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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展覽倒數!路易絲.布爾喬亞,一個離鄉女孩的修復行動

臺北展覽倒數!路易絲.布爾喬亞,一個離鄉女孩的修復行動

Louise Bourgeois A Runaway Girl and Her Action to Repair: Giving Form to Spiritual Life

1911年生於巴黎的布爾喬亞,整個兒時都在一個逐漸分崩離析的家庭中度過,在包括險惡的戰爭、父親的乖戾與不忠、母親的病痛與早逝等外在遭遇之下,她逐漸萌生「棄子」般的自我認同,對遺棄和分離的巨大焦慮和恐懼在其靈魂深處扎根。從「我曾是個離家的女孩,最後一切都好」,到「我曾於地獄往返,那裡棒極了」,終其漫長一生,布爾喬亞都在努力與「離鄉」的課題相處,這「家鄉」既是巴黎郊外、比耶夫爾河畔的童年環境,是母親的保護與父親的情感拉鋸,也是她在自己那深如黑潭的複雜情感。這一切都轉化為她取之不盡的創造力之源。

對我來說,當一件藝術作品可以消除焦慮時,它就成功了。———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1911–2010)

1947年,路易絲.布爾喬亞在紙上以墨水和炭筆畫下她最初的蜘蛛形象;半個世紀後,1990年代起,她以此發展出自己漫長創作生涯中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母題:大小不一、姿態各異的黑色金屬蜘蛛雕塑。透過將其中最為巨型的蜘蛛雕塑命名為「媽媽」(Maman),以及她不斷的自白與闡釋,世人皆知她藉此為自己對母親之記憶和象徵賦形:作為既優雅又具備力量、既具攻擊性也展現出保護力的複雜生物,蜘蛛在編織與修補上的天分,也與布爾喬亞那從事織毯修復的原生家庭有著隱喻性的連結。

路易絲.布爾喬亞於布魯克林的工作室,1993年。(攝影/© Philipp Hugues Bonan,圖片由伊斯頓基金會提供)

1911年生於巴黎的布爾喬亞,整個兒時都在一個逐漸分崩離析的家庭中度過,在包括險惡的戰爭、父親的乖戾與不忠、母親的病痛與早逝等外在遭遇之下,她逐漸萌生「棄子」般的自我認同,對遺棄和分離的巨大焦慮和恐懼在其靈魂深處扎根。布爾喬亞說自己「繼承了母親的理性和父親脆弱的心」,她終其一生都與這種矛盾性共存,並在內省的力量之下,將之投射、轉化。大學時中斷了數學學業而投身藝術的她,在後來的創造性工作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現出在這樣的矛盾性交織之下,如何得以讓種種外在不同、內在卻高度統一的藝術表達,成為精神世界的外顯和療癒之道。

1938年,布爾喬亞隨新婚丈夫、美國藝術史學者羅伯特.戈爾德懷特(Robert Goldwater)移居紐約。此時距離1932年母親在長久病痛後離世、她試圖投河自盡卻被父親救起的那段絕望時光,已相隔數年。童年的苦痛看似已結束,實則卻緊密連結至她初抵美國後一段時間內的孤獨與不安,連同離開納粹統治下的法國引發的愧疚和離愁,奠定了布爾喬亞一生藝術創作的基調。

路易絲.布爾喬亞,《墜落的女人》(Fallen Woman, Femme Maison),油彩、畫布,35.6 x 91.4 cm,1946-1947
(攝影/Christopher Burke, ©伊斯頓基金會/Licensed by JASPAR, Tokyo and VAGA at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Y)

約莫作於1938年的炭筆油彩小畫《離家女孩》(The Runaway Girl)描繪一位踽踽獨行的女孩,宛若其創作源頭的自畫像,於1945年她首次個展中展出。與之相續的,是布爾喬亞在1946至1947年間的一系列畫作,英文名為「墜落的女人」(Fallen Woman),法文則意為「女人/家」(Femme Maison),畫面上那在生命中失去平衡的女性,受家與房屋所保護、卻也為之所困,很難不被視作布爾喬亞的自我投射。建築和人物之形象在她的這些繪畫作品中隱喻著內與外、身體與空間、精神與外境,這樣一些彼此形成張力、卻碎片狀呈現多面一體關係的層次。

同期,布爾喬亞利用紐約公寓樓頂的戶外空間開始了雕塑創作。1940年代中期開始的十來年間,她試圖透過創作雕塑來召喚那些被她留在法國、留在過往的人們,這份召喚既在於銘記,也是為了好好告別。直立而瘦長的「人物」(Personages)系列直接固定在展示的地面上,這些幾乎是立體幾何拼接的極簡雕塑,成為布爾喬亞最早的空間裝置,也初步形塑了貫穿其整個雕塑創作脈絡中的一些結構性本質特徵。

路易絲.布爾喬亞,《持續的對抗》(Persistent Antagonism),彩繪銅、金屬、不鏽鋼,168.9 x 30.5 x 30.5 cm,1946-1948(攝影/Christopher Burke, ©伊斯頓基金會/Licensed by JASPAR, Tokyo and VAGA at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Y)

對布爾喬亞而言,雕塑是身體和身體碎片的延伸,是不安、焦躁、恐懼、怨恨、愧疚、離愁、思念、渴望、愛與恨等諸多交織的情緒和情感所投射出的形狀,通常同時具備抽象的造形線索和意涵,也足以喚起具體的形象,只是在不同作品中有不同的側重。重要的不僅是雕塑的造型,也有它們以大小、材料、結構及物件的意義等,在其所處環境中撐起的精神性空間,直接作用於觀者的身體和情感。如布爾喬亞所言:「在現實生活中,我認為自己是受害者;但在藝術中,我則是加害者……最終,對自己的殘忍,會匯流而成對他人的殘忍。」當觀者為其某些作品感到驚悚之時,像是面對變形的、碎片的身體和器官,刑具或凶器般的結構,以及冰冷、幽黯或熾烈的氛圍,便是可與之感同身受的時刻。

路易絲.布爾喬亞,《無題》,琺瑯、水粉、鑽孔木雕,18.7×14.6×2.9cm,1986。(攝影/Damian Griffiths、 ©伊斯頓基金會/紐約ARS VAGA)

父親是造成布爾喬亞童年創傷的重要因素,他在1951年過世後,布爾喬亞壓抑的憤怒和痛苦化為無言的精神重擊,飽受抑鬱之苦的她此後接受了30餘年的精神分析治療。期間她留下的大量夢境記錄、治療過程筆記及其他文本,於2004年和2010年間被陸續發現,成為近年來布爾喬亞研究的重要素材,拓展了人們對她創作生涯的認識。

接受精神分析治療最初幾年,布爾喬亞經歷了一段創作停滯期,隨後在1960年代揭開新章。一方面,她開始嘗試塑膠、乳膠、橡膠、大理石等各種材料;另一方面,她的精神分析師在治療中提到的眾多意象,觸動她陸續發展出一系列有機造型作品,包括後來可大致歸類稱為「巢穴」(Lair)的許多雕塑,這些作品包括淚滴、圓錐、螺旋等主要形狀,如同她經典的蜘蛛母題,「巢穴」也同時具備保護與安全、囚禁與封閉的矛盾意涵。從1960年代直至2000年左右,巢穴是布爾喬亞反覆探索的母題之一,也直接與其創作生涯後半程最重要的另一母題相連:「巢穴」在1986年發展為大型空間裝置《層構巢穴》(Articulated Lair),布爾喬亞後來視之為她的第一件「牢籠」(Cell)系列作品,雖然直至1991年她才開始使用這個詞。

路易絲・布爾喬亞《Spider》,1997,於2024年東京森美術館「我曾於地獄往返,那裡棒極了」(Louise Bourgeois: I have been to hell and back. And let me tell you it was wonderful.)展覽現場。(photo/ Kenta Hasegawa © The Easton Foundation/Licensed by JASPAR, Tokyo, and VAGA at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2024.)

「牢籠」系列作品都具有牢籠般的內外結構,牢籠本身通常為金屬鏤空裝置,內部則以各種雕塑、現成物裝置,構成情緒滿載、有時如同戲劇佈景般複雜的組成,甚至也有巨型蜘蛛的身影,宛若疊加了不同母題在雙面性上的強度。「Cell」另一含義為「細胞」,從有機生命體的最小單位,到堪比囚室的禁錮空間,布爾喬亞抹去了內在與外部之間的界線,雙關地道出生命經驗的本質。同時,從「人物」、「巢穴」到「牢籠」、「蜘蛛」,布爾喬亞在不同母題之下,都反覆釋放出自己內在情感的多面性,以多樣的創造力為它們賦形。

布爾喬亞廣泛而深刻地探索材料的力量,也透過不同材料的拼接運用,以及材料與造形的感性張力而形塑強度劇烈的表達,甚至光與全息影像的運用,都成為她打造複雜情感空間的利器。值得一提的是,布爾喬亞於1990年代中期開始大量運用織物創作,包括布料、絲線等同質、但造型與意涵有所不同的材料,以及舊衣物、舊床單這樣充滿記憶與時間性的現成物。織物對於布爾喬亞而言,不僅直接連結起她那從事掛毯修復的原生家庭,也即,既是她最深層傷痛、也是其創造性力量的來源;同時,作為材料的織物也在她的作品中獲得不可思議的新生。

路易絲.布爾喬亞,《無題》(Untitled),彩繪木、布料、壁掛浮雕 ,57.2×66cm,1993。 (攝影/Christopher Burke ©伊斯頓基金會/紐約ARS VAGA)

無論是形塑人體或人體器官、抽象雕塑,還是作為文字與畫面的構成材料和載體,不同顏色、不同質地的織物在布爾喬亞作品中的運用,同樣展現其精神世界的複雜,是如何透過材料的精細佈局而外顯出來。例如,1993年以「無題」為名的作品結合了織物浮雕與木板油畫;《比耶夫爾河頌歌》(Ode à la Bièvre,2007)中,布爾喬亞以她多年的私藏布料為拼貼材料,藉著描繪記憶中的家鄉河流,吐露對於已消逝之美好的鄉愁。如同1997年所創作的大型裝置、屬於「牢籠」系列的《蜘蛛》,她運用於不同作品中的布料和細微的現成物部件,都附帶有一段真實過往或情感象徵,是布爾喬亞生命養成的見證。

路易絲.布爾喬亞《無題》,彩繪木材與織物浮雕,57.2×89.5cm,1993。(攝影/Sarah Muehlbauer 、©伊斯頓基金會/紐約ARS VAGA)

《意識與無意識》(Conscious and Unconscious,2008)則傳遞出布爾喬亞在精神分析治療過程中的寶貴收穫:她用包括織物在內的不同材料,以抽象造型為「意識」與「無意識」賦形,她將漫長的治療深刻內化後,為自己內在那些隨時會掀起風暴的無意識之潮,在藝術中找到了釋放和昇華的出口。

布爾喬亞的雕塑和裝置是其內在情感和精神世界的空間賦形;以線條和色彩構成的繪畫和素描,則更像是種種平面投影。布爾喬亞曾將素描喻為「思想的羽毛」,是她「在空中捕捉並落筆於紙上的靈感」。她用簡約但重複的線條和色彩,所有抽象或具象的構成,都投射出內心的無限風景。在這樣一些與大型雕塑張力不相上下的作品中,布爾喬亞彷彿距離宇宙與生命的本質更近了。

路易絲.布爾喬亞《時間》(Time),一組40幅雙面畫作,正面:墨水 炭筆 紙上;背面:炭筆 紙上 , 24.1×20.3cm(每幅),2004。(©伊斯頓基金會/紐約ARS VAGA)

復返與昇華

布爾喬亞藉2002年的圖文作品《昇華》(Sublimation),表達了對於藝術家可透過創作來獲得昇華之力量的感恩。而她2000年在泰特美術館渦輪廳所展示的大型裝置之題,「我做,我拆解,我重做」(I Do, I Undo, I Redo),則道出她一貫以來的方法,即,不斷地「做」與創造,不斷地行動與復返。

終其漫長一生,布爾喬亞都在努力與「離鄉」的課題相處,這「家鄉」既是巴黎郊外、比耶夫爾河畔的童年環境,是母親的保護與父親的情感拉鋸,也是她在自己那深如黑潭的複雜情感。這一切都轉化為她取之不盡的創造力之源。從「我曾是個離家的女孩,最後一切都好」(註1),到「我曾於地獄往返,那裡棒極了」(註2),布爾喬亞往返於這精神之鄉與自己生命的每個不同時期之間,在一趟趟修復之旅中,將豐沛的藝術創造力,澆築而成一片片與創傷共處的療癒風景。

延伸閱讀 ︳「我從地獄歸來,並告訴你那裡十分精彩。」路易絲.布爾喬亞世界巡迴展於東京現正開催

Louise Bourgeois, Untitled (I Have Been to Hell and Back), 1996。(Photo: Christopher Burke © The Easton Foundation/Licensed by JASPAR, Tokyo, and VAGA at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註1 參見:Jerry Gorovoy, Danielle Tilkin, Louise Bourgeois: Memory & Architecture, Museo Nacional Centro de Arte Reina Sofía, 1999, p.15.

註2 布爾喬亞1996年在一方個人珍藏多年的舊手絹上繡字:「我曾於地獄往返,而讓我告訴你,那裡棒極了。」(I have been to the hell and back. And let me tell you, it’s wonderful.)這也成為2024年在東京森美術館、2025年在臺北富邦美術館的布爾喬亞回顧展之展覽主題。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3月號390期,原文標題為「路易絲.布爾喬亞,一個離鄉女孩的修復行動:為精神生活賦形」。)

嚴瀟瀟(Yan Xiao-Xiao)( 228篇 )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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