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瑟沃斯香港空間(Hauser & Wirth Hong Kong )將於今(2025)年三月推出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個展「軟景」(Soft Landscape),與剛剛在東京森美術館結束、也於這個三月在臺北富邦美術館展出的布爾喬亞回顧展形成呼應。「軟景」將展示她1960年代到2008年的精選作品,包括一些鮮見的雕塑與紙上作品,像是首次在亞洲展出的噴泉裝置《乳房(噴泉)》(Mamelles [fountain],1991)以及一件鋼與大理石雕塑《蜘蛛》(Spider,2000),以及其他一些鮮見的作品,例如作於1990年代、結合織物浮雕與油畫的「無題」系列。
布爾喬亞生前設立的伊斯頓基金會(The Easton Foundation)與不同機構密切合作策劃了這些展覽,我們也於布爾喬亞在亞洲一系列重要展覽之際,專訪基金會策展人菲利普.拉瑞特-史密斯(Philip Larratt-Smith),談談對這位藝術家創作生涯的洞見和兩個展覽的策展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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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今藝術&投資》(以下簡稱典藏):許多藝術家的創作都與自身生命經驗中的記憶與創傷密不可分,而布爾喬亞又將她所經驗的複雜與矛盾結合於多樣類型的創作中,像是不同形態、大小的雕塑、裝置、繪畫、版畫、織物、圖文創作等等。創作類型上的多元,是如何與她在創作、探索、情感等方面的慾望相互呼應的?
菲利普.拉瑞特-史密斯(以下簡稱拉瑞特-史密斯):您的問題讓我想起弗洛伊德的一句話:「歷史改變了神經症的表達方式,即便它並未改變其內在機制。」布爾喬亞的作品涵蓋廣泛的形式與材料,表現出高度的異質性,然而她的創作動機與心理關注點卻展現出驚人的一致性。
她的作品中反覆出現相同的形式主題—例如,她1940年代晚期的繪畫、版畫與素描中所描繪的懸掛束狀物,後來又轉化為懸掛式的淚滴狀雕塑,如《織夢仙子(再製)》(Fée Couturière Revisited)與稍後的《巢穴》(Lair)。以不同的材料展現相同的主題,使她能夠突顯該主題的不同面向。本次於豪瑟沃斯香港空間展出的《織夢仙子》(Fée Couturière)的變體是以鉛製成,這是布爾喬亞所鍾愛的材料,因為它同時具有柔軟與沉重的特性。與早期的石膏與青銅版本相比,這件鉛製雕塑少了那些開口與內部巢穴般的視覺元素,取而代之的是較淺的凹陷,使其顯得更為神秘與內斂。

(攝影/Lee Stalsworth, ©伊斯頓基金會/Licensed by JASPAR, Tokyo and VAGA at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Y)
同樣地,《乳房》(Mamelles)這件呈現多個乳房形態的長浮雕作品,也曾被製作成粉色橡膠與大理石版本,豪瑟沃斯香港這次所展出的版本則是一座青銅鑄造的噴泉,五個乳頭流出的水滴入盆中。(數字5對布爾喬亞具有象徵意義,代表著她的家庭結構:她出生於一個五口之家,後來與丈夫在紐約組成了自己的五口之家。)流水象徵著「好的乳房」,進而延伸至母職的責任,包括照顧她的丈夫與三個兒子。

典藏:布爾喬亞的生命跨越了整個20世紀,經歷過世界大戰及戰後的社會變遷,其生活軌跡也與現代藝術從歐洲大陸朝向美國的發展重心有所重合。這一宏觀的視角,是否可以為我們帶來理解她的創作的有效思路?她源自童年的內在境遇、精神世界,如何與這樣的外部世界相互作用?
拉瑞特-史密斯:布爾喬亞常被形容為「最後的現代主義者」,在許多方面,她橫跨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的界線。然而,她長期未受到廣泛認可的部分原因,正是因為她從未真正隸屬於任何藝術流派或運動,其作品也無法輕易歸類到當時的主流藝術潮流之中。例如,「人物」(Personages)系列可與抽象表現主義相聯繫,而1960年代較為抽象、生物形態的作品則可被視為與後極簡主義有關聯,但這些關係更像是「相近」,而非「歸屬」。布爾喬亞曾將自己比作一名孤獨的長跑運動員,她的創作軌跡與主流藝術發展軌跡雖然平行,卻從未真正重疊。
她經歷了巨大的社會變遷,從「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的尾聲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迅速崩解的舊世界,她的童年世界在戰爭之後不復存在。二戰期間,她因納粹占領法國而與家人分離,這場戰爭也促使大批藝術家移居紐約,讓紐約迅速取代巴黎成為藝術世界的中心。儘管這些歷史背景不可忽略,但試圖將世界事件與布爾喬亞的作品建立過於直接的聯繫,可能過於簡化。畢竟,她始終強調自己是在努力為內在心理景觀賦形。然而,正是她的多樣性,使她在藝術史上的真正地位直到晚年才被全面認可,而這種異質性也成為她吸引年輕藝術家的關鍵因素之一。
典藏:布爾喬亞的女性意識,疊加了她身為女兒、妻子、母親、女性藝術創作者等多重身分之下的遭遇,在她創作的作品中表現出既暴力又溫柔的多面一體。我們可以從哪些主要的方面,來理解她有別於其他女性意識濃厚的藝術家的創作?
拉瑞特-史密斯:布爾喬亞在生活中支持女性主義,並堅信女性應享有與男性同等的權利與機會。然而,她拒絕將這個標籤套用到她的藝術創作上。她認為女性主義藝術(如同政治藝術)容易因過於關注當下的社會議題而變得過時,而她的藝術則植根於心理層面,處理的是前俄狄浦斯(pre-Oedipal)與前性別(pregender)階段的主題。即便如此,她仍然成為1960年代美國第二波女性主義者的重要象徵,其「女人/家」(Femme Maison)系列作品更成為掙脫家庭束縛、爭取獨立性的代表性圖像。
典藏:精神分析在布爾喬亞的生命與創作中扮演重要角色,我們可以如何理解這一角色?以及精神分析與她的藝術創作之間的關係?或者說,精神分析在多大程度上為布爾喬亞的藝術帶來創造性的啟發?
拉瑞特-史密斯:布爾喬亞對精神分析的態度有時顯得矛盾,但無可否認,這段經歷在各個層面上都對她產生了深遠影響。1951年父親去世後,她陷入嚴重的憂鬱,並於同年底開始接受心理治療,直到1985年她的治療師Henry Lowenfeld過世。最密集的治療期是1952至1967年,這段期間她每週接受四到五次心理治療,同時幾乎完全退出藝術圈——1953年至1964年間她沒有舉辦個展,1955年至1960年則幾乎完全停止創作。在某種程度上,精神分析取代了藝術創作,但更準確地說,這兩者相互交織。
精神分析為她提供了理解自身創作動機的工具,使她不僅能釋放潛意識的張力,還能將藝術視為一套完整的自我認識體系。正如她所說:「藝術是一種保障理智的方式。」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藝術無法提供永久性的解決方案,但能提供暫時的喘息,讓人得以繼續前行。

典藏:對她留下的與精神分析有關的筆記和書寫進行研究後,您認為我們可以在哪些層面上更新對於她藝術創作的理解?從總體來看,近年來在對布爾喬亞的研究中,還有哪些值得一提的發現?
拉瑞特-史密斯:精神分析相關著作的發現,促使我們對布爾喬亞的作品進行重新評估。這些文獻糾正了1982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回顧展之後盛行的主流詮釋方式。它們顯示,她與父母的關係充滿矛盾,而父親的情婦莎迪(Sadie),亦即她的英語家教,實際上並未在她的生命中占據太過重要的位置。此外,這些文獻還揭示了布爾喬亞對精神分析理論與實踐的深入鑽研,以及她對該領域所做的深刻貢獻,特別是在女性性別、象徵性構建和創造力的本質等方面。雖然這些著作並不能直接解釋她的藝術作品,卻能夠幫助我們理解驅動她創作的內在心理機制。布爾喬亞的精神分析寫作所帶來的影響仍在持續發掘,在許多方面,我們仍處於探索的初期階段。
典藏:布爾喬亞的許多雕塑和繪畫作品,即便是非常具象的一些,例如人體、蜘蛛,都具有抽象性和幾何特徵,並與建築和空間關係密切相關。這是否與她早年的數學教育有關,儘管她後來並未繼續深入學習?在她充滿靈性與隱喻的作品中,幾何形式如何發揮作用?
拉瑞特-史密斯:這次在豪瑟沃斯香港空間的展覽,乃至布爾喬亞的整體創作的一大特徵,就是抽象與具象之間的擺盪。對布爾喬亞而言,幾何象徵著一個秩序井然、規則可循的世界;情感的世界則不同,往往充滿混亂與無序。布爾喬亞在母親早逝後逐漸放棄數學研究,部分原因即在於數學的確定性無法解決她內心的情感動盪。然而,她從未喪失對幾何形狀的熱愛,例如螺旋元素貫穿於豪瑟沃斯這次的展覽之中。在她看來,螺旋允許雙向運動—向內代表放棄、撤退與對平靜的需求,向外則象徵對生命的接受。
這種對幾何的喜愛,也可追溯至她的家庭背景—她的家族經營一間掛毯修復工坊,年幼的布爾喬亞時常協助修補受損的掛毯,而這些織物的經緯線結構,必然在她的藝術語彙中留下印記。此外,幾何形態也體現了布爾喬亞卓越的智識水平,這一點往往因她作品的心理深度與情感強度而被忽略。她接受過法國古典人文教育,熟悉法國文學與哲學經典,在開始精神分析治療之前,已長期浸淫於精神分析文獻之中。她對語言精準度的追求,以及以冷靜、客觀方式解析自身情感的渴望,皆源於這一知識背景。

典藏:即將在豪瑟沃斯香港舉辦的展覽名為「軟景」。在這個語境下,我們應如何理解「柔軟」這一概念?您能介紹本次展覽在作品選擇上的策展思路嗎?近期,東京森美術館和臺北富邦美術館的回顧展為我們提供了對布爾喬亞整個藝術生涯的概覽。本次香港展覽又將如何進一步深化我們對她作品的理解?
拉瑞特-史密斯:「Soft」(柔軟)一詞指涉身體—聯想到威廉.柏洛茲(William Burroughs)所描述的「軟機器」(soft machine)(註)。展覽的核心關鍵,在於布爾喬亞作品中景觀與身體之間的動態互動。這一概念指引了作品的挑選方式,並塑造了畫廊內五個展覽空間的特定組合。
東京森美術館的展覽以主題性方式回顧布爾喬亞的藝術生涯,選取了從1940年代至2010年她去世的代表作品。展覽按主題劃分為三個部分,幾乎如同黑格爾的「正—反—合」(thesis-antithesis-synthesis)三段式結構。該展覽架構亦將在臺北富邦美術館進行調整,以適應當地完全不同的建築空間。這一策展框架既具有足夠的彈性以容納多樣作品,又能夠保持一定的嚴謹性,確保展覽的排列與陳設方式富有概念性與邏輯性。
相較之下,豪瑟沃斯香港的展覽更聚焦於布爾喬亞作品中的特定圖像傾向,每組作品皆突顯其作品的不同面向。其中,部分從未展出過的作品,將透過與更為知名的作品並置展出,提供新的詮釋方式。這一策展方式的差異,類似於交響樂與室內樂之間的區別—前者提供宏觀的全景視角,後者則細緻地雕琢作品的細節與內在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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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出自威廉.柏洛茲1961年關於控制機制侵入人體的小說《軟機器》(soft machine)。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3月號390期,原文標題為「伊斯頓基金會策展人菲利普.拉瑞特-史密斯談『軟景』——布爾喬亞作品中的精神景觀與情感張力」)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