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沒出去走走了?微解封後,與其去郊外人擠人,不如來博物館吹吹冷氣,領略古人智慧,吸收日月精華。今年夏季最令人期待的展覽,莫過於飄洋過海來臺的「遺珠─大阪市立美術館珍藏書畫」特別展。說是遺珠,其實以今日眼光來說,宋元書畫難得,每件都可當作掌上明珠呀!大阪市立美術館所擁有的這批高品質中國書畫收藏,源自於日本實業家阿部房次郎(Fusajiro Abe)舊藏。
這位爽籟閣主人,實為紡織業鉅子,經常為產品通路努力走訪朝鮮和中國各地,因而接觸到中國文物;1936年也曾經隨貴族院視察團來臺,考察風土。 他約莫在37、38歲左右(1904-05),便開始有系統的收藏文物,並在漢學家內藤湖南(Konan Naito)與長尾雨山(Uzan Nagao)的幫助下,規模逾趨完善,1930年出版的《爽籟閣欣賞》第一輯,成為邁入頂級藏家的試金石,僅發送給海內外知音。阿部藏品中,除了購入北方大收藏家完顏景賢舊物為人稱道外,近日最為人所知者,便是北宋大文豪蘇軾的作品《枯木怪石圖》卷。
蘇東坡被奉為文人畫祖師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這幅《枯木怪石圖》用筆簡略,枯木狀如鹿角,蜷石宛若蝸牛,真是不求形似,以靈動取勝。阿部氏收得此卷時,已是晚年,「得此卷數日而卒」。雖然《枯木怪石圖》卷短暫現身拍賣行後又進入私人收藏,但是,其它唐宋名品,仍值得一看。
展覽名單上,有太多傳說中的大人物,唐代王維、吳道子,宋代李成、郭熙,再輔以館方加入的自家收藏相互輝映,國寶與重要古物一字排開,宛如半部書畫史,補足心中的遺憾。唐、宋、元名跡固然難得,但是名單內還藏有另一種小驚喜,讓人期待:晚明書家的墨戲。
浪漫主義之風瀰漫下的晚明社會,正處於社會轉型期,一方面商業經濟的發達帶動經濟消費能力的提升,另一方面的政治氣氛詭譎,文人書家逃離現實生活,耽溺於紙醉金迷中,體驗末世小確幸。這時的士大夫衣著華麗,互相評比,反映在書壇上的是對於書寫材料的要求越來越高,華麗的紙張、彩箋,上等的白綾、泥金都拿來做詩寫字。事實上,晚明江南地區絲綢生產發達,大幅絹、綾的生產工藝成熟,產量亦高。其時書家流行使用綾絹書寫,可能與絲織品尺幅較大有關。 其中一種質地堅實緊緻,如綢緞般反射光澤的絹布材料,受到某種程度得偏愛。這種上等的絲織品,在16世紀末傳入日本京都,稱之為「絖本」(ぬめ),流傳至今。
王鐸的《書畫合璧卷》,便是書寫在這種材料上面。己丑年(1649)正月,王鐸剛被授命為禮部尚書官禮部左侍郎。此時年近花甲的王大學士仍臨寫不輟,自言「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以此相間,終身不易」。某日由於天晴,積雨數月的鬱悶心情一掃而空,便乘興小試吳興新筆,囑三弟王鑨磨墨寫此《書畫合璧卷》,積三日乃成。細觀卷中山水,多濕筆暈染,雲煙繚繞。山路上還藏有一行成傘的旅人,王鐸自己與三弟或許也化身其中,往山寺前進。各式建築藏於山頭,群山之結體架構雖較鬆散,點景倒也豐富清楚,最後以遠山水景作結。整段全景式山水居於長卷中段,夾於書間,尺幅雖不寬綽卻五臟俱全。以王鐸寫字之迅速,這段繪畫應是三日積累筆墨的重頭戲,也呼應了他在題跋中所言畫非易事,應當慎重的態度。末段跋語提及,此卷為王鐸同鄉老友張縉彥之子索書而成,故「偶倣宋數家意畫」。王鐸畫學北宗,與其家藏、寓目有關;他所題跋的名蹟有關仝《秋山晚翠》、董源《洞天山堂》、傳巨然《秋山圖》等,再加上三弟與其他親友的收藏,不容小覷。總體而言,王鐸對五代、北宋初期的畫史多有留意,筆下山水也多宗荊關,丘壑偉峻,不多皴擦,以暈染作氣。
書法部分,《書畫合璧卷》意臨《淳化閣帖》諸卷名家字體,書寫次第不拘帖序,雖言擬某家書體,卻全是自家面貌,臨古有其創造性。開頭從二王諸家所宗的張芝《冠軍帖》(知汝帖)寫起,新筆的銳利勁健十分明顯,多處強而有力的左撇下拉動作,使線條呈現出蘆葦般的折筆。後擬寫晉、唐名家如褚遂良、虞世南諸帖,段落分明。畫後第二段「擬吾家羲之」,並提到自己獨宗二王書學,50年來臨習不輟。全卷以書、畫、書的形式分成三段,且草字、楷體夾雜,令人目不暇給;這般雜揉的手卷結構,反映晚明視覺文化的刺激。另外,在容易暈染的絲織品上書寫楷書,比紙本有更大的難度,王鐸如此自我挑戰,還自嘲「墨豬」之語,也帶有炫技成分。
橫幅的手卷形式,原就適合展卷把玩,透過收合的動作,享受視覺與觸覺的體驗,而畫絹本身反射的光澤,與墨色形成某種對比,更增添觀賞的樂趣,也反映物質性的低調奢華,帶來觀感上的雙重享受。
另外一件熠熠生光的作品,為倪元璐的《文石圖軸》。與同年進士王鐸、黃道周號稱明末三株樹,倪元璐書風在二王之外尋找出路。倪書以行草見長,字勢多高聳右肩,而用筆挺勁短促,節奏明快,具有強烈的粗細變化,與黃道周相近,較有鋒棱色澤。清人秦祖永評為「靈秀神妙,行草尤極超逸」。此件立軸小品,下半部畫一生苔靈石,上半部題寫七言絕句一首,自言趁酒酣當一日米顛,畫韓陵奇石,用以贈別相如老侄。觀石上勾勒皴染,亦靈動非凡,格古清奇,一如其字,末筆補綴重墨苔點,畫龍點睛。全幅圖文相互呼應,尤其是絖本造成漲墨、澀筆遲滯等不確定因素,更助長書家個性的抒發,表現張力更加強烈。
至於晚明四家中的張瑞圖,在日本的知名度更甚於中國。張瑞圖父子在泉州時,與開創日本黃檗宗的隱元隆琦、木庵性瑫都有交往。兩位法師先後東渡日本弘法,因此把張瑞圖的書畫介紹到日本,成為為江戶時代後期知識分子所憧憬的對象。世人對張瑞圖書法的印象停留在形如「金剛杵」、「柳葉風」的行草體,殊不知其小楷精絕,遑論繪畫。這件《拔嶂懸泉》立軸,若遮去題款,也會是張令人注目的繪畫作品,奇異的構圖在前景左半部加入鳥瞰視點,觀者隨山嵐、飛瀑直入丘壑,直視山峰頂端的房舍屋瓦,遠景對角處可見揚帆點點,行於水路,亦可見下方懸崖的高聳奇險,孤峰拔地而起,山路險絕。在山間密林尋找通幽小徑,而山石飛白、冷峭的輪廓如同張瑞圖迅疾的書法線條,銳利中帶有個性,布局疏密有致,一副奔流到海不復回之勢,氣象萬千。
入清後隱居未仕的傅山,在行醫濟世之餘,也有畫沙乞米的應酬活動,苦於無暇。為人書者多草書條幅,大氣磅礡,也偶作山水,較多個人抒發。《斷崖飛帆畫》軸,便是其晚年戲筆。畫中一片斷崖佔住畫面右半部,五艘小艇揚帆橫於左上方,下方前景幾株樹與山門,未見去路。立松抖動的線條呼應中段岩洞紋理的騷動,草書直落款於山壁上。全幅構圖奇特,中間斷崖與江岸僅以數筆飛白區隔,單劈直下,山頭的豎折筆也可見傅山用筆之雄健,實書畫同源。如此寫意的筆法造成視覺錯覺之感,也和使用的基底材有關,絖、綾本就不易使力,而此幅又以渴筆沾濡宿墨一類的脫膠淡墨皴擦表面,都增加了暈染的戲劇效果。太原山多,傅山常以逸筆草草塗抹成冊,清人評其畫有「骨格確奇,丘壑磊落」之語,以骨力勝,皴擦不多。
傅山草書時有狂態,個性張揚,多連綿之勢,不忌醜拙。從本幅題跋來看,下筆非常迅速,不多作停留,折筆也很銳利,但是在「傅山」二字連筆侵擾、誇飾的打圈中看得出熟練老辣;最後「耶」字末筆也是,拖的非常長。題跋中言「老筆壞素,古人豈有如此粗劣樹抹者耶?」,除了體現傅山的審美觀「四寧四勿」外,更進一步說明他自認此作前無古人,標新立異。在晚明變形主義的大時代背景下,觀眾對於造型奇特的山水接受度頗高,胸中丘壑也能非常抽象,傅山之畫即難以用寫實來欣賞理解。傅山署名使用「觀化翁」,觀物造化,或有此意。
明末諸多奇想山水的表現,讓人神遊於想像的世界,也讓我陷入時光漩渦,真想讓時間停留在行旅途中,不論是在哪個城市與古畫相遇,相見故人,千頭萬緒,回首誚如夢裡。今年夏天,不用再翻開古老的相簿細細回憶,走入展廳直接面對老朋友,訴說你對它的思念。外頭晴空萬里也好,大雨滂沱也罷,希望你在展覽廳內尋找一件件閃閃發亮的作品之際,不僅心存感激,也和我一樣淚光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