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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一起到法國蒙貝里耶跳舞:第44屆蒙貝里耶舞蹈節現場報導

夏天一起到法國蒙貝里耶跳舞:第44屆蒙貝里耶舞蹈節現場報導

Summertime Dancing in France: On-location Coverage of 44th Montpellier Danse Festival

打開2024蒙貝里耶舞蹈節節目單,幾乎所有節目都是新作,更讓今年的蒙貝里耶舞蹈節像煙火一樣閃亮。舞蹈節17檔節目,有15個新創作品,其中好幾名編舞家是固定受邀,擺出來的節目單較像是追蹤這些創作者的新作,而不是像有些藝術節以特定主題突顯應邀作品特色。從橫跨運用多重科技的大製作、到低科技、硬底子單人秀的小製作,本文試著從探索「身體」的本質這個點做出發,介紹二個作品。

打開2024蒙貝里耶舞蹈節節目單,幾乎所有節目都是新作,更讓今年的蒙貝里耶舞蹈節像煙火一樣閃亮。從經常出現在巴黎國立和市立劇院全年樂季的編舞家Robyn Orlin和Dimitri Chamblas、知名資深編舞家Josef Nadj、Angelin Preljocaj、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到身兼創作和威尼斯舞蹈節總監的Wayne McGregor;另有主要在歐洲國家活動的Mette Ingvarsten、Armin Hokmi,加上來自日本的勅使川原三郎、臺灣雲門舞集的鄭宗龍,讓本屆舞蹈節的多樣性和國際組合令人炫目。

蒙貝里耶舞蹈節的誕生

初夏季節,走進留有中世紀遺址的蒙貝里耶舊城區,高大的石頭屋,悠閒的生活步調,時速10公里的電車慢慢迴旋在市區道路,令人直覺這座城市夏季就該由藝術節文化觀光主導。

位於舊修道院中的舞蹈中心和舞蹈節辦公室。(攝影/羅苑韶)

蒙貝里耶位在法國南部奧克西塔尼大區(Occitanie),擁有一座國立舞蹈中心,隨著舞蹈中心的成立,上世紀80年代初成立舞蹈節,二者相互鞏固資源,相互陪伴成長。蒙貝里耶舞蹈節除了每年6月底舉辦為期二周的夏季藝術節活動,一年當中也和城裡歌劇院合作,規劃全年樂季的舞蹈活動。舞蹈中心所在地是一座17世紀修道院,隨著歷史沿革,曾作為軍營。後來由市政府買下來,至今發展為舞蹈創作、研究的基地;固定邀編舞和舞蹈工作者駐村,讓舞蹈成為蒙貝里耶的標記。

作為舞蹈節主場地的「廣場劇場」(Théâtre de l’Agora)。(蒙貝里耶舞蹈節提供)

蒙貝里耶舞蹈節出於社會黨市長Georges Frêche的文化政策推行,蒙貝里耶雖然是大學城(800多年即成立醫學院),但在Frêche接任市長時文化活動相當貧瘠。他邀編舞家Dominique Bagouet(1992年愛滋病故)進駐,在政治意願主導下,蒙貝里耶在舞蹈節之後又有了法廣藝術節(Festival Radio France Occitanie Montpellier),側重音樂,每年夏天接在舞蹈節之後舉辦。

第44屆蒙貝里耶舞蹈節現場。(蒙貝里耶舞蹈節提供)

如何打造舞蹈節獨特品牌?

蒙貝里耶設立以舞蹈為主題的藝術節,當年是開風氣之先。那是舞蹈創作者思考及尋求新舞蹈形式,各方思路大迸發的時代!參與創立舞蹈節、擔任總監時間超過40年的Jean-Paul Montanari告訴我。那麼數十年下來,蒙貝里耶舞蹈節是如何建立自我品牌,與鄰近城市的舞蹈節、甚至藝術節作區隔呢(南部城市馬賽、坎城、烏澤Uzes、比亞里茨Biarritz都有舞蹈節)?

Jean-Paul Montanari先糾正我使用「競爭」一詞,他說,我們不是工業生產,從不曾提出這樣的問題。他是基於好奇和愛護藝術家的雙重熱忱,投入節目規劃。他說,當他受一件作品感動、震撼,感覺這件作品在藝術史上的地位有必要被了解,他就直覺要繼續邀請這位藝術家,藝術家本人也樂意反覆回到舞蹈節發表作品。而觀眾支持他的選擇,繼續支持舞蹈節。與坎城舞蹈節人員交流後知道,事實上,不同城市因演出場地和觀眾組成,各自條件不同,能夠邀請的節目取向很自然產生殊異。

鄭宗龍和舞蹈節總監Jean-Paul Montanari。(攝影/羅苑韶)

Jean-Paul Montanari一直希望舞蹈節的節目可以反映世界現實狀態。究竟一個藝術節如何向市民、向好奇的遊客呈現世界現時問題呢?是否真能達到效果?是否有其必要?76歲的Jean-Paul Montanari說,藝術家的作品透過藝術表現,象徵性、或詩意的反映他們國家的生活狀態,觀眾很自然的透過舞者的身體,打開對他們國家的認識。

臺灣在地緣政治壓力下,人們如何回應戰爭的壓力。舞蹈節能做的是讓觀眾看見這些舞者,感應他們的靈魂在那樣環境下共振後的狀態。出於同樣的憂心煩擾,他也邀請伊朗、以色列藝術家,他以舞蹈作為媒介,讓世界在舞蹈中相遇。

走近第44屆蒙貝里耶舞蹈節

本屆蒙貝里耶舞蹈節17檔節目,有15個新創作品,其中好幾名編舞家是固定受邀,擺出來的節目單較像是追蹤這些創作者的新作,而不是像有些藝術節以特定主題突顯應邀作品特色。從橫跨運用多重科技的大製作、到低科技、硬底子單人秀的小製作,我試著從探索「身體」的本質這個點做出發,介紹幾個作品。

人類與空無的深層關係

英國皇家芭蕾舞團駐團編舞家Wayne McGregor以個人團名義發表新作《Deepstaria》,作品名來自神秘的水母品種名。舞臺以Vantablack技術營造一片漆黑,燈光營造出深邃的空無。人類自古迷惑於從深海到宇宙太空的空無,這類神秘區域激發人探索世界邊界的欲望。Wayne McGregor要結合感官的、冥想式的純粹舞蹈及聲音的經驗,反映人類與空無的深層關係和思索死亡。

Wayne McGregor以個人團名義發表新作《Deepstaria》。(© Ravi Deepres)

在第一時間,McGregor的舞者讓我看到壯碩的身體,男女舞者形象中性,他們的動作柔軟,彷彿所有關節都能任意自由旋轉、每寸肌肉的移動都有表情。而多方位的動作象限,細緻的動作富含感官性,雙人舞、三人舞、獨舞流暢接力,單純的形式讓舞蹈更形純粹。舞者有許多芭蕾舞延伸動作,有趣的是,讓人可看到消除性別界線的線索。

Wayne McGregor以個人團名義發表新作《Deepstaria》。(© Ravi Deepres)

有一段,男女舞者都穿輕柔布料舞衣,令人聯想霓裳羽衣。身上有些垂綴的部份,當舞者轉身舞動時,舞衣飛旋,簡直像古典芭蕾舞伶的澎澎裙,男舞者同女舞者也舞動著旋轉舞裙,有打破刻板印象的效果。舞者技巧很棒,他們在墨黑或深海迷夢燈光裡,身體的線條和動作細節像是去背呈現在簡單的舞臺上,主宰了觀眾感官。

在這個空無裡,音樂和聲音夢景由Bronze AI構成,這套人工智慧可在現場舞蹈和錄製音樂中進行即時重組,每場表演的音樂效果不盡相同。McGregor宣告這是二連作的一部份,第二部份預計2025年以舞蹈裝置的形式展演,將使用360度LED互動螢幕,預告了編舞家持續實驗運用科技讓人思索舞蹈形式及其未來。

我們看到不同文化背景的編舞家思索身體的功用,包括鄭宗龍的《毛月亮》,創作起點也是回應現代人倚賴科技,不自覺閒置身體的時代現象。作為觀眾,我們不介意科技,然思索科技運用的程度。

回歸身體的原初狀態

丹麥編舞家Mette Ingvarsten和創作搭檔Manon Santkin作品《Rush》試圖回歸到身體的原初狀態,演出者一人控制道具和輔助工具完成演出。這二個女生都受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的舞團ROSAS發起的P.A.R.T.S.(表演藝術研究和訓練學校)訓練學程。這件作品重概念性,雖然標榜是新作,實際上是編舞家20年來作品片段集結,由Santkin說明創作理念、一邊演出。

丹麥編舞家Mette Ingvarsten和創作搭檔Manon Santkin作品《Rush》。(© Bea Borgers)

Santkin全裸出場,她戴上人皮面具彎身跳舞。面具人臉面向觀眾,我們看到的是她的背和肩膀及雙手的動作,她不時移動、跳躍,呈現出詭異、及滑稽的行動方式。通常在舞臺上有裸體的時候,燈光設計偏向昏暗,一方面是不希望裸體本身成為聚焦重點。但是這個演出刻意用明亮的光線。演出者眼睛堅定的直視觀眾席──簡直是逼視,吸引/邀人們將目光定在她的臉上。

丹麥編舞家Mette Ingvarsten和創作搭檔Manon Santkin作品《Rush》。(© Bea Borgers)

而她很自然的走動、演出、靠近觀眾席(為了傳遞振動,很禮貌的詢問觀眾,我可以碰你嗎?),自然的姿態讓人只覺得看到一個健康的人體,無邪念。Manon Santkin動作有時暴力,但連續舞動、還能同時清晰的念臺詞(法文);她在臺上還唱重金屬搖滾,讓人驚異發現她訓練人體充當樂器,撥弄人體這個樂器到自由發揮的地步。

我們可以驅動身體到怎樣的程度,以及產生怎樣的效果?這個作品不斷刺激我們提問,身體於我們是否有異化的趨勢,我們能否正視身體的欲望。

釋放禁錮在科技的身體

雲門舞集和鄭宗龍的作品首次應邀到蒙貝里耶,《毛月亮》這次在法國首演。當臺灣幾乎成為科技的代名詞,科技和鄭宗龍強調成長背景受民間宗教信仰影響,二者反差極大,讓雲門的演出事前吸引很多好奇和期待。在LED螢幕仿真影像之下,鄭宗龍強調舞者的野性,釋放禁錮在科技的身體裡的壓抑。

雲門舞集和鄭宗龍的作品《毛月亮》。(© Lee Chia-yeh)

舞臺上冷冽科技呈現出人性關懷,觀眾著迷於影像,專業人士讚賞雲門舞者的技巧。舞者謝幕時,觀眾情緒高昂起立鼓掌。根據在地藝文記者表示,這是今年2000人座的白遼士歌劇院(Opera Berlioz/Le Corum),觀眾鼓掌最熱烈的一場演出。

雲門舞集和鄭宗龍的作品《毛月亮》。(© Lee Chia-yeh)

蒙貝里耶舞蹈節辦公室所在地有座近600座位的露天劇場,這是南部夏季舉辦藝術節的夢幻場地,利用自然天光、與城市互通氣息;要等到夜色暗下來才開演,場次安排在晚上10時,觀眾席的氣氛及和舞臺的互動和一般劇院裡的不同。

自然中的人類文明

勅使川原三郎(Saburo Teshigawara)在此發表新作《沙漠之聲》,舞臺上有沙漠的顏色和風吹沙的音樂,古城牆面在燈光下顯現出如沙丘古堡的神秘。編舞家也是主要男舞者,經由他手部動作和眼神,帶領人們看到沙漠無限延伸的廣闊。

勅使川原三郎(Saburo Teshigawara)新作《沙漠之聲》。(© Mariko Miura)

他的表情和眼神充滿戲劇張力,同時間他的步伐和手部動作又非常克制。主要女舞者佐東利穂子參與藝術構成,她整個人行動的姿態是超越時間的(灰白的頭髮,柔軟不受限的肢體動作),她手部動作快速在空中朝不同方向畫出不同線條,這些線條建構出不同面向,任由她雙手操弄自由轉動。她時而溫柔的手臂線條,朝天空延伸,不時給人宇宙間只剩她一人的孤絕感,詩意無窮。

勅使川原三郎(Saburo Teshigawara)新作《沙漠之聲》。(© Mariko Miura)

71歲的勅使川原三郎參演,他2022年獲威尼斯雙年展舞蹈節頒發終生成就金獅獎;年紀實在不是問題,66歲編舞家Josef Nadj也在今年的新作《滿月》登臺。Nadj現在與來自非洲不同國家的舞者合作。他在這些舞者身上讀取各自的舞蹈傳統,試圖從人類文明共通的傳統舞蹈儀式之上,和這些舞者一起尋找當代舞蹈語彙。

編舞家Josef Nadj今年的新作《滿月》。(© Théo Schornstein)

舞蹈節扎根蒙貝里耶

法國是提倡「文化例外」的指標性國家,原意是不讓文化落入自由貿易的範疇,主張每個國家可以訂定保護文化領域的規則,免受開放市場法則侵襲。事實上,法國本身經常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例外。例如場館主持人,可以長年是同一人。Jean-Paul Montanari便是這樣的例子(他確定今年底或2025年1月離任,2025年舞蹈節將是他最後一次參與)!主要原因很容易理解,這個舞蹈節主要資金來自城市,文化部資金僅占10%、來自區域的資金達15%;因此只要搞定市長,一切好辦。觀眾以在地民眾為主,儘管每年有250名來自世界各地的策展人和媒體記者等專業人士,舞蹈節的主要語言是法語。

舞蹈節歷史悠久,目前已不只在夏天辦活動,全年和歌劇院(含現代建築的白遼士歌劇院和一座義大利式歌劇院)合作年度樂季節目策劃。而且除了大學劇場等公家場地,因為品牌長年經營下來能見度極高,很容易談合作,演出場地已延伸到鄰近城市。

舞蹈在蒙貝里耶生根,舞蹈節邀請來蒙貝里耶的編舞家帶領一般民眾跳舞,這類訴求全民的舞蹈課很受歡迎,在地人、觀光客都很樂於嘗試。在45分鐘的舞蹈課當中,編舞家帶領民眾活絡肢體和精神,傳遞愛跳舞的因子。

蒙貝里耶的觀眾信任舞蹈節的節目安排,賣座漂亮,觀眾熱情捧場,鼓掌熱烈。Jean-Paul Montanari和觀眾之間的美好故事即將劃上句點,接下去舞蹈節後續發展仍未知。可以確定的是,舞蹈已成為這座城市的DNA。即使Jean-Paul Montanari不再主導藝術節,但他肯定會和其他常客一樣,繼續來看舞,或許哪天出現在戶外舞蹈課,也跳起舞來。

(2024年第44屆蒙貝里耶舞蹈節6月22日至7月6日舉行)

第44屆蒙貝里耶舞蹈節現場。(攝影/羅苑韶)

延伸閱讀|向一切說不:對舞蹈的否定與身體的叛變
延伸閱讀|【表演策展論】表演策展:用身體、現場與聚集再創造文化空間的進行式(上)

羅苑韶( 1篇 )
自由記者。曾任中央社駐法記者、表演藝術城市藝波巴黎撰稿人及法國在地採訪報導、台新「藝論紛紛」特約評論人。出版有聲作品《奧塞美術館大師名作33講:跟著19世紀畫家之眼,見證現代巴黎的蛻變與藝術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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