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當代藝術家:陳界仁
簡歷:1960 年生於台灣桃園,目前居住和工作於台北。陳畢業於高職美工科,作品以影像裝置創作為主。台灣戒嚴時期曾以行為藝術和策劃體制外地下藝術展覽等方式干擾當時的戒嚴體制。2000 年及 2004 年分別入選英國藝術刊物 FRESH CREAM、日本《BT美術手帖》當代百位藝術家。2000 年獲韓國光州雙年展特別獎、2009 年獲台灣國家文藝獎(視覺藝術類)。曾參加台北雙年展、巴西聖保羅雙年展、威尼斯雙年展和墨西哥國際攝影雙年展等。
2012 年4 月25 日上午台北溫州街陳界仁工作室(鄭勝天,以下簡稱:鄭/陳界仁,以下簡稱:陳)
鄭:我們先談一下你的童年時代。你過去在眷村的生活,對後來你的作品和你的成長都有很大的影響。你可不可以描寫一下當時眷村的狀況?談一談童年的生活是怎麼度過的?
陳:時間有多長?這個我怕會講得太長。
鄭:講長沒關係。
陳:我父親其實在 1950 年左右以後才從中國大陸逃跑到金門,在金門他和我的母親認識。他不是隨撤軍過來台灣的,他是情報局的,因為是很低階的情報局的人,所以就被奉命留在中國大陸,做所謂的敵後工作。我父親到了金門以後,在那裏待了十幾年。因為發生了八二三炮戰,所以我媽媽就帶著我哥哥和兩個姐姐,先到了桃園,之後再搬到新店的眷村,眷村根據官階、軍種的不同分為不同的等級。我們住的眷村有點像……不是那種日本式的房子,那種是很好的房子,是比較高的軍階才能享有。我們住眷村是低階的,就像是軍營。房子都是連在一起的,牆壁就是竹子跟泥土糊的。講眷村的生活,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鄭:那你記記憶中的童年生活,印象較深的是什麼?
陳:有好多,一天都說不完。我每次講我的作品的時候,我都會用一個地圖去講,眷村的大小就是從我家走出來約十分鐘範圍內的區域。既然談到眷村,那就是涉及國共內戰嘛。眷村的對面有一個地方叫做反共義士療養院,其實這裏是中國抗美援朝志願軍在朝鮮戰場被俘虜之後遣送過來的。當時俘虜營裏面發生過很多複雜的鬥爭,然後有很多人就被遣送到台灣來。眷村的旁邊是一個本省的聚落,這個本省聚落在新店地區很有名,閩南語叫「角頭」,就是黑社會的地方的意思,這麼說當然也不準確,反正就是一個本省聚落。
我們這裏往外走只有一條路,是在一個畸零地,在一個河床上,是新店溪和景美溪交匯的地方。我們的眷村就在這個畸零地的尾巴,眷村大都建在這些畸零地,安置 1949 年以後來的外省人。我剛才講了,除了眷村之外,有個反共義士療養院,再往外就是戒嚴時期特別有名的軍法局,曾經被關押過的政治犯稱那裏為景美看守所或新店看守所,我成長的地方大概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在這個監獄的旁邊,後來發展出一個加工出口區,在這個出口區的對面,又有一個兵工廠。所以,每次我都引用這張地圖,意思就是說:每個地方,如果我們認真地去挖掘、認真去看,就會發現它們不僅僅是所在地,同時也會看到他方,它們通向他方。同時,它的時間層次也會有許多種。舉例說,講眷村一定涉及到 1949 年;反共療養院涉及到韓戰;本省聚落涉及到國民黨來台後的省籍衝突問題;軍法局,當然會涉及冷戰時期的白色恐怖和戒嚴時期;兵工廠與越戰有關係;那個加工出口區就跟台灣曾經從 1965 到 1995、1996 年期間將近三十年作為世界工廠的歷史經驗有關。所以說,通過一張地圖,我們可以看到它通向其他許多不同的複雜的時間和空間,它不僅僅是一個封閉的地方。
鄭:你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在你上學以前,你會對這些事情關心嗎 ? 還是說你聽到大人們說起。
陳:其實是不了解。但是那個氛圍變成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作為一個小孩子,你還是會感覺到其中有一些無形的牆。比如說,在我們的眷村裏面,父親們大都是比較低階的外省人,母親們一般是……要不就是養女,要不就是有智障或肢障,總之就是很貧窮的婦女,比如我媽媽是養女,才會嫁給當兵的,尤其是低階的外省人。父親們跟反共義士療養院那裏的人,雖然都是外省人,但卻是不來往的,中間似乎是有一堵牆。眷村跟本省聚落之間,也有一堵牆。這些牆是無處不在的,它包括語言、包括出身的背景、歷史記憶、政治立場等。雖然我小時候什麼都不懂,但是仍感覺到這些牆的存在。
我剛才說的軍事監獄,它的後面是一個學校的足球場,我們常常在這個監獄周圍玩,我上學的地方也在監獄旁邊的新店溪。雖然我從沒進監獄去過,也不肯進去,但是,我想還是有一些影響吧─它變成你情感或者是記憶的一部分。我小時候當然是什麼都不懂,但是隨著年齡的慢慢增長就了解多一些。尤其是那個軍事監獄還跟台灣1979 年非常出名的美麗島大審有關,審判就發生在那個地方。我記得有一天離我們家不遠的那個地方,在那裏布滿了警察,每三步的距離就有一個,天空中還有直升飛機。你就會想,這個審判到底是什麼回事?當然,新聞媒體會有很多報導。
那時候我才十九歲,我就開始想這些事。透過這些點點滴滴,你才覺得,原來我們是被戒嚴的。對一般人來講,如果你不是一個搞政治的人,在日常生活上你不會覺得被限制,受戒嚴教育的影響,並不感到有什麼不對。但隨著時間的發展,你慢慢地懂事,才發現原來我們是活在一個被戒嚴的世界裏。戒嚴時期的教育,你對世界的想像,對世界的看法是被植入的,而不是自己的。有時候我們說:「我的看法是……」其實這些「我的看法」包含有很多你被植入,你被灌輸的想法。慢慢地才知道,我們大概是活在一種什麼狀況裏面。
鄭:那你會不會說你的童年時期的成長要比別人格外地沉重一些呢?你的個人經驗要比通常的天真的孩子要特殊一點呢?
陳:應該大部分孩子的經歷都相似的。因為台灣不大嘛,從北到南才四百公里而已,我對這些問題有興趣是慢慢形成的,大家不要覺得我老是很沉重。在我們那個年代,還沒有美術館的時候,唯一能展覽的地方是美國新聞處裏面的一個文化中心。我們想要知道外面世界發生什麼事,就會跑去那裏看書嘛。那裏有個展覽的地方,台灣的藝術家,從我這一代以前,都在那裏展覽過,那裏是推廣所謂現代藝術的地方。
本文摘自《走近當代藝術家》一書。
本文選自:《走近當代藝術家:鄭勝天的五十一次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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