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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步在夢境與真實的沈浸體驗:專訪河床劇團《遺留》導演郭文泰

滑步在夢境與真實的沈浸體驗:專訪河床劇團《遺留》導演郭文泰

An Immersive Experience that Slides Between Dream and Reality: Interview with Craig Quintero, Director of Riverbed Theater’s “All That Remains”

郭文泰利用影音的設計引導觀看,讓觀者的身體不自覺跟著影像移動,與影像產生連結、被影像所調度。這些視聽感官的訊號,牽動身體各處的神經元,總和成《遺留》許多有別於劇場的獨特觀演體驗。

身為世界三大影展之一的威尼斯影展,日前公佈今年的「沈浸式內容單元」(Venice Immersive Competition)入圍名單,台灣共有三件作品入圍,其中一件作品正是由河床劇團藝術總監郭文泰(Craig Quintero)執導的VR作品《遺留》(All That Remains)。《遺留》是河床劇團將「開房間計畫」的特質結合VR獨特的影像語言,來探討與觀眾之間親密的觀演關係。除了是新媒介的運用外,也是首度嘗試製作VR即入圍威尼斯影展,更令人好奇河床劇團在面對嶄新的媒介,是如何思考其藝術總體經驗與實踐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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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留》是河床劇團將「開房間計畫」的特質結合VR獨特的影像語言,來探討與觀眾之間親密的觀演關係。圖為《遺留》劇照。(河床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新媒介的觀演關係探討

河床劇團在2011年推出只為單一觀眾演出的「開房間計畫」,在旅館、美術館、畫廊或城市的巷弄等迥異的場域進行演出,邀請觀眾進入某個空間,單獨與表演者共度一段時光。這個計畫開始之前,河床劇團從事表演創作已超過十年,製作規模也越來越龐大,在表演上擁有更多資源可以創造出更大型、更豪華的裝置,但郭文泰卻覺得他們與觀眾的距離越來越遠,也失去和觀眾之間的親密感。

於是他開始思考如何創造一種表演方式,能探索觀演之間的親密關係,「開房間計畫」便在這樣的情境下誕生。他企圖創造一種讓觀者接合所有感官、身歷其境、既溫柔又親密的觀演體驗。這樣的演出過程不僅是考驗演員的臨場反應,也挑戰觀眾習慣的觀演關係,我們與劇場不再只是隔著一段距離,總是能安全地置身事外,而是被邀請進入作品中,成為演出的一部分。

郭文泰企圖創造一種讓觀者接合所有感官、身歷其境、既溫柔又親密的觀演體驗。圖為《遺留》劇照。(河床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隨著影音技術發展,近幾年新興的VR技術吸引了郭文泰的注意。VR擁有既親密又孤獨的觀賞模式,且360全景影像又使觀者能產生沈浸感,這種狀態好似能將「開房間計畫」的元素帶入VR中。且VR的流通性又更勝於劇場,具有輕便巡演的誘因。郭文泰也感嘆,因劇場一期一會的特性,河床劇團走到今天雖已超過20個年頭,但除了劇照跟一些演出的影像紀錄之外,好像什麼也沒留下來,而VR也具備了將作品「留下來」的特性。

其實河床劇團很早就想嘗試VR製作,但考量到技術與經費上的不足,讓這個想法遲遲無法兌現。幸運地,他們在2020年獲得了文化內容策進院(以下簡稱「文策院」)「文化內容開發與產業領航」的計畫支持,終於展開了VR製作,延續著「開房間計畫」所欲探討的精神,河床劇團希望能在VR的觀影經驗中,再次創造與觀眾之間親密的觀演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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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續著「開房間計畫」所欲探討的精神,河床劇團希望能在VR的觀影經驗中,再次創造與觀眾之間親密的觀演關係。圖為《遺留》的舞台美術正在寫牆上的字。(河床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限制反轉為獨特的影像特性

面對將劇場的「開房間計畫」轉化成VR形式,郭文泰原以為在同樣的概念下,轉化的過程應該是相對容易的。但後來發現面對新的媒介,不論是技術、場景調度、演員表演等,都得用全新的方式來思考。像是在「開房間計畫」的劇場中,要讓觀眾全身的感官都打開、願意跟著演員移動身體,是相對簡單的事情,除了可以在空間上進行安排外,也能透過演員碰觸觀眾、製造味覺體驗、一對一的互動等,讓觀眾沈浸在其中。而VR雖具有360度全景影音的沈浸特性,但觀眾的身體是不能輕易移動的,更難以創造除了視覺與聽覺外的感官經驗。

VR雖具有360度全景影音的沈浸特性,但觀眾的身體是不能輕易移動的,相對於劇場更難以創造除了視覺與聽覺外的感官經驗。圖為《遺留》劇照。(河床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另外就是媒介本身的限制,郭文泰提到VR有一定的焦距範圍,若超過範圍影像畫面就會變得模糊,非常考驗導演如何去進行場面調度;另一挑戰則是無法隨意剪接,拍完之後能調整的範圍也有限。相較於此,劇場則是living art,每一次演出完都可以再修改,演員可以替換、劇幕可以更動、佈景更可以重做,劇場彷彿是有生命般永遠都在變化。但同樣地,若要讓這個生命繼續存活下去,就必須重新號召眾人將其再次組裝起來。

VR技術上的限制非常考驗導演如何去進行影像與演員的調度。圖為導演在現場監看影片。(河床劇團提供)

面對VR諸多技術上的難題,郭文泰強調一個可信任的合作團隊非常重要。製作過程中,文策院並沒有限制他們的想像,而是站在陪伴的角度給予建議。Funique VR Studio則提供專業的技術支援,提醒鏡頭的盲區,將拍攝的意外降到最低。不過縱使VR的拍攝必須盡可能將細節安排得很精準,郭文泰還是堅持精準中要帶點彈性,讓作品處於一種「有機」的狀態,允許拍攝團隊嘗試各種可能性。具備了這些充分的後勤支援,才有可能將VR的限制反轉為其獨特的影像特性,發揮這個媒介獨道的觀演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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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縱使VR的拍攝必須盡可能將細節安排得很精準,郭文泰還是堅持精準中要帶點彈性,讓作品處於一種「有機」的狀態,允許拍攝團隊嘗試各種可能性。圖為《遺留》拍攝現場。(河床劇團提供)

親密的雙向觀演關係

《遺留》中,一位身穿紅色洋裝的女子會雙眼直視著觀者走來,接下來四周的牆開始緩緩地朝觀者推進,無處可躲的目光與無處可逃的空間壓迫,逼使觀者產生了一股強烈的焦慮與緊張感;影像空間又在鏡頭與人物的推移下,從昏暗破舊的狹小房間,移轉至另一擺放著綠幕,看似攝影棚的寬敞空間,觀者脫離了現實的線性時空邏輯,滑步在不同的場景內。這些都是劇場技術很難做到的。郭文泰也利用影音設計引導觀看,觀者的身體會不自覺跟著影像移動,與影像產生連結、被影像所調度。這些視聽感官的訊號,牽動身體各處的神經元,總和成《遺留》許多有別於劇場的獨特觀演體驗。

透過這些視聽感官的訊號,《遺留》牽動了身體各處的神經元,總和成許多有別於劇場的獨特觀演體驗。圖為《遺留》劇照。(河床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郭文泰也嘗試將看似不相干的物件、顏色、人物放置在一起,從各種拼貼的關係裡創造出新的連結,有趣的是,這個連結並非是要被賦予劇情上的意義,也不是要讓觀者找到一條清晰的因果線可以依循。郭文泰闡述,他當然懂得寫一齣有劇情的劇本,也理解戲劇的邏輯該怎麼樣推理,但他更想做的,是讓觀眾不陷入一個合理的解釋情境內。因為當我們開始用邏輯推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時,就會被侷限在習以為常的慣性思考當中,只有讓腦袋放棄習慣的結構,其他的可能性才有機會發生。

雖然河床劇團的作品時常被形容為超現實的、抽象的、如夢境般的,不過對郭文泰來說,那其實是最接近「真實」的樣貌,因為真實的生活沒有劇情可以推演,他希望能以這樣的相遇方式,邀請觀眾打開生活的各種可能性,並成為他們生命故事的一部分。

也因此,河床劇團的演員並非是演出某個角色、也沒有劇情可以閱讀。郭文泰在與演員溝通時,多數時候會請他們同時擁有各種情境的想像,可能是出生、死亡、失去、親密關係、被傷害等,演員會將自己的內在打開,也邀請觀眾將自身的情緒及慾望打開。整個觀演過程,觀者除了觀看外,也同樣感到被觀看,除了參與外,也同時感到被參與,甚至很多時候觀眾是將自己的內在投射在作品中,在觀看表演的同時,也是在觀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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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觀演過程,觀者除了觀看外,也同樣感到被觀看,除了參與外,也同時感到被參與,甚至很多時候觀眾是將自己的內在投射在作品中。圖為《遺留》劇照。(河床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遺留》只是一個起點

郭文泰總結道,劇場「開房間計畫」的特性,導致觀眾是有限的。這次《遺留》因爲VR巡演的輕便性,再加上文策院極力協助推廣,觀眾可以是全世界的。他也認為台灣VR的實力不容小覷,尤其製作《遺留》前,他看了非常多的VR作品,其中印象深刻的有黃心健2017年在臺北市立美術館《沙中房間》,VR創造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帶來全新的世界;另一就是陳芯宜導演2018年的《留給未來的殘影》,影像精準的沈浸設計,讓他彷彿在周書毅點起火柴的時候可以聞到燒焦味。這些作品不論是3D動畫、電影、劇場,風格和語言完全不一樣,VR是一個全新技術,目前沒有一個固定的範本跟語言,也因此可以創造出無限的可能性。他們也都還在繼續嘗試,「開房間計畫」VR是三部曲,《遺留》只是一個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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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宇(Sih-Yu Chen)( 93篇 )

藝術研究者。主要關注計畫型藝術創作、表演藝術、電影與當代影像,以及其他任何好玩的事。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藝術觀點ACT》等,現任典藏雜誌社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