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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關西地區博物館的時光之旅

2025年關西地區博物館的時光之旅

Museums in Kansai’s Journey Through Time, 2025

宗教藝術並非信徒的專利,我們在義大利走進教堂,在奈良、京都走進佛寺,未必是為了宗教的啟發,而可能是為了更具普世價值的文化體驗。我們可以看到19世紀的西方旅人,於旅行記中,記載著觀看奈良、京都佛像的經驗。日本本身,也因為認可將宗教物件作為非宗教目的展示的概念,而舉辦了博覽會,成立了博物館。
圖1 奈良國立博物館。圖取自Wikimedia common。©663highland

雖然也曾想過搭著時光機去旅行,回到某個古老的時空,但終究只是幻想。然而,真實的記憶中,卻有幾段美好的時刻:和某個雕像相對而視,有些面容慈愛溫柔,目光讓人感到安慰;也有些帶著威嚴的表情,似乎瞪著觀者而使人精神一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之前,源於虔誠信仰的渴望,藉由佛師巧手而完成的雕像,溫雅地雙目微開,或是炯炯凝聚眼神,留存至今,在博物館裡,給予眾生,無論是信徒與否,難以忘懷的靈光。

2025年的4月,有一尊雕像將移至奈良國立博物館(圖1),寶菩提院願德寺的《菩薩半跏像》(圖2,展覽文章請見《典藏.古美術》391期頁34)。這尊平安時代(794-1185)前期的作品,有著相當威嚴的面容。飽滿的臉型,細長而略帶波動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緊閉的雙唇,整體看來有唐代之風。菩薩不一定都是慈眉善目啊!嚴峻的眼光,讓觀者不由得緊張起來;精神上的反思,未必寧靜和緩,瞬間緊張後的持續凝視,心中有源源不絕的感動。除了威嚴的面容,這尊菩薩像有著厚實的胸膛,略細而緊實的腰部。同樣地,讓人想到唐代雕像的健美身形,也可以和京都的教王護國寺(東寺)與空海有關的幾尊著名雕像相媲美。

圖2 國寶 平安時代8世紀〈菩薩半跏像(傳如意輪觀音)〉,京都寶菩提院願德寺藏,奈良國立博物館「超 國寶─信仰之光」展件(展覽專文請見《典藏.古美術》391期頁34)。圖/奈良國立博物館。

一腿盤起的半跏姿勢,本來在造型上就比較複雜,腿上的裙裳、條帛,層層疊起豐富的衣紋變化。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觀者不禁目瞪口呆了。沒有其他的木雕像,比這尊更具變化萬千的衣紋表現了吧!如同海浪,且是驚滔駭浪,還帶著漩渦,波波湧起,千軍萬馬而來。鬼斧神工,說的就是這樣的神奇力量!久久凝視,發現衣紋不僅是表層。有些強調衣紋表現的雕像,布料掩蓋了身體,然而這尊菩薩像,卻完全掌握了身體的寫實,裙裳下的腿形清晰呈現。也因為如此,衣紋有著不同方向,高高低低地交錯起伏。雕像的左腿下,布料一層一層地落下,細一想,那是蓮花座的位置吧。蓮瓣薄薄的邊緣,可不是清晰可見嗎?觀者所見,究竟是柔軟的布料覆蓋於蓮瓣之上,還是扎扎實實的堅硬木材呢?是佛像的衣紋,還是一波一波湧起,衝擊人心的海浪呢?

二十多年前,我在佛寺中看過寶菩提院願德寺《菩薩半跏像》,久久難忘。近期,它將移至紀念奈良國立博物館開館130週年特別展「超 國寶─信仰之光」,與其他140件左右的作品並列。除了佛像之外,也有佛教繪畫、舍利塔之類的文物,以及各種與宗教信仰有關的物件。奈良國立博物館選擇以宗教主題展覽作為130週年的紀念,與自身的性質有關。此館除了以每年秋季舉辦的「正倉院展」,常設展場中更以佛像館聞名。無論任何時間來到這裡,都能看到為數甚多,極具歷史與文化價值的佛像。雖然京都國立博物館也有為數頗多的宗教藝術相關作品,但由於奈良國立博物館展廳原本就是以展覽雕像為主,因此空間設計的高度、展櫃的布排、燈光的角度,都盡可能讓觀者有更好的體驗。除了硬體設施,博物館的收藏主軸、與寺院之間的信賴關係而能借得珍藏,都使得展覽精彩萬分。特展固然格外用心籌畫,但常設展也呈現了多年研究成果,且積極地設計深入淺出的方式為一般觀眾介紹。

或許有些人覺得,佛像應該在寺院裡看,在原來的環境裡,才真正感受歷史的脈絡。誠然,一一造訪佛寺,靜靜體會整體氛圍,是極為美妙的經驗。不過,我覺得在博物館看雕像的機會同樣值得珍惜。打個比方說,和一兩個朋友相聚,固然有較多的時間深刻交流,然而,同學會等群體的聚會,也因費盡心思協調眾人時間,而使相見別具意義。

作為一位美術史的專業研究者,我一直認為宗教藝術並非信徒的專利,我們在義大利走進教堂,在奈良、京都走進佛寺,未必是為了宗教的啟發,而可能是為了更具普世價值的文化體驗。這樣的角度,在百餘年前便開始逐漸獲得認同。我們可以看到19世紀的西方旅人,於旅行記中,記載著觀看奈良、京都佛像的經驗。日本本身,也因為認可將宗教物件作為非宗教目的展示的概念,而舉辦了博覽會,成立了博物館。1875年,奈良博覽會的首次舉辦;1895年,奈良國立博物館開館(圖3),都是歷史中的重要里程碑。

圖3 1895年,奈良國立博物館開館時的本館展示現場。圖/奈良國立博物館。

博物館的展覽,讓文化的體驗有了更豐富的可能。由於佛寺仍具有宗教的面向,有時無法在很近的距離、清晰的光線下觀看佛像。對美術愛好者而言,在博物館的展出機會中,更能仔細觀覽佛像的細節。展覽中集合了一定數量的作品,能讓愛好者細細品味每尊佛像的不同。對稍具經驗的觀覽者而言,更能在此場域中,仔細地對比歷史上不同時代的風格異同。

日本博物館的特展,往往因為展件中有數件國寶,便成為話題。奈良國立博物館開館130週年特別展「超 國寶─信仰之光」,則因為極高比例的國寶物件,而冠上「超 國寶」之名。我滿心期待與我多年前見過的佛像再重聚,與聞名已久卻尚未及參訪的名作驚喜相遇。中宮寺《菩薩半跏像》略帶羞澀的笑容、寶菩提院願德寺的《菩薩半跏像》如海濤的衣紋、運慶《大日如來像》挺拔身形的青春感,即使只見其中之一,都可能是生命中深刻的印記。一百三十年的紀念,讓我覺得此生難得再有此盛會,而思及諸多佛像的歷史淵源,或許實為千年一遇。

若是對於宗教藝術之外的也有濃厚的興趣,2025年4月在關西地區還有另一個「日本國寶展」(圖4),在大阪市立美術館(圖5)舉行。大阪市立美術館整修閉館已有相當一段時間,3月重新開幕,先以一個「大阪市立美術館 名品真品大公開」的展覽打前鋒,接下來便是集日本各地藏館之力,推出國寶級展品達百件以上,特展中的特展。目前展覽目錄已經可以在官網上找到,展出作品的前後歷史範圍,可不僅僅是一兩千年。

圖4 「日本國寶展」於4月19日至6月15日於大阪市立美術館開展。圖/大阪市立美術館。
圖5 大阪市立美術館於今年(2025)整修完畢,以嶄新面貌迎來觀眾。圖/大阪市立美術館。

《繩文的維納斯》(圖6,展覽文章請見《典藏.古美術》391期頁42)是一件長野縣出土,推估為繩文時代中期,公元前5400年至4500年間的作品。由於是史前時代的作品,當然沒有任何相關的文字資料。即使是如此久遠的年代,人類便能表現出如此吸引人的造型,豈不是一件神奇而美妙的事。

圖6 國寶 繩文時代中期約5400至4500年前〈土偶〉,茅野市尖石繩文考古館藏,大阪市立美術館「日本國寶展」展件(展覽專文見《典藏.古美術》391期頁42)。圖/茅野市尖石繩文考古館,5月20日至6月8日展出。

歷史年代的作品更是種類繁多,無論是哪一種美術的愛好者,都可以找到國寶之作。被譽為「日本畫聖」的雪舟,有三件作品展出,可以盡情品味這位著名水墨畫家筆墨的多樣性。若是對色彩鮮豔的畫作比較感興趣,則有狩野派和長谷川派的屏風。其中,《唐獅子屏風》比同時代的屏風尺寸上大上許多,更充分展現日本戰國時代武士追求的豪奢氣勢。與佛教相關的也有多件作品,如《繪因果經》,是遠溯奈良時代的古老繪卷。平安時代的《病草紙》、《地獄草紙》等,則因圖像奇特而引人注目。具有豐富敘事性的《信貴山緣起繪卷》,也在展目之內。畫家精采地表現故事的高潮,有趣程度不下於當代的動畫電影。

若論及以作品印證文化交流,著名的《金印「漢委奴國王」》,在展期中短暫出現。奈良唐招提寺的《鑑真和尚像》,刻劃遠赴日本傳法的唐代僧侶真實面貌。此像可能是鑑真離世前後製作,極為珍貴,即使在唐招提寺,每年也僅有幾天開放參拜或觀覽。繪畫方面,李迪的《紅白芙蓉圖》、《雪中歸牧圖》,見證了宋畫既寫實又優雅的高峰。因陀羅的《禪機斷簡圖》則以不可思議的極簡線條,突出中國繪畫另類的表現。書法方面,有王羲之及多位禪僧的作品,另有具日本特色的和風書法,可讓觀者比較其異同。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展件數量龐大,換展配置極為複雜,許多作品並非全期展出。如果有特別心儀的作品,要特別留意展覽期間。

在此一併簡述大阪市立美術館自身的收藏特色。大阪市立美術館擁有各類精彩收藏,對於海外觀者而言,館藏中國書畫與佛像雕刻,皆可列名於世界級收藏。對於書畫愛好者來說,傳王維《伏生授經圖》、燕文貴《江山樓觀圖》,類型罕見,是極為珍奇的代表作。展出之際,往往吸引海外觀者專程造訪。對佛教藝術的愛好者來說,大阪市立美術館的收藏足以展現中國佛教雕刻的精華。其中,來自雲岡石窟、龍門石窟、天龍山石窟的作品,更是佛像雕刻的高峰。大家或許感到好奇,一座「市立」美術館,何以擁有多件世界知名的名作?以上作品,並非市政府的收藏,而是由多位私人收藏家捐贈。中國書畫,主要來自阿部房次郎(1868-1937);中國佛教雕刻之名作,則來自兩批藏品,分別屬於山口謙四郎(1886-1957),與小野順造(1916-1989)。這幾位19至20世紀的企業家,於時代轉折之際,因緣際會收藏了歷史之流中的重要作品。他們是新式工商業的成功者。而其成功,並無止於財富之累積,而是藉由收藏而彰顯關西地區的文化力量。他們關注的,並非僅是一時一地之物,而是時代長流中的精華。最後,透過家族捐贈,時代之珠玉,轉為公共的文化資產。

圖7 京都國立博物館。圖取自Wikimedia common。©Wiiii

在2025年4月開始的關西地區盛會中,京都國立博物館(圖7)也沒有缺席。京博推出的是「日本、美のるつぼ―異文化交流の軌跡ー(中譯:日本,美之熔爐─跨文化交流的軌跡)」(圖8)。るつぼ,意指熔爐,是策展單位為了強調作品體現的異文化交流而選出的具體意象。依筆者的觀察,作品主要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特別受到世界其他地區,尤其是歐美,歡迎的日本作品,包括浮世繪、琳派屏風等。葛飾北齋《富嶽三十六景》(圖9,展覽文章請見《典藏.古美術》391期頁26)知名度之高,自然不用多說,琳派作品也是自19世紀起就受到歐美鑑賞圈的推崇。策展者似乎抱有「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的企圖,除了吸睛的美術作品之外,也展出了數種19世紀後期至20世紀初期出版的書籍,提醒專業觀者,美術史建構的過程。

另一類展品,則是能見證日本與異文化交流的作品,包括自國外輸入的文物,以及受異文化影響而產出的日本文物。日本的美術特展中,以文化交流為主題的不在少數,此展突出之處在於呈現交流的時間長、面向廣。

圖8 大阪‧関西万博開催記念 特別展「日本、美のるつぼ—異文化交流の軌跡—」於4月19日至6月15日展出。攝影/巫佩蓉。
圖9 江戶時代 葛飾北齋天保二年(1831)左右作〈富嶽三十六景 山下白雨〉,山口縣立萩美術館浦上紀念館藏,京都國立博物館「日本,美之熔爐─跨文化交流的軌跡」展件(展覽專文見本刊頁26)。

作品的時間軸上溯西元之始,下限則大約在19世紀。地域方面,除了一般人較熟知的中日交流之外,並選出作品,點出與朝鮮半島、東南亞區域的交流。與西方世界的交流則強調兩個時間段,一是前述的19世紀後期,另一是大航海時代以來,歐洲傳教士來到日本產生的種種影響。其中一個亮點,是觀念上受西方世界影響,但是在日本製作的《世界地圖屏風》。另有數件椅子、器皿、織品等,展現影響層面的廣泛。日本與中國的交流亦有多層次的呈現。三國時代的多面銅鏡,證實在日本有史書出現的八世紀之前,便與大陸有所往來。佛教文化的交流,也選擇了不同時代、不同宗派的作品,藉以呈現日本與異文化之交流非一時一地,而是如網般的繁密脈絡。繪畫、瓷器方面,也有精彩的展品。

除了時空的涵蓋面廣之外,筆者留意到展覽中有些特殊的選品。或許是要與「熔爐」的意象相聯繫,暗示交流的化學作用中,不免有些意想不到的結果出現,因此選出了一些讓觀者大感驚奇的作品。《寶誌和尚像》表現出和尚的表相轉為十一面觀音的瞬間。即使知道典故的觀者,面對著木雕的視覺形象,仍然感到圖像超越文字敘述的驚人力量。另有《鳥獸文樣綴織陣羽織》(圖10,展覽文章請見《典藏.古美術》391期頁26),原為大航海時代傳來的織品,上有奇特的珍奇異獸,後卻轉為豐臣秀吉的服裝。戰國武士的品味,究竟偏向炫耀獵奇,還是有著探索世界的好奇心,令人玩味。展覽的最後,以美國波士頓美術館的《吉備大臣入唐繪卷》作為壓軸。此卷以幽默的手法,描述遣唐使吉備真備受到唐代朝臣的種種刁難,卻因得到逝於中國的前輩阿倍仲麻呂鬼魂之助,得以一一突破難關。

圖10 重要文化財 桃山時代16世紀 豐臣秀吉所用〈鳥獸紋樣綴織陣羽織〉,京都高台寺藏,京都國立博物館「日本,美之熔爐─跨文化交流的軌跡」展件(展覽專文見《典藏.古美術》391期頁26)。圖/京都國立博物館,4月19日至5月11日展出。

在欣賞優美又兼具趣味的繪卷表現之餘,不禁也讓人思索:交流,從來都不是僅有平順的一面,雙方的偏見、誤解、防禦心,都可能讓交流變為衝突。即使如此困難,歷史中的人們仍因交流而創出了豐富多彩的文化,此次展覽便是最好的見證。

京都作為關西地區著名的文化之城,博物館的收藏亦足以與東京國立博物館分庭抗禮。大博物館收藏的品類廣泛,每一類都有精品。因為與在地佛寺的關係密切,寄託於京博的佛寺文物為數不少,是一大特色。這類作品並不收於官網的資料庫中,無法透過網路查詢,只有親臨博物館才有機會看到。

我們在博物館進行時光之旅。如果真有時光機,一次也只能回到歷史中的某時某地。而在2025年春季關西地區的三大博物館,我們則得到機會,在歷史的精華中瞬間穿梭。最寧靜的,最喧鬧的,平凡中有餘味的,奇特而出人意想的,如萬花筒般,轉出千變萬化的圖像。


(本文出自《典藏.古美術》391期〈2025年關西地區博物館的時光之旅〉,作者:巫佩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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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佩蓉( 3篇 )

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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