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電影的美術館轉生考】作者的自我重組與複寫:蔡明亮 ✕ 北師美術館的三次展覽事件

【電影的美術館轉生考】作者的自我重組與複寫:蔡明亮 ✕ 北師美術館的三次展覽事件

【Transforming Cinematic Presence: A Study of Exhibitions of Cinema】A Creator's Self-reorganization and Rewriting: The Three Exhibitions of Tsai Ming-Liang x MoNTUE

如果說這三次展覽是以完全揚棄電影工業產製模式下的產物,蔡明亮的「手工」創作方法,在「蔡明亮的日子」更是被高度標榜的——無論是《郊遊》以降,一貫的作品攝製方式,今次也納入更多的繪畫、物件的空間陳設與展場佈局,來進一步彰顯出「緩慢電影」時間之外,作為一名創作者的勞動時間如何予於外曝化。不經意催生出的第11部劇情長片《日子》,不僅是對電影工業的全面棄絕,更是對當代影像研究、後劇情片與後紀錄片論述拋出了一個難題。

蔡明亮之所以直到今天仍然是國際首屈一指的藝術創作者,完全不是仰賴過去既有的輝煌,而是至今仍然對電影和影像提供出源源不絕的創造力,並積極付諸行動的實踐。雖然蔡明亮認為他的創作源自於「生活」、「日常」——這些說法乍聽之下如此單純且直白地敞向大眾閱聽,然而弔詭的是,蔡明亮每一次看似從平凡日子中所醞釀出來的創作,實則都一再為電影研究和影像研究留下了嶄新的難題、繁複的問題意識。

作為臺灣少數積極參與展覽和跨領域創作的(原)電影導演,蔡明亮已藉由一次又一次的展映行動,來證明自己不僅僅是導演、電影作者,更可以是一名藝術家、畫家。蔡明亮與當代藝術、影像裝置、展覽之間的關係源遠流長,本文將目光聚焦於蔡明亮與北師美術館展開的三次合作——2014年的「來美術館郊遊—蔡明亮大展」、2016年的「無無眠—蔡明亮大展」,以及今年的「蔡明亮的日子」,除了試圖釐清這三次契機在「展映電影」(exhibiting cinema)方法論上的差異,並且強調為什麼相較於蔡明亮在其他展覽的展演,他與北師美術館的三次合作更具備重大藝術事件的前瞻性?

「蔡明亮的日子」於北師美術館展覽現場。(2023,攝影/王世邦,北師美術館提供)

三次蔡明亮影片展覽的驅動差異

相較於策展透過各種方式重構電影導演、作品與其他系譜的「電影展覽」(exhibition of cinema),蔡明亮在北師美術館的三次展覽涉及到的較多是以作者創作意識、影片作品為核心事件所擴散開來的宇宙,因而在定調光譜上傾向於「影片展覽」(film exhibition)。

「來美術館郊遊—蔡明亮大展」在《郊遊》開拍前就已預定美術館作為展映場域的前提下,將電影作品視為軸心事件,以調度「電影進入美術館」的靜態和動態互為的觀看策略為首要任務。從定時放映《郊遊》、與李康生對談的紀錄片(或蔡導命名為劇情片的)《那日下午》完整版本,卻將放置在地上的高麗菜抱枕取代影廳座席來明示觀看場域的轉換。展間亦藉由龐大量體的佈景設置作為裝置性部署,情境化地烘托出各種外於《郊遊》長片的其他電影時間,其中包括未收錄的片段、長拍鏡頭等。這些額外毛片(extra footages)不僅是對《郊遊》的補充與回應,更是重塑了觀眾對長片作品的感知認識與觀看理解。

「來美術館郊遊」於北師美術館展覽現場。(北師美術館提供)
「來美術館郊遊」於北師美術館展覽現場。(2014,北師美術館提供)

雖然臺灣在過去不乏創作者試圖遊走於電影和視覺藝術的界域之間,但蔡明亮明確以作者姿態,以兩界/兩極場域高度對照起來卻又相互轉換的展覽製作,可謂展開了先河。如今看來,這檔展覽依然顯得極具前瞻性;至少在臺灣算是首次由電影作者發動的「電影與展覽」之革命性嘗試。如此這般堅定且強烈的宣稱,都說明了蔡明亮積極轉換映演場域的決心,並為日後的展覽創作定下了可供我們持續討論的實用方向。事實上,這般明確的企圖,完全得益於蔡明亮此前多年來的影像裝置創作、跨足視覺藝術的嘗試下,所得出的場域命題之思索結果。「來美術館郊遊」的豐厚前期準備,才迸發出這檔極具重要性的展演事件。

兩年後的「無無眠—蔡明亮大展」,以《無無眠》、《西遊》與《秋日》三部短片組成。無論是玄奘形象的李康生那修行式的慢走長征,體現出時間節奏與觀眾身體感的對位與同步,抑或是美術館調整開放時間,讓觀眾能夠夜宿美術館,都再再說明欲求觀眾閱聽體感的重新調節。更別說夜間開放的展場,讓位處二樓通透落地玻璃展場的《無無眠》,得以在入夜後具備更充分的聆賞氛圍——無論是片中孤寂的東京場景與臺北展場窗外和平東路的人群、車流、捷運互相映照,作品與展覽名稱的切題設計,也都召喚出集體的都市感性。

「無無眠」於北師美術館展覽現場。(2014,北師美術館提供)
「無無眠」於北師美術館展覽現場。(2016,北師美術館提供)

除了身體感的調度,三部展映短片恰好因為與日本演員安藤政信、法國演員丹尼.拉馮(Denis Lavant)、黑澤明導演的場記野上照代合作,都巧妙地銜接世界電影(world cinema;學界以此指稱美國好萊塢以外的電影)的語境。如果我們回頭設想蔡明亮過去在影像創作中所觀照的人群與集體,不難發現這些探照人們精神世界的作者脈絡,是如此一直綿延連貫下來的。而這些集體條件之所以成立,無非是因為蔡明亮美學的成立與有效性,正是仰賴世界性尺度的全球觀眾所共同認可的。

雖然本次「蔡明亮的日子」在整體部署上而言,仍然位處在「影片展覽」的屬性光譜內,但相較於前兩次的展覽,顯然更激進地觸發到更多層次的評論與研究命題。其中包括電影性與繪畫性、物質性、文件化、檔案的複雜關係,甚至是電影生命的轉生問題。換言之,現在我們要處理的不再只是「美術館」和「電影院」互為的展映場域問題,而是誘發出動態影像與平面繪畫之間,那些影像性材料的復刻、再寫,以至於影像的形體流變。這類雋永性的問題也涉及到作者論及其宇宙觀的精神問題,最後則是不同影像界面、位移流變下的造形—造型性問題。

額外幀幅:影格、肖像、繪畫性

如果說這三次展覽是以完全揚棄電影工業產製模式下的產物,蔡明亮的「手工」創作方法,在「蔡明亮的日子」更是被高度標榜的——無論是《郊遊》以降,一貫的作品攝製方式,今次也納入更多的繪畫、物件的空間陳設與展場佈局,來進一步彰顯出「緩慢電影」時間之外,作為一名創作者的勞動時間如何予於外曝化。不經意催生出的第11部劇情長片《日子》,不僅是對電影工業的全面棄絕,更是對當代影像研究、後劇情片與後紀錄片論述拋出了一個難題。

地下一樓的展間除了跟「來美術館郊遊」一樣有長片以外的額外毛片、圍繞著母題的其他紀實性日常影片,如何讓未被收錄在電影《日子》的外溢素材現身,並與其他近年圍繞在生活環境與日常事件的影片彼此映照,都是不同維度的「額外幀幅」。其中,因為疫情時期思念李康生與亞儂.弘尚希(Anong Houngheuangsy),就著《日子》劇照和工作照所描繪出的《日子》系列,共18幅的展出畫作提供了討論影像複寫的絕佳條件。

蔡明亮所繪之《日子:小康與亞儂》。(攝影/陳又維,北師美術館提供)

繪畫本就是一種私密的心智活動,當繪圖者如同早期默片上色般將膠卷底片抽出影格來上色,不僅是當事人對於影格的重新詮釋、複寫,觀者亦能從中感知外於電影框格的額外幀幅。當過去不少人視蔡明亮的緩慢鏡頭如同對演員肉身的靜物寫生,那麽當劇照和影格被擷取出來重新繪製、上色,對象物的線條、紋理、細節都被重新展示——靜物寫生般的影像再生寓意亦在此翻了兩倍。關於電影性與繪畫性的關係,歷來更多討論的是藝術史畫作如何形構出電影視覺,或是在電影產製上先於攝影的分鏡繪圖。然而,《日子》系列畫作反倒成為「電影之後」的繪畫,同時也是從「電影鏡頭—劇照、工作照—繪畫」成像過程三個階段的過渡關係,也恰如蔡導寫在牆上的證言:「彷彿在畫布上再拍了一遍《日子》。」為首部羅浮宮典藏電影《臉》而製作的「電影箱子」系列,木箱外的劇照手繪也是同樣邏輯下的產物。

除了靜照、靜物的繪畫,展場中亦散落各種不同凝視下的「肖像畫」。從「蔡明亮的凝視計畫」脫胎而出的「你的臉」系列,是在劇照攝影上以粉筆加工繪製而成的肖像,甚至前後歷經過「變成美術館的電影院」(光點華山電影館)與「變成電影院的美術館」(北師美術館)兩種場域中展出。往左看,是香港反送中時期拍攝的《良夜不能留》,彷彿也是為一座傷痕城市所拍攝的肖像。尤其當鏡頭對焦於夜間寂寥的天橋,也跟之前拍攝臺北中山堂的《光》同為電影凝視描摹下的建築體肖像,但卻因其社會政治性的時空條件下,而不禁帶有無聲靜默下的批判態度。藍儂牆上的標語和張貼都被清理、抹除後留下的痕跡,竟也在影像上呈現出仿若抽象表現的繪畫性況味。此般對非人物件的凝視,更早之前一批源自「河上的月光」一展的多把老椅子,已是蔡導筆下的靜物主角,宛若一幅幅時光定格的肖像畫。

2019年威尼斯影展與威尼斯雙年展重新上映的《不散》4K修復版,蔡導除了配合電影映演後的說唱演出,也從兒時記憶、電影記憶、作品記憶截取出若干影格,重新組裝並發展出不同尺幅的畫作和鋪墊在臺上的巨幅粉彩繪圖,今次也重新在三樓展區「電影記憶」的地面上完整展示。另一幅繪製126張老戲院紅椅的巨幅畫,高高懸掛在挑高的展場中。另一邊廂,高俊宏為劇場演出《玄奘》所畫的巨幅炭筆繪圖,纏繞在展間周遭,與《不散》所衍生的眾多繪圖皆是之於蔡導有關夢與記憶的劇場舞臺。展場散落各式從居家空間遷徙到展場的大小物件,更可被視為作者個人史當中的各種靈光碎片,而聚集到這裡後都終將擁有了新的閱讀可能。

「蔡明亮的日子」於北師美術館展覽現場。(2023,攝影/王世邦,北師美術館提供)

關係性的重組與疏通

在北師美術館總策畫林曼麗的共同策劃下,北師美術館的三次蔡明亮展覽除了歷經「電影—美術館」、「身體感—世界電影的集體精神」、「影像造形—物質性流變」三種語彙轉換,也另有一條三者共有的軸線,那就是作為機構方的北師美術館,在作者與觀眾的橋樑上扮演了相互匯通的關鍵角色。

蔡明亮的作品美學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可俗可雅,無論是在影像感知上能夠接軌國際觀眾,卻又有在地豔俗與大眾庶民的「氣口」,以及強調日常與通俗的調性來讓臺灣不同層級的觀眾所理解。甚至在這三次展覽中,也有著為數眾多又不同性質的推廣活動,蔡導也頻繁地在展場中現身並與觀眾互動。(註)這些現象活絡了蔡明亮與觀眾的社群連結與擴散,一方面也因為北師美術館不惜重塑機構工作方法而加速促成——如調整開放時間、非制式又另類的館舍教育推廣活動、與高度自主性的創作者合作等,才使得「場域互換」並不停留於作品形式的「跨領域」問題,而是更積極拓展並實踐於動態的群眾連結。既然有「作者」必定有「讀者」,兩端之間的關係性經營,實則仰賴機構攜手共同作出牽引與疏通。

「蔡明亮的日子」於北師美術館展覽現場。(2023,攝影/王世邦,北師美術館提供)

總歸而言,「蔡明亮的日子」透過一位電影作者,除了自行將單一電影作品給解壓縮並因此牽引出裡裡外外的多重時空線索,也從個人創作歷程中拾撿多種不同領域的僭越、美學思維的嘗試,都給一併賦予造形化、重新組配。尤其當展場中並無任何為本次展覽所打造的嶄新造物,而是重組過去在個人生活與電影生命中的各種物件——於此,「對自我的重組」這件事本身即是最顯而易見的蒙太奇行為。如果一部電影是屬於蒙太奇的,那影片展覽能做到的事,即是在影像造形與美學流變下,拒斥將單一作品被個別看待,反而迫使我們採取「比蒙太奇更蒙太奇」的眼光,將作者灑落的各種碎片,任我們隨心隨意重組、正反閱讀。


 孫松榮闡述了蔡明亮從過去電影作品到展覽作品的實踐中一直可見俗雅兼具的旨趣。詳見:〈持續交錯的閃動著:評《來美術館郊遊:蔡明亮大展》的影片展覽〉,「台新ARTalks」網站。網址:https://reurl.cc/Y0Kdql(2023.11.22)

謝鎮逸( 10篇 )
旅台馬來西亞人,表演藝術、視覺藝術、電影、文字工作者;亦為跨領域自由評論人。畢業於馬來西亞新紀元學院戲劇與影像系、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現就讀於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 E-mail: yizaiseah@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