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當代藝術場域不乏以影像作為媒介的創作,但極少有人如蔡明亮,能以如此專注而極致的姿態,鍥而不捨地拍攝「一個人走路」。
高雄市立美術館將於五月推出《行者十步:蔡明亮》,首度完整呈現導演蔡明亮自2012年起拍攝至今的十部「行者」系列影像作品,並由策展人孫松榮與蔡明亮共同策劃。這一系列作品由李康生以極緩步伐演繹玄奘般的修行者,橫跨古晉、雲林、臺北、宜蘭、香港、東京、巴黎、馬賽、華盛頓等九座城市,以身體書寫異地空間與時間流動,象徵一段歷時十三年的創作修煉旅程。
展覽以十個紙製銀幕、鏡面、手抄金剛經、戲院老椅與導演素描等創作裝置,打造沉浸的觀看場域,讓觀眾如同置身無聲經卷之中,體驗電影語言與視覺藝術交會的另一種觀看方式。除此之外,展覽也首度揭示蔡明亮歷年累積的導演手稿、分鏡、草圖、視聽筆記與創作年表,呈現「行者」從舞台劇《只有你》(2011)誕生至今的跨媒介生成軌跡。
本文也特別邀請蔡明亮、李康生與孫松榮展開三方對談,從創作脈絡、策展思維到展覽實踐,深入揭示「行者」系列從影像實驗走入美術館空間的過程,及其如何在當代藝術與電影語境中開闢出一條獨特的觀看之路。

——能不能只拍小康走路?
孫松榮(以下簡稱「孫」):展覽「行者十步:蔡明亮」可追溯至2011年的獨角戲《只有你》中〈李康生的魚 我的沙漠〉。在排演過程中,慢走是如何發生的?它又如何影響了劇場的發展?玄奘形象是何時和慢走產生連結?慢走意味著什麼?
蔡明亮(以下簡稱「蔡):2011年我受邀國家兩廳院做舞臺劇。我做了三齣獨角戲,其中一齣是李康生演的。他要演三個角色,表現三個身分。一個是40多歲的自己。那時他迷上養海水魚,我想要從他養魚的狀況去了解他。另外演我的父親。我跟小康的緣分這麼深,可能跟我父親有一點關係,我覺得他像我父親,都比較沉默寡言、愛抽菸。我拍《青少年哪吒》(1992)那一年,我父親就過世了,所以他從沒看過我的電影。李康生也因《青少年哪吒》一直被我保留在創作裡。另外一個角色是玄奘。玄奘是我最鍾愛的一個歷史人物。我讀了他的傳記深受感動,他取經的過程,渡過一個大沙漠的經歷非常震撼我。
我要小康從舞臺的左邊移動到右邊,這是一個角色轉換的過程,我想要把時間性、困難度透過這個移動來表現。所以請了雲門舞集的鄭宗龍來幫我排一些動作,我希望能帶一點舞蹈的性質。這段過程很長,怎麼試都不太順,小康很不自在,可能因為有舞蹈性質的概念讓他不自在。我們發生了一些爭執,小康有點不高興就離開了現場,到外面抽菸,久久不回來。我也沒有想到什麼方法可以解決。我去找他,他跟我講,他想用很慢的走的方式來試試看。我說好,就試一下吧。
那天的排練場,大概是下午,開始排那個移動的過程。他用一個很慢的身體在移動,有點像slow motion,但也不是慢動作,就是走得極慢。我發現他的身體因為這樣的移動呈現出一種姿態,特別好看。鄭宗龍也覺得很好看。他移動,從左到右,大概走了十七分鐘,我感覺很震撼、很美、很有力量。慢走的概念很好,後來就確定讓他慢走,希望他走得更慢。到了正式演出,他幾乎走了快半小時。整個戲裡,這個演出我特別喜歡。沒有音樂、沒有燈光,沒有表演,甚至沒有內容,就是走路。原來小康可以用這樣的方式走路,運用身體的平衡感,太漂亮了。可是舞臺劇演完就沒有了,我突然起了一個念頭:能不能把小康的走路變成影片?
剛好那個期間我對拍劇情片有點厭倦、冷感,腦袋裡已經開始想丟掉劇情的概念,想發展一些純影像的創作。走路就出現了,「能不能只拍小康走路?」這樣能不能發展成一部影片?
李康生(以下簡稱「康」):我在排練場跟導演吵架,因為那些舞蹈的動作,我做起來很尷尬。我出去抽菸想一想,就想到慢走。我看過一個舞團類似的演出,我覺得自己可以走得更慢,甚至是時間凍結的感覺。跟導演提議,他就叫我走給他看。大概四公尺我走了十七分鐘。

——更緩慢的電影
孫:閱讀玄奘相關傳記時,那時的唐朝並不允許人民出境,玄奘是趁著饑荒時偷越國境,一直往西邊走,不斷突破重圍,最後才到了印度。談到玄奘,自然會和佛教產生直接聯繫。作為「行者」最關鍵的形象,玄奘對你們而言意味著什麼?你們如何想像玄奘的身體?這是一個宗教的身體,還是一個入世的身體?
蔡:我覺得玄奘是位多重身分的歷史人物。他是一位和尚,也是探險家,也是哲學家。我本身是佛教徒,所以才會讀有關他的書,我也讀經。但是在做劇場或拍攝《行者》系列,我把宗教的概念淡化了。我不希望觀眾認為我在宣揚佛教。我把玄奘當作一個我喜愛的人物,他堅韌的個性、擇善固執的生命態度、冒險的精神與勇氣,甚至有一點傻氣。
我會被玄奘感動,可能跟自己創作的過程有一些重疊的感覺。我在俗世裡拍電影,卻只拍個人的東西。我很愛表達自己,只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不太被外界牽制。當然,我就必須面對現實的困難。所以在構思《玄奘》或「行者」系列時,也好像在表達自己的心境。
《玄奘》這齣舞臺劇,沒有語言,沒有故事性,不是傳記式的表達,我把重點放在慢走的概念。慢走跟這個世代的價值觀有所衝突,也是一種叛逆的精神。這是我做《玄奘》、拍慢走的原因,我想拍更緩慢的電影。
孫:慢走時,你有想著演繹的是玄奘嗎?
康:有演繹玄奘的精神。碰到很多困難、快撐不住了,就趕快念經。路人有時候會來影響我,在我面前晃,甚至有好心人給我施捨。我在香港碰到一次、在馬賽又碰到一次,他們塞銅板給我,以為我是化緣的,這些都要重拍。
延伸閱讀|《玄奘》之外

——在拍「行者」時,我也是行者
孫:「行者」最想傳達的是什麼?請你們談談拍攝十部「行者」時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蔡:為什麼要重複地拍這樣的作品?小康重複地走路,但去的地方不一樣。從我的出生地古晉、我生活的臺北、我喜歡的城市香港,或者到巴黎、馬賽,甚至最後到華盛頓。逐漸覺得這樣的重複,又不像是重複。因為地方改變了,而產生了一些變化和新的衝擊。整個狀態有一點像誦經,觀眾看「行者」時有點像在讀經文,經文內容其實都差不多,但以不同面貌呈現。《心經》、《金剛經》、《法華經》好像都一樣的經文,只是用了不同的表述,有不同的美感。「行者」的概念,就是讓觀眾能夠進到一個冥想的可能,是一種新的觀影經驗。
康:我最印象深刻的是在臺灣拍的《無色》(2012)。我要爬很長的樓梯,又要用很慢的速度,上下樓梯時核心肌肉很難控制。

——「行者」對我來說是一個很漫長的創作
孫:這一次「行者十步:蔡明亮」在高雄市立美術館的一大亮點,是展映最完整的行者影片和你特別從中剪輯出來的音像精選。不同於電影院,這些「行者」系列投映在空間中,觀眾在裡頭走動,請問你希望觀眾從中感受到什麼?是影像中的不同城市?不同姿態的身體?還是流動的時間?
蔡:影像的展覽,在美術館不是一件很新鮮的事情,但比較少像這次「行者」,累積了十二年,去了八個城市,十部作品一起展示,我光想就覺得滿壯觀的。
我不只拍了十部《行者》,也累積十年展覽「行者」的經歷。每去到一個空間都要思考怎麼展。2014年在布魯塞爾的電影藝廊,是一個有很多走道防空洞,當時只有五部「行者」。2022年在巴黎龐畢度中心展九部「行者》,當時想到了鏡花水月,所以在展場做了一個水池。我喜歡用紙張做投影,包括2015年在廈門三影堂藝術中心,我還把影像投在廢棄的牆上。同年在北師美術館的「無無眠大展」,我甚至用鋼板來做銀幕。
這次高美館提供給了我很大的空間,我要把十部「行者」放在兩個大廳裡面同時放映。基本上我還是用紙張作為投影的螢幕,舞臺劇《玄奘》演出過的紙也會使用在這次展覽,我還會抄寫金剛經在大幅的紙張上;還有我近十年累積關於「行者」的畫作和素描。我提供觀眾坐的椅子,是我收藏的老戲院椅。每次展「行者」,我都要想出各種可能性,來對應美術館的空間與狀態。
延伸閱讀|【電影的美術館轉生考】作者的自我重組與複寫:蔡明亮 ✕ 北師美術館的三次展覽事件

——緩慢的影像,放在當代就是一種叛逆精神
孫:這次在高雄美術館與臺北/高雄電影院推出的《行者十步》,你們最想對觀眾說些什麼?
蔡:這次我又把電影院拉進來,跟美術館綁在一起,雖然兩邊都是展出十部行者,但是觀看的經驗和感受是很不一樣的。
我這幾年最愛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影像放在不同的地方給觀眾使用,觀眾會發現,不是只有商業片適合在戲院裡觀看,美術館式的影像也可以在電影院被欣賞。這是我近十幾年長期在臺灣做的事情,模糊了電影院跟美術館的界線,引導觀眾去美術館,也讓他們去電影院,發現不同的內容。
康:我覺得最考驗的應該是馬拉松的觀影形式。蔡導曾經在北師美術館和壯圍沙丘辦過夜宿,那是很難得的一種體驗。現在已經是AI時代了,將來的生活速度還會更快。玄奘精神不只是慢,他是從年輕到老都貫徹始終,堅持他要做的事,就是一心一意,把佛經翻好。

*本文為對談節選,完整內容將收錄於《行者十步:蔡明亮》展覽專書,預計於七月正式出版。

長於南方、活在北部。中文系的叛徒、電影所的混混。看電影為主,寫電影為輔,報導、評論散見《報導者》、《新活水》、《釀電影》、《放映週報》等。雙眼視力1.5,喜歡烈酒跟啤酒,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