃厚象徵意義的骷顱頭、蠟燭或沙漏的選擇和組合,來寓意人生的虛無、時間的消逝和死亡的永恆,伊姆霍夫則以自己多樣化的藝術實踐(素描、繪畫、雕塑、裝置、音樂、影片),並且借調來了從19世紀到今天,從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傑利柯(Théodore Géricault,1791-1824)到波爾克(Sigmar Polke,1941-2010)、斯特蒂文特(Eliane Sturtevant,1924-2014)以及伊姆霍夫的繆思、表演者暨生活伴侶─美國藝術家道格拉斯(Eliza Douglas,1984-)等近30位藝術家的作品,在東京宮不同樓層的各個角落,順應建築和空間的特點,打造出一幅幅當代的靜物場景,通過視覺、聽覺等不同感官和感受的重疊交織,共同譜寫一部複調交響樂曲。

生死一體的奧秘和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展覽標題「靜物」,法文「natures mortes」按字面可直白翻譯成「死的自然」,而這個詞不論德文(Stillleben)或英文(Still life)則是「靜止的生命」。法語和英/德語的思維體系,一個強調死亡,一個強調生命,伊姆霍夫的「靜物」即在探索和反思生死一體的奧秘和意義。誠如策展人在展覽介紹中所指出,伊姆霍夫創作和編導的「靜物」,無疑是「此時此地的『勿忘你終有一死』(momento mori),是潛伏在黑暗處、蓄勢待發的生命。」

安.伊姆霍夫作品《跳水板III》(Dive Board〔III〕,2021)於「靜物」展覽現場。(攝影/Aurélien Mole,藝術家Galerie Buchholz及Sprüth Magers提供)

如前所提,伊姆霍夫所構思的每一幅「靜物」,最顯著的一個特點是:沒有她所擅長的行為藝術表演者的在場,唯一的身影是遊走其間的觀眾:孤零零地架設在講台上、仍亮著電源的麥克風;沒有樂手敲打的爵士鼓;擱在如大理石墓碑上方的床墊上頭的電吉他;安置在水泥地板上的跳水台;兀自在展廳順著天花板下蜿蜒曲折的軌道來回穿梭,不時傳出尖叫、演奏、歌唱、笑聲或是含糊不清的說話聲等各種聲響。然而缺席的表演者卻又彷彿徘徊不去的幽魂,提醒著過去曾經、抑或未來即將的在場,正如展覽中托姆布雷(Cy Twombly,1928-2011) 那幀攝影《臥室美景》中,空無一人的臥室裡,皺褶不平的床單暗示著曾有人睡過但已甦醒起身離去,以及房間裡曾經發生過的種種…… 。

托姆布雷(Cy Twombly)作品《Unfinished Painting, N.D.》及安.伊姆霍夫作品《Maze》(2021)於「靜物」展覽現場。(攝影/Aurélien Mole,藝術家Galerie Buchholz及Sprüth Magers提供)

痕跡,記憶,回聲

伊姆霍夫以充滿暗喻的手法,觀視和呈現一切生命所隱含的死亡、苦痛與抗爭。此外,她還試圖干擾人們慣常的觀看視角,將從義大利都靈一棟即將拆毀的建築物收集來的大量深色或透明玻璃窗─上頭還有許多各式塗鴉,以鋼鐵架子組裝成一條順著展廳曲線蜿蜒前行、兩側皆是玻璃窗的《街道》(2021),讓人聯想到巴黎著名的商業拱廊街。觀眾步入其中,視線在透明和半透明的玻璃窗之間穿梭變換,左右玻璃窗外分別展示了包括斯特蒂文特的《有限無限》(2010),一整面牆播放著一隻狗在草地上奮力向前奔跑,週而復始;蒂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1968-)拍攝一名男子躺在河邊睡覺的相片;伊姆霍夫一字排開,描繪晚霞流光溢彩、但黑暗逐步逼近的數件大尺幅壓克力繪畫《靜物》(2021);以及投影呈現的唐納利(Trisha Donnelly, 1974-)作品《無題》(2014),小小的畫面上只見雲霧或浪花不斷堆積湧現,令人神迷的同時也帶著威脅感。玻璃是伊姆霍夫常用的素材,其具有的透明、反光、映像等特質,使得「觀看」變得格外豐富有趣。隨著腳步的移動,作品和作品之間,作品和空間之間在觀眾的腦子裡進行著各式各樣的對話。從一整排天窗灑下的大量陽光,也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展廳裡上演著變化萬千的光影遊戲。

安.伊姆霍夫作品《街道》(Street,2021)於「靜物」展覽現場。(攝影/Aurélien Mole,藝術家Galerie Buchholz及Sprüth Magers提供)

弧形展廳旁的一個漆黑展廳裡,以大螢幕放映著伊姆霍夫根據2019年在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演出的行為作品《性》重新編輯的影片(《性》,2021)。正如鏡頭在演出的表演者和一旁圍觀的觀眾之間自由切換,伊姆霍夫的創作打破日夜、男女、光影、動靜、虛實、破壞與建構等二元對立,而強調一種更自由流動的關係,並相依互滲成一個複雜多變的空間。

隨著展覽動線的推進,觀眾從光線明亮的二樓一路往下來到了地下一樓。伊姆霍夫在此以畫著塗鴉的玻璃和金屬框架建構了一個由數個大小不等、氛圍各異的展廳組成的迷宮般的城市。第一個展廳將蒂爾曼斯樹影婆娑與繁星點點的《星空》(1995)、巴特羅普(Alvin Baltrop,1948-2004)捕捉曼哈頓西區碼頭酷兒社群私密世界的攝影作品,以及伊姆霍夫拍攝道格拉斯赤裸上半身,面向大海,在黃昏時刻與交響樂聲中,手持長鞭不斷抽打著滾滾浪濤。儘管悲劇性的宿命和循環,慾望和憤怒卻讓人就算徒勞無功也要試圖對抗現實,並綻放生命光芒。

除了一些規模較小的私密空間,例如一間臥室、一場無人參加的葬禮,最撼人心魄的莫過於德國抽象畫家波爾克的「軸心時代」系列(2005-2007)七張大畫凝聚出一種如教堂般肅穆巍峨的氛圍。波爾克迷戀煉金術和可讓色彩和物質轉化的化學方法, 他運用感光物質,將瓷漆、清漆、金銀顏料、青金石和孔雀石等礦物質層層疊加,勾勒出一幅幅遊走於具象與抽象、波普圖像和千年神話之間,撲朔迷離的精神世界。在光線幽微的地下室,哈蒙斯(David Hammons,1943-)的《Phat Free》(1995-1999)獲得了最佳呈現效果。昏暗朦朧的畫面傳來金屬聲,原來是藝術家在深夜的紐約街頭踢著鐵罐子所發出的叮咚聲響,以刺耳卻又具詩意地隱喻了黑人的困境,以及對生命的慶祝。

安.伊姆霍夫作品《Room VII》(2021)於「靜物」展覽現場。(攝影/Aurélien Mole,藝術家Galerie Buchholz及Sprüth Magers提供)

「靜物」展不僅顛覆了一般對伊姆霍夫與行為藝術劃上等號的刻板印象,讓人看到她在繪畫、素描、雕塑、裝置、音樂,以及運用空間的全才能力。然而,擅長行為藝術的她,終究還是得滿足藝術圈對她的期待。五個月的靜態展覽,最後仍將以一項現場行為表演高潮落幕,日期將訂在10月14至18和21至24日,而21至24日正好是國際當代藝術博覽會(Foire Internationale d’Art Contemporain,FIAC)舉行的時間,當代藝術領域藝術機構與市場的共生關係再次獲得了驗證。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1年9月號3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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