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身體的靈光與殘酷——二戰後的身體意識

身體的靈光與殘酷——二戰後的身體意識

Aura And Cruelty Of The Body —body Consciousness After World War II

美國在全球以發展或民主之名到處開疆闢土,美式文化也透過美軍與媒體傳播各地,而葛蘭姆之所以被認為是美國現代舞的代表,便是因為她的作品中,處處可見對拓荒、征服與自我完滿的肯定,而她對「動」的信念與無窮追索,更呼應了「美國精神」裡,對於動能、動力、變動的樂觀和執迷。

現代文化已經建立起一套強有力的機制,藉由這套機制,異議作品只要在名字前面取得「前衛派」的半官方地位,就會逐漸得到吸納並成為可接受的作品。

——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瑪莎.葛蘭姆作品《悲痛》。(攝影/Barbara Morgan,瑪莎.葛蘭姆舞團提供)

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美國不僅在政治與經濟層面正式取代歐洲,同時也成為了文化的強勢輸出國,著名的舞蹈家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1894–1991),便是當時美國的代表人物之一。自如同現代聖母像的《悲痛》(Lamentation,1930)發表後,葛蘭姆成了家喻戶曉的美國現代舞大師,尤其在二戰後,葛蘭姆的每個作品都堪稱舞蹈史經典中的經典:《心之洞穴》(Cave of the Heart,1946)、《夜旅》(Night Journey,1947)、《迷宮行》(Errand into the Maze,1947),那令人泫然欲泣的戲劇敘事、張力十足的身體角度與線條、收縮與釋放(contraction and release)的舞蹈語彙,都是葛蘭姆的正字標記。

美國在全球以發展或民主之名到處開疆闢土,美式文化也透過美軍與媒體傳播各地,而葛蘭姆之所以被認為是美國現代舞的代表,便是因為她的作品中,處處可見對拓荒、征服與自我完滿的肯定,而她對「動」的信念與無窮追索,更呼應了「美國精神」裡,對於動能、動力、變動的樂觀和執迷。同時,葛蘭姆以佛洛依德心理分析式的視角,強烈表達內在的恐懼、原慾與瘋狂,也恰好貼合著二戰後美國對自身的重度自戀情結。誇張點說,葛蘭姆就等於「美國」,而她的舞蹈美學所擁有的「官方」地位,也讓後世有志於「前衛」的美國舞蹈家們,都極欲挑戰與顛覆。

瑪莎.葛蘭姆作品《迷宮行》。(攝影/Barbara Morgan,瑪莎.葛蘭姆舞團提供)

首開第一槍的是26歲的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1919–2009);1945年,他離開待了六年的葛蘭姆舞團,從此開啟與「師父」截然不同的舞蹈路。康寧漢的啟發者,是前衛音樂家約翰.凱吉(John Cage,1912–1992),兩人自1942年首次合作後,就進入了長達50年的伴侶與合作關係。深受禪佛、易經等亞洲哲學影響的兩人,認為強烈的情感驅動是不必要的,也無需誇張的舞台與服裝設計,舞蹈更不用仰仗心理學來編織意義。康寧漢認為,當舞者如實地呈現身體的運動,便能帶來明晰、寧靜與客觀的感受,而人的性感、恐懼、欣喜、遲疑等許多狀態,便能在其中自然地湧現,無需戲劇情節或文學文本的附加。

《無題事件》(Untitled Event),此在美國前衛藝術史上的傳奇神話,成為推動了康寧漢創立自身美學的關鍵事件。1952年,康寧漢、凱吉與畫家羅伯特.羅森柏格(Robert Rauschenberg,1925–2008),在黑山學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以《無題事件》為名,讓繪畫、舞蹈、鋼琴、影像、講演、詩歌相互即興、碰撞,並讓觀眾參與其中、影響演出內容的發生。此在現今看來稀鬆平常的演出形式,在當時卻是劃時代的觀念顛覆,且為日後偶發藝術(Happening)與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的誕生埋下火種。後人以班雅明的「靈光」(aura)形容《無題事件》,康寧漢、凱吉、羅森柏格,也因此被譽為黑山學院的「三巨匠」。

舞蹈家摩斯.康寧漢。(©Wikipedia)

隔年,康寧漢舞團正式成立。成團的頭12年,舞團的演出機會相當稀少,且經常隱身於凱吉所屬的前衛音樂圈,尷尬地遊走在「音樂表演的附屬活動」和嚴肅的舞蹈創作之間,一直是到1965年,舞團才逐漸站穩腳步,康寧漢也開始成為繼瑪莎.葛蘭姆後的舞蹈巨擘。康寧漢被《易經》所啟發的機遇性、寂靜、空、自然等哲思概念,逐漸熟成為具代表性的編舞方法與舞蹈語彙,而將舞蹈去除戲劇性敘事、重視身體與動作的物質性、模糊日常動作與舞蹈的分野等美學思考,更啟發了1980年代紐約喬德森教堂(Judson Church)的後現代舞蹈浪潮。

後世的舞蹈學者是這麼評價康寧漢:即便康寧漢的美學完全相對於葛蘭姆,但康寧漢對於「動」的探索,無疑是更加固執且純粹的,尤其是他剝除了所有與「動」無關的要素,意圖讓觀眾全然聚焦於動作的訊息上。從康寧漢以降,到後現代舞蹈,從美學形式看來,後世舞蹈家的確將葛蘭姆所建立的舞蹈美學,從裡到外地拆解、鞭打、揉捏、解構,然而,這些對舞蹈的探索,依然都聚焦於「動」的處理。換言之,如何「動」又如何「不動」,這個問題可說貫穿了二戰後的美國現當代舞蹈史,而美國前衛舞蹈繁盛的動態風景,反應的正是整個美國對「動」的興趣。

舞蹈家瑪麗.魏格曼的舞作排練現場。(©Wikipedia)

然而,在大西洋的彼端,仿若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在二戰前極度挑釁的歐洲前衛舞蹈,在戰後陷入了停滯:怪誕的「舞蹈之神」尼金斯基(Vatslav Nijinsky,1890–1950)在精神療養院度過餘生,令人瞠目結舌的《春之祭》與《牧神的午後》已成絕響;德國表現主義舞蹈的代表人物瑪麗.魏格曼(Mary Wigman,1886–1873)在戰後遷往西德,將重心轉往舞蹈教學,創作上漸無代表作。歐洲觀眾似乎只想看芭蕾巨星瑪歌.芳婷(Margot Fonteyn,1919–1991),以及她所引領的英國皇家芭蕾舞團,對於不具娛樂性、艱澀難懂的前衛舞蹈興致缺缺。

尼金斯基在作品《魔符》中擔任風神一角(拍攝於1910,©Wikipedia)

戰後的歐陸舞蹈上似乎了無生趣,但別忘了亞陶。法國劇場理論家亞陶(Antonin Artaud, 1896–1948),對於1960年後歐陸表演理論與訓練體系,無疑產生了巨大影響:長年深受精神疾病與電療所苦的亞陶,終極一生用盡各種方法,連結著苦難與書寫,捕捉痛苦在精神層次的微觀結構,傳遞喧鬧混亂的內在感官所帶來的折磨,而他散落在詩、文學、電影、繪畫、劇場、歌劇、論文、書信等浩繁殘篇,構成的是亞陶支離破碎的心智,或如蘇珊.桑塔格所形容的:一種受難現象學。在1925年與超現實主義運動決裂後,亞陶開始在劇場進行他對總體藝術的探尋,並在那驚世駭俗《劇場及其複象》裡,提出了影響20世紀前衛劇場相當深遠的「殘酷劇場」。

亞陶在晚年所寫的詩《讓演員精神錯亂》(Deranging the Actor),相當程度描繪了何謂殘酷劇場:「斷裂的四肢與破碎的神經,滲血的斷骨,抗議被充滿可能性的骨架上扭下,而劇場正是這頑強無法根除且熱情洋溢的盛大演出,反叛和戰爭是它的靈感與主題。」對亞陶而言,劇場是一種肉慾的藝術,而非僅是從屬於文學性對白的三度空間,亞陶認為,劇場應建立在肉身而非詞語上,尤其是透過演員身體內部情感與思想的物質性,方能展現靈魂的晦暗與陰影。與藝術史上曾呈現過的暴力、驚嚇、苦難不同,亞陶的「殘酷」不意在成為美學,而是為了逼近心智的分裂、意識的破碎,以及與語言的搏鬥。這個目的必須是純然嚴肅、不容妥協的,甚至具有宗教性的救贖意涵,因此亞陶堅持殘酷劇場的表演者需成為心靈的運動員,勢必要長期鍛鍊,劇場方能成為拯救靈魂的途徑。

劇場理論家亞陶。(©Wikipedia)

舞動的身體,則一直是亞陶的重要修辭:亞陶在〈論峇里島劇場〉(On the Balinese Theatre)一文裡認為,峇里島舞蹈的動作、姿態、服裝、顏色與叫喊,「把觀眾丟入一種不確定與無法名狀的苦痛狀態,一種屬於詩文的特有意境」,而用身體造形、面具與手勢敘述史詩神話與日常生活的峇里島舞蹈,則是在召喚祭儀與生命的神秘連結,以及「殘酷」所具有的深邃、莊嚴、陶醉與狂喜。當然,亞陶觀看峇里島舞蹈的視角,無疑是東方主義式的,他尋求的是正宗的他者,從裡到外的「非西方」,一個對立於西方精神世界的「域外」身體。亞陶震懾於身體所能具備的智性,一種得以表達深沉痛苦與生命衝動的能力,而當身體與「殘酷」相連,尤其在其苦痛、衝動、解放、狂亂、倒錯與瘋癲之時,便是對神性的極致否定。

亞陶在世期間,殘酷劇場並未成為可行的表演訓練體系與劇場實踐,或者說,殘酷劇場本身就是不可能被實踐出來的劇場概念,因此成為了一個具權威性的神話,尤其對戰後劇場而言,是個極具魅力的未竟之業。無論是美國1960年代的替代文化(counter-culture)、美國前衛劇場的濫觴生活劇場(The Living Theater)、波蘭導演葛羅托夫斯基(Grotowski)的貧窮劇場、日本舞蹈家土方巽的暗黑舞踏,都深受亞陶影響。殘酷劇場的無法實現,讓亞陶成為了戰後劇場與表演的重要精神導師,一個用自我肢解的破碎生命,直指現代性痙攣之處的巫師。

劇場被亞陶根本地改變了:亞陶不僅啟發了歐陸當代哲學,也引爆了1960年代以降風起雲湧的歐陸前衛劇場與舞蹈,乃至於日本舞踏、乃至於台灣小劇場。然而,亞陶從來沒有可以被吸納至前衛藝術史的代表作品,他的思想也壓根無法用「異議」的範疇理解。即便許多導演與舞蹈家皆因受益於亞陶的觀念,而被「前衛」的機制所吸納,亞陶,仍始終活在「前衛」之外。

2006年臺灣大學戲劇系學期製作由魏瑛娟導演,演出亞陶劇作《血如噴泉》。(臺灣大學戲劇系提供)

參考資料

Marry Emma Harris, The Arts at Black Mountain College. (MA:The MIT Press: 2002).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著,廖思逸、姚君偉、陳耀成譯,〈走近亞陶〉,《土星座下:桑塔格論七位思想藝術大師》。台北:麥田,2020。
蘇子中,〈亞陶與土方巽:從「造反有理」到「邁向神聖劇場」〉,《戲劇研究》第16期。台北:台灣大學戲劇系,2015。
彭宇薰,〈無所為而為的舞動:由「凱吉禪」探看康寧漢的「身體景觀」〉,《藝術評論》第38期。台北:國立台北藝術大學,2020。
戴映萱,2015,〈跨領域的藝術教育實驗:曇花一現的黑山學院傳奇〉,《藝術家》276期,2015年9月。

吳孟軒( 4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