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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的閾值:後恐怖電影作為敘事機器(下篇)

恐怖的閾值:後恐怖電影作為敘事機器(下篇)

【Land of Latent Image】Threshold of Horror: Post-Horror Cinema as Narrative Machine (II)

「後恐怖」(Post-Horror)被視為當代恐怖電影的進化,但它並非追求更血腥、更驚悚的表現,而是刻意削弱傳統恐怖片的元素,如血腥場景、鬼影現身或突如其來的聲響。相較於單一的驚嚇手法,後恐怖以模糊、曖昧、難以消散的氛圍,挑戰觀眾對恐怖的定義與期待。它不僅突破類型框架,也揭露兩層幻象:一是觀眾被電影機制所俘獲,二是我們對「恐怖感」本身的沉迷。最終,後恐怖揭示了恐怖的本質其實是「不可定義性」,讓觀眾在娛樂之外,進入更深層的心理與哲學思考。

後恐怖引擎:想像力陷阱與敘事縫合

初​步觀之,​後恐怖​可​被​視為​當​今恐怖​電影​的​拓展​與進化,但​所謂​的​「進化」,​並​不​意味著​更​強勁、​快速​或​精準;​相反地,​後恐怖​削弱​了​原先​恐怖本​該具有​的​元素,​例如:​血腥​的​畫面、​鬼影​的​現身、​或突如​其來​的​聲響​等。意即:​就風格而言,​後恐怖電影不​再​建立​於​「突發​驚嚇」​(jump scare)​這​一​類​膝躍​反射​式的​直接效果​上。​美國電影研究者大衛.​丘奇​(David Church)​在​《後​恐怖:​藝術、​流派​與​文化​提升》​Post-Horror: Art, Genre​ and ​Cultural Elevation, ​2021)​​一書​所示:「後​恐怖」​(Post-Horror)一詞​提供了​有效​的​框架​來​描述這類​電影​的​特徵,​並​揭示​其與​傳統​恐怖​電影​的顯著​區別。

然而,事實在於:那些​表面上被​歸類​於​「恐怖」​類型​的​「後​恐怖」​電影,​多半是​受限於​電影的票​房及​宣傳​策略。​即便​內容​同​樣​涉及​了​血腥​或​令​人​不安​的​場面,​但這些導演並​不​承認​其​電​影類型被列為恐​怖片,​而​是稱之​為​家庭​悲劇、​社會​驚​悚片​等。​如此​的​宣稱​,除了​刻意使其​作品規​避​恐怖​一詞,​亦​意味​著​「恐怖」​​一​詞​並不能被電影工業所完全消化。

大衛.​丘奇​(David Church)​在​《後​恐怖:​藝術、​流派​與​文化​提升》​(Post-Horror: Art, Genre​ and ​Cultural Elevation, ​2021)​​一書​的封面設計取自:大衛・羅利(David Lowery)執導的《鬼魅浮生》(A Ghost Story)。圖為凱西.艾佛列克(Casey Affleck)所扮演的角色劇照。攝影/安德魯.德羅茲.帕勒莫(Andrew Droz Palermo),取自Sundance Institute

相較恐怖電影而言,後恐怖電影傾向將恐怖的效果進行​遮蔽、​延遲,​甚至取消,更為迂迴地牽引出恐怖的氛圍。​而這點,深刻體現在大衛.​丘奇​指出​​「恐怖​電影」與「​後​恐怖​電影​」最​分明的​相異​之處​:「極簡主義藝術恐怖」Minimalist Art-Horror,註1。​可以說,極簡​主義​的​藝術​恐怖,刻意阻斷​了恐怖​的在場,​將​心力​投注在​電影中恐怖的缺席。電影的​內容​不​再​侷限於​謀殺、​獵奇怪物、索命的惡靈​或​超自然​等題材,​而​是​將​恐懼​的​內核,匯聚​在​個人​精神​的癲狂、心理的扭曲、創傷的陰影,抑或是潛伏在日常​​中​那一個個詭譎、​不安的​細思​極恐​之情節。

簡言之,「極簡主義」的電影美學,令恐怖以最低限的形式悄然回返。許多後恐怖電影的導演熱衷於:對稱的構圖、長鏡頭(Long take)、慢節奏的剪輯,以及黑幕(black screen)。就聲音設計上,常採用低頻、持續驟降的單音或環境噪音,甚至是長時間的無聲。並且透過演員少量的對白、表情的凝滯、動作的不完整性,營造出極度壓抑的心理空間。換言之,「極簡主義的藝術恐怖」面向的,不再是恐怖之物的那側,而是凝視恐怖的我們。一再逼使觀眾朝內挖掘那更黏稠的、更混濁的恐懼。

早期罕見使用長鏡頭電影《陌生人》(The Stranger,1946),由奧森・威爾斯執導的黑色恐怖電影。圖為該電影之截圖。(圖片取自FILMGRAB

而「藝術恐怖」則聚焦在電影的形式表現上。舉例而言,導演需對電影的影調或配色(Color grading)、鏡頭語言、影像符碼的轉譯、劇本的編寫、立體角色的刻劃、或在當代議題的交織上投入更多心思。以上,這些決斷考驗的是導演對電影「場面調度」(Mise-en-scène)的能力。可以說,後恐怖電影是一種以導演的個人風格為核心的電影類型,並強調「作者電影」(Auteur Cinema,註2)這一概念之於恐怖電影的重要性。

總之,後恐怖電影不再單向的、直接的將恐怖效果搬演至銀幕上,而是回到作為「創作主體」(導演)對電影這一藝術語言的理解及洞見,目的在於:另闢一條反商業、反類型的「恐怖—視聽」路徑。

《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Das Cabinet des Dr. Caligari,1920)由羅伯特.維納(Robert Wiene)執導,其極具特色的「場面調度」(Mise-en-scène),成為德國無聲恐怖片的經典美學象徵。(圖片取自FILMGRAB

確切而言,後恐怖電影更為精密地佈置電影時間軸上的恐怖節點。倘若,電影作為一門時間藝術,需仰賴「時間」組織敘事與鋪設情境,那麼後恐怖電影的時間,便是延宕的、不斷向後推遲的、彷彿靜止的異常時間。大衛.​丘奇將​之​形容為​「緩慢​的​恐怖」​(Slow Horror)​或​「安靜​的​恐怖」​(Quite Horror,註3)​。此​手法​受​到​1990​年代​的​「緩​慢​電影」​(Slow cinema,註4)之風格​影響,​其承接​了​法國​新​浪潮​(French New Wave)​與義​大利​新​現實​主義​(Italian Neorealism)​等​核心​理念:關注​日常、現實的瞬間,善於操作破碎的​敘事結構、後設觀點等​,並強調​風格化的影像美學。

換言之,「後恐怖電影」​與「緩慢​電影」​皆慣用長鏡​頭語言、​靜止​的​場景​來刻劃​時間,而上述後恐怖電影將時間延遲的手法​,則呼應了荷蘭電影研究者朱利安.​哈尼奇​(Julian Hanic​h,​ 1975-)​所說的「脆弱​的​靜止」​(vulnerable stillness)​之概念。在​《恐怖片​和​驚悚​片​中​的​電影情​感:​愉悅​恐懼​的​美學​悖論》​(Cinematic Emotion in Horror Films and ​Thrillers The Aesthetic Paradox of Pleasurable Fear,​ 2010)​一書​中​,朱利安.​哈尼奇​如此​描述:​這些電影可能使用固定鏡頭、長鏡頭、緩慢移動與冷靜畫面構圖,上述有助營造靜「凝視」(gaze氛圍,情緒感知速度刻意延緩下來,一切恐怖皆被延遲了。

狄奧.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執導的《一生何求》(Eternity and a Day,1998)劇照,展現其詩意影像風格,他也被譽為「慢電影」(Slow Cinema,又稱「沈思電影」)的重要代表人物,圖片取自NAFTEMBORIKI

此時,觀眾與電影逐漸拉開距離,​電影​成為觀眾​凝視​的​對象;同樣地,後恐怖​電影​中​的​「恐怖」​亦成​了​觀眾​凝視​的​對象,反射到觀眾的情感機制上。在大衛.​丘奇對​後​恐怖​電影的研究中亦發現​其​主題​皆對​「負面​情感」​(negative impact,註6)​有著​深入​的​探討。

反之亦然,恐怖電影作為敘事機器,欲求使觀眾的情緒、感知與恐怖緊密貼合,被動地落入到導演所預設的恐懼情境之中,並按照恐怖電影編碼好的邏輯與節奏體驗恐怖。但矛盾在於:後恐怖的種種美學特性,就一般觀眾而言,並不認為是恐怖電影所該具有的效果。倘若是帶著被驚嚇的期待觀看,這些後恐怖電影顯得冗長、無趣甚至一點亦不恐怖。上述對後恐怖電影的批評,恰恰是其最具實驗性與藝術性之處,其印證了大衛.丘奇對後恐怖電影的特性之敏銳觀察:

大眾​觀眾​經常​批評​這些​電影​的​節奏​緩慢、​結局​模糊,​以及​缺乏​傳統​的​怪物​與​刺激,​認為​這些​電影既​無聊​又​讓人​困惑、​不​恐怖且​完全​不​滿意。​事實​上,​大多​數​來​自​一般​觀眾​的​負面​評​論,正​是​針對​這些​電影​展示​的​藝術​電影特徵。​ (註7)

大衛.丘奇

總結而言,「極簡​主義​的​藝術​恐怖」​使得​後​恐怖電​影作​為​一​種​另類​的​恐怖​電影,其​將恐怖奪取的思辯之時間返還給觀眾。電影中的恐怖不再由那些具體、鮮明的形象來扮演,觀眾亦不僅僅是消費恐怖,而是進一步反思恐怖。後恐怖將​恐懼縈繞於​觀眾​的​想像​之中,於是乎在後恐怖的電影機制內,觀看主體(觀眾)自身便成為恐怖的容器:我們既是恐怖的接收者,亦是恐怖的生成者。後恐怖電影作為敘事機器,​令​觀眾​反思​一切​看似​正常​的​事物;甚至,作為觀看主體的我們亦難逃這一縫隙般的邪眼凝視。

「緩慢電影」代表人物之一的貝拉・塔爾(Béla Tarr),所執導之《撒旦探戈》(Sátántangó)劇照一景。(圖片取自MUBI

閾限迷宮:艾瑞.艾斯特的《宿怨》

電影《宿怨》(Hereditary, 2018)由美國導演艾瑞.艾斯特(Ari Aster, 1986-)執導,故事圍繞在格雷厄姆(Graham)家族在經歷一連串不幸事件後,逐漸揭示出家庭中隱藏的黑暗秘密與超自然力量。該電影深入探討了家族的創傷、精神疾病、喪親之痛與宿命論等主題,並透過1:12的微縮模型,隱喻家庭的複雜與脆弱。有別於傳統的恐怖電影以邪惡開頭,但卻以戰勝邪惡作結,電影《宿怨》可以說打從一開始就以一種宿命論的口吻暗示了最終的結局:邪惡終究不會被打敗,厄運是代代相傳的基因,作為家庭的詛咒纏繞每個家庭中的成員。首先,電影的開場鏡頭設計得極為出色(註8),艾瑞.艾斯特藉此奠定了整部電影的恐怖基調。

電影以窗外的木屋遠景為開場,從失焦到對焦的過程中,預示了此處為電影結局的發生地點。​隨後,​攝影機​以​360度​緩慢​的​旋轉,​環視​主角​安妮​的​模型​​工作室,​並​停​在​一​個​模型​屋的畫面上。​接著,​鏡頭​逐漸​推進,​無縫​銜接​至現實​的​場景,​我​們​看到​父親史蒂夫​推開​房門,​進入​現實​的​空間,​叫兒子彼​得​從床​上​醒來參​加家人​的​喪禮​。

電影《宿怨》開場的木屋遠景。
電影《宿怨》的第一顆鏡頭,從「模型工作室的外部空間」緩慢地前推至「模型屋的內部空間」,最後再至「現實空間的房間」。

此時,我們才意識到,畫面中的模型屋正是格雷厄姆家的縮影,一場悲劇的故事由此展開。艾瑞.艾斯特意圖將觀眾的視線從模型屋的視角,不斷探入直至變換為現實的空間。此種「模型空間」與「現實空間」的轉換與對應之手法,在整部電影中反覆預言或重演了格雷厄姆家庭的宿命。換言之,導演並不是透過直接敘事(Direct speech)的視角來講述事件,而是透過「模型」這一隱喻的敘事媒介,營造出交纏的、錯位的、異質的,猶如莫比烏斯環(Möbius strip)的敘事空間。

電影《宿怨》中「模型空間」與「現實空間」場景的視角轉換,2018。

微縮模型的有限空間,使得電影的鏡頭運動極為緩慢與限縮,大部分的鏡頭運動皆為靜止、平移或旋轉,劇中的人物彷彿在一個又一個模型中被操縱著。角色壓抑的情感與對白在如此幽閉的環境中更強烈地傳遞。作為觀眾的我們退居成了外部的觀察者,觀看模型中事件的發生,但不時又被導入第一人稱的視角(Point-of-view shot),在空間中徘徊,被困限在無止盡的恐懼迷宮裡。​

相比於電影前半段的幾幕場景將模型屋拍攝得如同現實空間,在電影後半段的場景切換,艾瑞.艾斯特刻意逆向操作,將現實場景拍攝得像微縮模型。事實上,這些模型所形塑的,正是一個又一個的「房間」,並在其中抽換不同的場景與事件,模型作為對現實空間的物理性重建,似乎亦隱喻著居住者內在的精神狀態,一如模型中的人偶任人擺布。

電影《宿怨》的結局畫面,將現實的場景拍攝得像微縮模型,2018。

在​《房子:​當無意識​在​場》​(Maisons:​ Quand ​l’inconscient ​habite les lieux,​ 2020)​一​書​中,​作者​派崔克.​阿夫蘭​(Patrick Avrane)​便​指出:

​房間​不​僅僅​是​物理​空間,​更​反映​了​我​們​的​精神​和​心理​狀態。​房子​本身​具有​雙重功能,​一​方面,​房子​的​牆壁、​設計​和​建築​如同​佛洛伊德所說​的​超我,​是​一些​束縛著​我​們​的​東西,​同時​也​在​我​們​不​知​不​覺​中代代​相傳。​ (註9)

崔克.​阿夫蘭​(Patrick Avrane)

上述對於「房子」的觀點,呼應了艾瑞.艾斯特在《宿怨》中試圖將模型場景作為營構恐懼的場域,同時亦不斷暗示著房子中那不可見的詛咒。值得注意的是,事實上,導演早已在房子裡佈下許多細思極恐的線索,而這些線索又同時出現在模型中,許多事件發生的痕跡早已遺留在模型裡,預言了接下來會發生的悲劇。劇中房子內的人物與模型屋中的人偶,其關係就猶如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在〈不可思議之事〉一文中談到的「替身」(double):

當​他​身體​的​邊界​變得​像​房子​的​牆壁​一般時,​「替身​就​變成​了​一​個​恐怖​的​形象,​這如同​在​失去​了​人們​的​信仰​後​眾神會變成​惡魔​一​樣」,​因為​它​讓這段​被​遺忘​的​時光​及​被​壓抑​的​記憶​再次​出現​了。(註10)

佛洛伊德 (Sigmund Freud)

電影《宿怨》向我們展示了後恐怖電影關注的兩大母題:「替身」(double)與「重複」(repetition)。「重複」是縈繞在房子內部那代代相傳的詛咒,「替身」則是家庭成員的人偶在模型場景中不斷重演著一樁又一樁的悲劇,預示著真人的最終命運。

可以說,艾瑞.艾斯特在電影《宿怨》中,巧妙地運用大衛.丘奇稱作「極簡主義的藝術恐怖」之手法,其並不直接展示恐怖,甚至可以說是大量取消了視覺取向的恐怖效果,令觀眾自然地透過影像與聲音自行補述。例如,電影中最令觀眾感到恐怖的一幕,同時亦是整部電影劇情的轉折點:女兒查莉的意外死亡。(註11)

在意外發生前,哥哥彼得帶著查莉去參加朋友的派對,查莉因誤食了含有堅果的蛋糕而引發呼吸困難。彼得驚慌失措,立即駕車送她去醫院,途中查莉試圖從車窗探出頭來呼吸新鮮空氣。由於過度慌亂,彼得未能注意到前方的電線杆(在此之前,有一幕拍攝到電線杆上有魔神「派蒙」(Paimon)的圖騰,暗示接下來查莉的死亡)。結果,查莉的頭被電線杆撞擊而斷裂。彼得猛然煞車,在車內透過後視鏡試圖查看查莉的狀況,卻不敢直視又隨即驚恐地瞥開視線。鏡頭遠景:夜晚的公路與彼得的車子,此時畫面停滯一段時間。最終,彼得駕車回家,緩緩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攤躺在床上,彷彿什麼事亦沒有發生。

艾瑞.艾斯特刻意將這不幸的事件延續到隔天早晨。整個過程中鏡頭聚焦於彼得的臉部特寫,突然間,彼得在床上聽見安妮發現車內無頭的查莉屍體後,伴隨而來狂喪的尖叫與悲泣聲,觀眾強烈感受到彼得內心的愧疚與絕望。艾瑞.艾斯特在視覺的表現上,選擇不直接展示恐怖的場面,儘管當時確實有拍攝查莉斷頭的身體在車子內部的場景,但最終選擇不採用此鏡頭,將安妮所見的那一刻留給觀眾想像,觀眾對悲劇結果的未知,使得恐懼無法宣洩進而被壓抑。上述的手法不僅深化了情感的衝擊,亦讓觀眾在腦海中自行填補那些被遮蔽的恐怖畫面,此過程亦在安妮日後製作的模型中得到了體現。

電影《宿怨》中安妮視角下的查莉屍體,但導演並未取用這顆鏡頭。

詭異​的​是,​儘管​安妮並​未​親​眼​目睹車禍​當時​的​場景,​她​卻​能​準確​地​還原事件的全貌​,​這​暗示​了​安妮製作的​模型​場景​早​已​是宿命的一環。​當父親史蒂夫​懷疑​安妮製作查莉死亡的模型​是否​會​對​彼得​造成影響時,​安妮​卻冷靜​地​回答​:這與​彼​得​無關,​她​僅是​以站在一個中立​的視角還​原一起​交通​事故而​已。​某種程度上,安妮製作的微縮模型間接影響了事件的發展,安妮看似作為無助的受害者,實則無形中且儀式性地摧毀了家庭。

電影《宿怨》中安妮透過模型重現意外事故的場景,2018。

換言之,這些​模型​不僅僅​是​單純地​重現事件,​還​包含​了​安妮​對​事件​的​詮釋​與​控制,​此種借助​模型​重演​現場​的​行為,​如同​「犯罪​現場娃娃屋」​Crime-Scene ​Dollhouses,註12)對事件錯位的詮釋,及恐怖細節的回溯,​使得​​安妮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家庭​悲劇​的​操縱者。​

除此之外,在整部電影許多可能會觸發的驚嚇點上,導演皆選擇將之隱匿、混融在尋常的日常影像之中。事實上,整部電影的惡魔附身,並未以畸異、扭曲的身體姿態或駭人的面目現形,而是借由一道水波紋般的「光」作為象徵的隱喻。觀眾在觀看電影時,幾乎看不到明顯的鬼魂形象,反是人形的影子站在陰暗的角落,或是在視線的不遠處,冷冷地凝視著觀眾。此手法完全脫離了突發驚嚇的直接效果,並在心理上造成了深刻的、延遲的恐怖效果,使得恐怖的缺席恰恰作為恐怖的在場之條件,此時,觀眾心底便會感到恐怖無所不在。

紅色標記為電影《宿怨》中站在陰暗角落的人影。

怪異與陰森:恐怖的存在,存在的恐怖

不妨說,在「後恐怖電影」中,恐怖不再是「黑暗」的化身,躲匿在光線未及一隅的陰影裡。反之,恐怖被視為主體反思情感的驅力,其滲透、蔓延至日常的各個角落。猶如艾瑞.艾斯特另一部被譽為「白晝恐怖」(Daylight Horror)的《仲夏魘》(Midsommar, 2018),其顛覆了典型依附於黑夜、幽閉的恐怖電影傳統,將令人不安的事件與邪教祭儀置於斯堪地那維亞(Scandinavia)盛夏明亮的陽光之下。

艾瑞.艾斯特(Ari Aster),《仲夏魘》(Midsommar),2018。電影《仲夏魘》中邪教儀式在盛夏明亮的陽光之下舉行。

而其他的後恐怖電影類型,同樣賦予恐怖多樣化的面目,諸如:著眼在家庭悲劇與個人創傷的《鬼敲門》(The Babadook, 2014)、《晚安媽咪》(Goodnight Mommy, 2014);揭示人心內在癲狂的《鈴異》(Chime, 2024);探討厄運與詛咒的《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 2017);神魔交鋒的《哭聲》(The Wailing, 2016)。又或是被稱作邪典恐怖的《窒息》(Suspiria, 2018);心理恐怖的《母親!》(Mother!, 2017)、《燈塔》(The Lighthouse, 2019);血腥恐怖的《傑克蓋的房子》(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2018);肉體恐怖的《鈦》(Titane, 2021)、《未來犯罪》(Crimes of the Future, 2022);科幻恐怖的《肌膚之侵》(Under the Skin, 2013)、《人造意識》(Ex Machina, 2014)、《不》(Nope, 2022);末日恐怖的《黑夜造訪》(It Comes at Night, 2017)等。

《鬼敲門》(英語:The Babadook,2014)由珍妮佛.肯特(Jennifer Kent)執導,故事中小男孩因沉迷於一個想像中的怪物而請母親讀一本名為〈Mister Babadook〉的神祕立體書,圖片取自FILMGRAB

同時,後恐怖電影亦觸及性別、男性凝視等當代議題,例如:《靈病》(It Follows, 2014)、《女巫》(The Witch, 2015)、《們》(Men, 2022)、《血色珍珠》(Pearl, 2022);其中亦包含社會與政治批判的《逃出絕命鎮》(Get Out, 2017)、《夢想集中營》(The Zone of Interest, 2023)、《罪人》(Sinners, 2025)。更特殊的類型,則對恐怖電影需呈現恐怖的準則之超越,在電影《鬼故事》(A Ghost Story, 2017)與《感應》(Presence, 2024)中,皆圍繞在鬼魂的視界,並借鬼魂這名哀傷敘事者的視角,探觸死亡、記憶與哀悼。

總之,「後恐怖」這一概念,脫離單一的視覺類型與敘事套路,宛如一團令人窒息的、難以消散的語言迷霧,不斷自我變異與分歧。在此意義上,恐怖的定義便是:恐怖自身的不可定義性。

換句話說,恐怖電影的類型​化,本就不成問題,​而​是​在​於:觀眾如何擺脫第一受害者視角,以不同的位面凝視恐怖之於我們的意義。

《夢想集中營》(英語:The Zone of Interest,2023)由強納森.葛雷澤(Jonathan Glazer)執導,描繪奧斯威辛指揮官一家住在田園式住宅中享受悠閒生活,牆外卻充斥槍聲、喊叫聲、火車聲與熔爐聲。(圖片取自FILMGRAB

從「恐怖」轉向「後​恐怖」​的​關鍵,​除了越界,​更是深入探掘​事物​潛藏​的幽暗本質。也就是說:重思「恐怖的存在」與「存在的恐怖」。而這一將「恐怖」連結上存在論(Ontology)的觀點,反映在佛洛​伊德​的〈不可思議之事〉(The Uncanny, 1919)一文中:「所謂的「不可思議之事」(The Uncanny)之所以令人害怕,就是因為它既未知卻又是熟悉的。」(註13)恐怖的存在論,源自於​對時間與空間、事物或世界,乃至於作為主體的我之不確定。

我們可以試問:倘若某日,我遇上分身(double),那麼我還是我嗎?抑或當我的記憶不再連續而產生錯位時,我還能相信自己的信念嗎?又或者,當詛咒般的宿命降臨時,作為主體的我還具有能動性嗎?還是僅僅如機器一般墮入無盡重複的輪迴中?

佛洛伊德於〈不可思議之事〉(The Uncanny, 1919)指出,恐怖源自既陌生又熟悉的不確定;圖為電影《宿怨》(Hereditary, 2018)截圖。圖片取自FILMGRAB

在​馬克​.費舍​(Mark Fisher, 1968-2017)的​著作《怪異與陰森》(The Weird and The Eerie, 2016)​​中,​他在佛洛​伊德​的​「不可思議之事」(The Uncanny)​一詞上,再細分為:「怪異」(The Weird)​與​「陰森」​(The Eerie)(註14)二者。

馬克​.費舍對「怪異」一詞,是如此描述:「怪異」是無所歸屬之物,將兩個或多個不相干的東西接合在一起;而「陰森」則關於施動性(agency)的問題,意即:為何那些不應存在事物存在,那些應該存在事物存在?

此外,他也更​進​一​步​指出:「怪異、陰森及不可思議之事之間肯定存在共通之處。三者都是情感(affects),但同樣是模式:電影和小說的模式,感知的模式,你甚至可以說,歸根結底是存在的模式」(註15換言之,「怪異」與「陰森」更精確地捕捉了「後恐怖」一詞的潛在特性,令我們重思後恐怖電影那些瀰散在語言籓籬之外的怪象。

由此觀之,電影作​為​後恐怖​的敘事機器​,​其呈現​不光是​恐怖​的影像與聲響,​​而是承認作為認識主體的我們,無法將恐怖去魅。誠如​馬克.費舍​對恐怖一詞的內在矛盾所提出的疑問:

怪異​與​陰森​的​共同​點​在​於對​奇怪​事物​的​癡迷。​但​怪異與​陰森​的​吸引力​卻無​法用​我​們​「享受​驚嚇」​這種​說法來​解釋。​不妨說,它​關乎​一​種​對外部,​對常​規​感知、​認知​與經驗​所​不​能​及​的​東西​之​著迷。​而​這裡​的​相悖之​處​在​於:​許多​被​我​們定​義為​恐怖​的​事物​並不​一定​能​產生​恐怖​的​感受,​而​某種​不​恐怖​的​事物​卻能​產生​某​種​恐怖​的​特性。(註16)

馬克​.費舍​(Mark Fisher, 1968-2017)

因而,或許我們可以理解為:​​後恐怖不再分明的恐懼邊界上現身,而是以​​更幽微的、更迂迴的路徑潛伏在日常種種想像之中。後恐怖引擎便是​對​所有的存在​(包含主體的存在)提出​質問。亦即:真正​的​恐怖,源​自於​主體必然的分裂,​世界​正是​主體內部​的外部化,一種鏡像般的​投射。

更深入而言「內部是不存在的,所謂內部不過是外部的折疊;鏡子裂了,我是一個他者,並且一直都是」(註17),我們凝視的恐怖,是一道來自客體的、他者的、不可思議的,猶如至縫隙中射出的幽靈視線。視線的回彈,暴露了主體的脆弱。最終,恐怖顯現為一個個我們自行設下的想像力陷阱,一座由錯位的敘事縫合而成的閾限迷宮。

歸根而言,後恐怖這一詭奇的敘事機器,打破了我們浸淫在娛樂化恐怖的幻想:第一層幻想是電影機制對我們的俘獲;第二層幻想則是我們對恐怖的情迷。

或許,「後恐怖」(Post-Horror)一詞,正如美國著名的恐怖小說始祖H. P. 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 1890-1937) ,在他的著作《克蘇魯的呼喚》(The Call of Cthulhu, 1928)中,開篇首段的描述,能替我們拾回恐怖應有的力量,並與娛樂化的恐怖拉開距離。

恐怖,正是這位在遠處且模糊、難以定焦的輪廓誘使我們向它接觸

我想,世上最仁慈之事,莫過於人類思維無法將所有事物相互聯想。我們生存在一片無垠黑暗中無知的平靜小島,這座島從來就不是為了遠航。目前,朝著不同方向發展的科學領域並未對我們造成多大傷害,但到了某日,當種種離散的知識被拼湊起來,將開啟現實中多麼可怕的光景,將看見我們置身於多麼恐怖的處境,我們若非因此發瘋,就必須逃離致命的光明,躲進祥和且安全的新黑暗時代。​(註18)

H. P. 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
恐怖,正是這位在遠處且模糊、難以定焦的輪廓誘使我們向它接觸。圖為電影《宿怨》(Hereditary, 2018)截圖。圖片取自FILMGRAB

註1 大衛.丘奇(David Church),《後恐怖:藝術、流派與文化提升》(Post-Horror: Art, Genre and Cultural Elevation)(愛丁堡:愛丁堡大學出版社,2021),頁7–15。

註2 「作者電影」(Auteur Cinema)源於《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提出的「作者論」(Auteur Theory)。該刊由安德烈.巴贊(André Bazin, 1918-1958)於1951年創辦,主張導演即為電影真正的作者,作品中反覆出現的影像風格與內容關懷猶如個人的創作印記。核心成員包括:佛杭蘇瓦.楚浮(François Truffaut, 1932-1984)、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 1930-2022)、賈克.希維特(Jacques Rivette, 1928-2016)、克勞德.夏布洛(Claude Chabrol, 1930-2010)等人。1960年代由美國影評人安德魯.薩里斯(Andrew Sarris, 1928-2012)將「作者論」推廣至英美影評界,並成為電影研究的重要範疇。檢自:作者論 (Auteur Theory),” TFAI.

註3 同註1,頁29-36。

註4 「緩慢電影」(Slow cinema)為一種藝術電影的類型,其顯著的特徵為:視覺的極簡與模糊的敘事,通常強調長鏡頭的運用。此類型的電影有時亦被稱為「沉思電影」。緩慢電影著名的代表人物包括: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 1932-1986)、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 1912-2007)、西奧.安哲羅普洛斯(Thodōros Angelopoulos, 1935-2012)、貝拉.塔爾(Béla Tarr, 1955-)等人。詳見:註1,頁29-36。

註5 朱利安.哈尼奇指出,這些靜止的瞬間通常出現在劇情的轉折點或情感高潮時,能讓觀眾暫時停止跟隨敘事,轉而關注角色的內心世界與細微的情感變化。這些「靜止」的時刻不僅僅是畫面靜止,更是敘事與情感的凝結,使得觀眾深刻體驗到角色的脆弱性與自身的情感反應。哈尼奇認為,這種「脆弱的靜止」在某些電影中被用來強化與深化情感共鳴。例如,在恐怖電影或心理驚悚片中,這些靜止時刻可以增強觀眾的恐懼與不安感。詳見:Julian Hanich, Cinematic Emotion in Horror Films and Thrillers: The Aesthetic Paradox of Pleasurable Fear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179–80, 187.

註6 美國心理學家西爾萬.湯姆金(Silvan S. Tomkins, 1911-1991)的情感理論強調:情感是人類行為的重要驅動力,並進一步提出了九種基本情感:興奮(Excitement)、愉悅(Joy)、驚訝(Surprise)、恐懼(Fear)、憤怒(Anger)、厭惡(Disgust)、羞愧(Shame)、悲傷(Sadness)、困惑(Confusion)。這些情感被認為是人類情感系統的核心。詳見:Silvan S. Tomkins, Affect, Imagery, Consciousness: The Complete Edition (New York: Springer, 2008), vols II-III.

註7 同註1,頁11。

註8 在《宿怨》(Hereditary, 2018)的開場片段中,可以看見導演選擇的運鏡方式是極為緩慢的前推(Dolly)、平移(Pan)與固定鏡頭(Fixed Shot)。詳見FilmZ, “Opening Scene | Hereditary (2018) | Ari Aster,YouTube, August 12, 2021.

註9 派崔克.阿夫蘭(Patrick Avrane),喬菁、嚴和來譯,《房子:當無意識在場》(Maisons: Quand l’inconscienthabite les lieux)(廣西: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頁2。

註10 派崔克.阿夫蘭在《房子:當無意識在場》中,引用西格蒙德.佛洛伊德〈不可思議之事〉,

註11  Magnamarak, “Hereditary Movie ‘Charlie Death Scene’,YouTube, June 12, 2020.

註12 「犯罪現場娃娃屋」(Crime-Scene Dollhouses)最早由弗朗西絲.格萊斯納.李(Frances Glessner Lee, 1878-1962)創作的《不明死因事件的模型研究》(Nutshell Studies of Unexplained Death, 2004)引入。弗朗西絲.格萊斯納.李從真實犯罪現場汲取靈感,但這些模型並非完全複製,而是基於對案件的深入研究與拼湊,並加入自己對事件的想像。

註13 詳見:西格蒙德​.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宋文里譯,〈不可思議之事〉(The Uncanny)《重讀佛洛伊德》(Freud is Back: Selected Freud Papers with New Translation)(台北:心靈工坊,2018),頁73。

註14 馬克​.費舍(Mark Fisher, 1968-2017),王知夏譯,《怪異與陰森》(The Weird and The Eerie)(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頁5-6。

註15 同註14,頁4。

註16 同註14,頁2。

註17 同註14,頁7。

註18 H. P. 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李函譯,《克蘇魯的呼喚:H.P. Lovecraft恐怖小說傑作選》(新北:堡壘文化,2021),頁15。

王傑 Chieh Wang( 2篇 )

王傑,畢業於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當代視覺文化與實踐」碩士班(2025)。創作媒材涵蓋文字、繪畫、攝影、錄像與空間裝置。關注於「電影」與「文學」之間的辯證張力。創作的內容聚焦在當代社會的精神倦怠,以及「恐怖」作為藝術、文化符號的再現。除藝術創作之外,亦持續撰寫藝評與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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