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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自有林黛玉,藏書自在求知趣:袁芳榮和他的古書收藏

書中自有林黛玉,藏書自在求知趣:袁芳榮和他的古書收藏

袁芳榮回憶藏書生涯的緣起,約莫在1990年代。新光華商場地下室有家「百城堂」,這家書店門口玻璃櫃內擺的全是線裝古籍。袁芳榮當時不懂古書,卻很感興趣,進去一逛。這一逛,就逛出了幾十年的藏書生涯。袁芳榮說:「講到藏書,必然離不開百城堂!」這裡就是他藏書的起點。

袁芳榮是臺灣知名的古籍收藏家,藏書類型以套印本和版畫插圖本為主,在藏書界獨樹一格。書房「蠹簡齋」位在新店溪畔的老街上,窗外就是蔥鬱青湛的碧潭山水,隨四時晨昏山光水色各自不同,猶如一幅流動的畫卷。近年他將收藏心得形諸筆墨,先後出版《古書犀燭記》、《古書犀燭記續編》以及《蠹簡遺韻》等,請中國當代最負盛名的藏書家韋力寫序,他形容袁芳榮的藏書觀念與分類,既不按老一輩傳統路數,亦不追逐現今潮流,可見其藏書觀之大膽。有趣的是,這兩位相隔海峽兩岸的藏書家,竟然早在2001年互不相識之時,就在拍賣會上競標過一本書,最後還成就「不奪人所愛」的佳話,背後有著什麼樣的精采故事?且聽袁芳榮娓娓道來。

臺灣知名的古籍收藏家袁芳榮。攝影/曾信容。

卷之一 第一部藏書就是「好東西」:五色套印本

袁芳榮回憶藏書生涯的緣起,約莫在1990年代。新光華商場地下室有家「百城堂」,這家書店門口玻璃櫃內擺的全是線裝古籍。袁芳榮當時不懂古書,卻很感興趣,進去一逛。這一逛,就逛出了幾十年的藏書生涯。袁芳榮說:「講到藏書,必然離不開百城堂!」這裡就是他藏書的起點。

百城堂店主是臺灣古書界奇人─林漢章。袁芳榮剛開始接觸線裝古籍,一竅不通,主要是聽林漢章介紹講解;林漢章送他一冊《琉璃廠小志》,至今留存。後來袁芳榮自己找書來看,與林漢章聊天、請教,久而久之,對古書版本的知識見聞也不斷積累,漸漸能和林漢章對聊。袁芳榮印象最深的是,林漢章總會從櫃子或抽屜中抽出一疊書,說:「好東西」的情景。林漢章深諳客人的喜好,「所以真的有好書的時候,都會替你留著,而那個『好東西』也一定會是你想要的。」

林漢章贈送袁芳榮的《琉璃廠小志》,為近代版本目錄學家、藏書家孫殿起所撰,記述北京琉璃廠古書業興衰及其淘書見聞,是收藏古籍的入門書。攝影/藍玉琦。

袁芳榮的第一部藏書─明代五色套印本《文心雕龍》,購自百城堂,花了一個月的薪水。這部《文心雕龍》由晚明烏程凌雲刊印,包含楊慎(1488-1559)、梅子庾等人的評點、注釋,為使讀者易於觀覽、辨讀,以明旨趣,故以朱、墨、藍、紫、綠五色套印。一般墨印本只有墨色,多色套印本最多可印出六色,每種顏色都要刻一塊板,並精準地刻在頁面原來的位置,印刷時再依序逐色套印,需要更繁複、精準的工序,是刻書工匠耗費心血的傑作。一卷在握,展讀翻閱,色彩斑斕,令人愛不釋手,從中尤能體會古人對於治學與書業之慎重,今日以藝術珍品視之,絕不為過。

袁芳榮第一部收藏的古籍就是珍罕少見的晚明五色套印本《文心雕龍》,就像跳高比賽的起跳高度一開始就比別人高。攝影/藍玉琦。

多色套印本費工耗時,刊行的數量少,物以稀為貴,為古書收藏中的珍稀品項。這也是袁芳榮藏書的一個標準,陸續又收藏了各色套印本。後來韋力認識他後,曾告知這部五色套印本多年來只在中國拍賣市場出現過兩次;知道這是袁芳榮的第一部藏書後,非常訝異,覺得他太大膽,怎麼一開始就「越級打怪」?一般收藏線裝書,都是從比較普通的、便宜的入手,韋力難以理解怎會有新手花費一個月的薪水購買?

事實上,當時袁芳榮雖對眼前的珍稀古書深感興趣,但並沒有馬上入手。彼時他對古籍拍賣市場與價格毫無概念,只覺得應該慎重其事。線裝書有很多是那種堆在角落、沒人要買的,但自己要買的一定是珍稀的精品;即使很貴,買的數量不多,至少可以留著當傳家寶。袁芳榮說,那時已經跟林漢章談很久,書也看了很久,至少經過了好幾個月甚至半年以上的醞釀,累積了很多擁有它的慾望,最後才終於將這套「好東西」帶回家。

卷之二 古色五香 殊堪雅賞:版畫插圖集

對袁芳榮而言,古籍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魅力,泛黃的紙張,版刻的字體,木刻的插圖,撲鼻的墨香,一卷在手,愉悅之情,油然而生。他說自己不是文史科班出身,讀古書作研究並不是強項,因此自己收藏古書,偏愛的是書的藝術性,而不是書的史料或文學性,這是他藏書的第二個標準。他的藏書少典籍,多以版畫插圖本為主,如名人畫像、圖譜類就是他所偏愛的。他以清初汪近聖《鑒古齋墨藪》為例,此書以七彩印製,於歷來墨譜書中獨領風騷,其中收錄各種御用名墨等,古色古香,色彩繽紛,琳瑯滿目。其賞心悅目,言語筆墨無法形容。

清初汪近聖《鑒古齋墨藪》(陶湘《涉園墨萃》重刊本),七彩印製,「御製羅漢贊墨」墨匣,黑底金紋。攝影/藍玉琦。

在第一部藏書之後,袁芳榮又在百城堂獲得了一件「好東西」,即清代畫家改琦(1773-1828)所作《紅樓夢圖詠》,此書繪刻圖像50幅,人物工麗,神情含蓄,衣紋線條細勁流暢,尤其刻工技藝精良,畫中仕女充分體現《紅樓夢》描寫林黛玉「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那般纖柔姣好、病如西子的神韻。每幅圖像後又附有名士題詠,皆為精心寫刻。這部畫冊原是改琦為上海名士李光祿所繪,改琦逝世五十餘年後,才由後人於光緒五年(1879)付梓刻印,初刻為大開本,甫出版即大受歡迎,因此隨即出現重印本、翻刻本、和刻本等,不一而足。

改琦《紅樓夢圖詠》書影與首幅「通靈寶石 絳珠仙草」,光緒年間翻刻本,繆繼珊舊藏。攝影/藍玉琦。

袁芳榮所藏版本為晚清古物收藏家繆繼珊舊藏,光緒年間翻刻本的一種,書封為鵝黃色虎皮宣,書簽是深藍色古紙,書名則以泥金楷書體書寫,裝幀高雅,古意盎然。袁芳榮特別指出首幅「通靈寶石 絳珠仙草」,畫一株纖秀的仙草生長在嶙峋山石旁,是書中唯一沒有人物的圖版。改琦將通靈寶石與絳珠仙草並居第一,以此隱喻主角賈寶玉和林黛玉「木石前盟」的愛情,並作為紅樓夢故事的開端,形象簡潔,卻寄寓無窮,殊堪雅賞。

卷之三 蠧簡珍秘:名人題識、校稿本與方志

在袁芳榮的藏書中,有幾部是他特別珍愛者,別具價值與意義;亦為藏書家夢寐以求者,洵屬珍祕之書。其一為丁丙、梁鼎芬以及傅增湘題識《異魚圖贊箋並補贊潤集》,晚明胡世安撰。此書有丁丙(1832-1899)、梁鼎芬(1859-1919)以及傅增湘(1872-1949)之親筆題識,三位都是清末鼎鼎有名的大藏書家。但凡古籍或書本一經學術或文化名人親筆題識,其學術、文化價值或無可估計,惟收藏價值則必然提升。此書曾著錄於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以一冊而集三位大藏書家之親筆題識,可謂錦上添花,彌足珍貴。

其二是珍罕少見的「校稿本」─《章氏叢書續編》,為樸學大師、史學家章太炎(1869-1936)民國年間出版之著作,1933年刊於北平。袁芳榮收藏此部朱印校稿本和一部墨印本,校稿本在出版後一般並不會保留下來,此書卻為有心人留存傳世,取之與墨印本對照,可略窺書籍出版過程之繁複,以及學者治學、糾錯、校勘的認真態度。此書主要校稿者為章太炎弟子錢玄同、吳承仕二人,列名初校者還有周作人、馬裕藻、朱希祖、沈兼士、黃侃、許壽裳、劉文典等。章門弟子術業各有專攻,各有堅持的學術或文化理念,政治立場也不同,與老師也時常有見解相左或對立。但當老師出書時,他們仍服弟子之勞,為老師校對文稿、奔走諸事。章門師生之情誼,由此可見一斑。

章太炎《章氏叢書續編》朱色校稿本,內頁可見墨筆等勘誤字跡、浮貼滿滿,每卷末有初校、覆校者姓名,以及
改列姓名的書寫、刪改字跡。攝影/藍玉琦。

其三是目前臺灣獨一無二的周元文《重修臺灣府志》初刻本(刊於康熙五十一年),此書流傳絕少,臺北國家圖書館、國立故宮博物院皆無收藏,目前已知僅國立臺灣圖書館藏有一部日治時期購自日本宮內廳的影抄本。根據歷史學者方豪(1910-1980)《臺灣方志匯編》(1968)記載,周版《重修臺灣府志》初刻本僅見藏於上海徐家匯天主堂、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日本宮內府圖書寮(即後來的宮內廳書陵部)以及內閣文庫四處。袁芳榮從拍賣會購得此書,後來在書封上發現一個模糊的印章,經過仔細辨認,這才發現此為藏於徐家匯天主堂圖書館那套原刻本。這部記載臺灣早期歷史、地理、風土人文資料的珍貴方志,在近300多年後因緣際會回到臺灣,珍貴難說,識者可知也。

周元文《重修臺灣府志》原刻本書影,內頁臺灣府地圖(圖為書冊前後兩頁),上海徐家匯天主堂圖書館舊藏。
攝影/藍玉琦。

「原來還有這種存在」與「不奪人所愛」

收藏古籍至今,《暖紅室橅明刊琵琶記原圖》是袁芳榮「原來還有這種存在」的一次驚喜相遇。暖紅室是晚清藏書家、刻書家劉世珩(1875-1926)的刻書店名,主要刊刻戲曲類的古書。他印書是將明版戲曲古籍插圖一幅一幅描繪下來,再重新刻印,然後在每一本書前面附上一到兩張插圖,特別講究、費工。但是卻唯獨這一本,是將所有《琵琶記》的插圖集中裝訂成一冊。袁芳榮認為,這本書很可能是劉世珩刻完書後心血來潮,將最初印出來的圖裝訂成冊,或貽贈好友或自己留念,是數量稀少的家藏本,因為描摹這些圖的得力助手正是他的繼配─儷蔥夫人春珊。

《暖紅室橅明刊琵琶記原圖》內頁書影,左半頁偏磚紅色。一般刻版完成時,會以朱色試印,若刻版無誤,即改用墨色印刷,若朱色顏料沒有刷洗乾淨即上墨,朱墨相疊,就會呈現磚紅色,由此亦可證此冊為初印本無誤。攝影/藍玉琦。

2001年袁芳榮在拍賣圖錄中看到此書,原本只覺得全書都是圖,很特別也很喜歡,起拍價就一千多人民幣,於是委託朋友去上海拍回來。不久,他在雜誌上讀到韋力的文章,說有次參加拍賣會,有兩本書失之交臂,深感懊悔,其中之一就是袁芳榮拍回來這本。2018年春風似友珍本古籍拍賣會,韋力應邀來臺北與王強對談,會後吳興文帶韋力來訪,袁芳榮把這本書拿出來給他看,韋力驚訝地問:「這本為什麼在你這裡?」一時還以為袁芳榮是從他人那裡輾轉買到,殊不知「人就是伊殺的,書就是伊買的。」原來韋力當年在現場競拍,拍到兩千多的時候,鄰座書友對他說這本書並不稀見,價太高別舉了,下來我幫你找,結果他就真的停手了。後來韋力說,可這是整本都是圖的暖紅室刻本,很難得啊。原來這位書友以為此書只是有附圖的常見刻本,如此陰錯陽差!從那以後,韋力再也沒有見過此書現身拍場,自然是非常後悔了。

由於袁芳榮那時請韋力為自己的新書寫序,在告知當年得書緣由後,原想以此書相贈,韋力卻不肯收,並表示雖然自己也很喜歡,「但這是您的書,在您手上已經17年,都沒有賣掉,可見您真的很喜歡。」「一個真正的藏書家即使再喜歡也不奪人所愛」、「拍到這本書,居然跟韋力之間會有這樣的一個交集,是怎麼也想不到的,雖然才兩千五拍到,哈哈!」袁芳榮笑著說。

卷之外 柳暗花明又一村 藏書之趣知多少

藏書多年,袁芳榮每每遇到一些版本問題或未解之謎,必須多方查詢、研讀資料,有時甚至實地訪查,過程中充滿了追索求知以及最後豁然開朗的各種趣味。他曾為確認一本藏書《洛陽伽藍記》上的校勘者王壽彭究竟是誰,從網路一路查到圖書館;他收藏一套臺灣早年知名的南雅印刷信封工藝廠所出版紀念信箋,後來偶然於報紙讀到關於南雅創辦人李其復的報導,在打聽到南雅地址後登門拜訪,與其後人暢談甚歡,了解南雅的創辦發展、與郎靜山、南張北溥等文化界人士的往來之謎,也解開自己對信箋印製方法的疑惑。

對袁芳榮而言,收藏古書,悠遊書海,亦不僅是自怡之樂。近年退休後,他也致力於宣揚古籍之美與藏書理念,他能藏、能讀也能寫,所撰《古書犀燭記》三編,讀者、書友交口讚譽;他也曾出借藏書給藝術史學者林麗江及其指導的研究生,供撰寫論文與研究之用;2012年第20屆臺北國際書展,由好友吳興文策展,袁芳榮慨然提供庋藏的明代古籍,與國家圖書館合作「悠遊天下─明代文人的樂活方式」古籍文獻展,備受各界好評。袁方榮以自己數十年藏書生涯告訴大家,只要有興趣,樂於充實知識,古書收藏其實一點都不困難,還能讓自己的人生添加更多樂趣。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6期〈書中自有林黛玉,藏書自在求知趣:袁芳榮和他的古書收藏〉,採訪整理:劉榕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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