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臺北市立美術館「溺浮沉洄:許雨仁回顧展」正式開展,呈現藝術家許雨仁1970年代迄今橫跨50餘年的創作,包含各時期的水墨、油畫、複合媒材、書畫作品,以及藝術家個人的手稿、筆記等,為其首次大型階段性回顧展覽。創作不輟的他其實固定進行著作品發表,較為近期的,包含2023年由吳超然於采泥藝術策劃的「空境—李光裕 x 許雨仁」聯展,以及2021年同樣於采泥藝術展出,由白適銘策劃的「境.界—許雨仁筆耕集」。
此次回顧展,除了可見其標誌性的「細筆」與「粗筆」山水、花卉之外,大量首次曝光的早期速寫、筆記與草稿等,則讓人看見其豐富的思索、嘗試與積累。展間中的展台上,可見牙刷、牙線、烤肉刷等都可以成為其繪畫的工具,各種自製、改造的繪畫工具,如工作室附近工地撿獲的木片,將樹枝炭化後的自製炭筆,抑或用於彈墨效果的自製弓等,則透露了藝術家隨性、沒有框架的性格。
對環境、土地的關懷與省思貫穿著許雨仁的創作,從其創作中,也不難感受隨性而發的純粹自然與自由。藝術家們往往習以「直覺」描述其創作狀態,然而好的、足以支撐藝術家才情延續不墜的「直覺」,乃是需要奠基在有方向、方法與目標的長時間學習與累積之上。畫作之外,許雨仁習以藝術家的自陳來認識一位藝術家。《典藏.今藝術&投資》也特別藉此機會進行許雨仁專訪,邀請他與我們分享他對藝術的所思所感。
《典藏.今藝術&投資》(以下簡稱典藏):你曾經花了蠻長的時間到處看西方美術館,也逛過故宮很久。你在看西方作品時,覺得在結構、線條、色彩等方面有什麼不同?對你而言,最有感覺的是什麼?
許雨仁(以下簡稱許):我開始看西方藝術品是1979年,那時曾在美西開個展,十年內也去過紐約三次,紐約展覽很多,所以有機會就去看展覽或藝術電影。當時主要是看傳統美術館裡的收藏。以前都是看畫冊,看了真跡後,我才了解西方藝術。我認為要看很多真跡才能真正感受到他們的藝術。
我看西方藝術後,大概花了七八年才慢慢了解,再回頭看一些資料,特別是藝術家的個人感情和看法,最後才看理論。當時我英文不好,我請朋友的太太幫忙翻譯重點,不然就回臺灣找資料,向人請教。我慢慢了解西方藝術,特別是二戰後的作品,再推回去看二戰前的,最後是古典和當代的。我看畫都是憑感覺,有感覺就看,沒感覺就不看。看故宮也是一樣,文字資料一直在讀,有些看不懂的就請人翻譯,找懂的人幫忙。
典藏:那你有特別有感覺的藝術家嗎?
許:在西方藝術裡面,第一個是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當時剛好看到他的大展,很感動,我很喜歡他的抽象藝術。另一個是魏斯(Andrew Wyeth),他的作品對我的感動更強。我在美西看過他的畫冊,非常喜歡,後來在紐約看到他的幾張大作,更是震撼。我也很喜歡歐姬芙(Georgia O’ Keeffe),很可惜我沒機會看過她的大展。看藝術家展覽我喜歡看大展,這樣才能徹底了解他們的作品,進而跟圖像與精神產生對話與共鳴。通常看完藝術家的作品後,我會再去看藝術家自己寫的東西。在紐約看過這些作品後,我再對照臺灣故宮博物院的收藏,進而思考在這個時代我能做什麼、想做什麼。
典藏:那故宮呢?你最欣賞誰?
許:宋徽宗跟徐渭。宋畫很多我都喜歡,但徽宗的作品最自由,當然一方面因為他是皇帝,但他真是個藝術天才。當時的畫家多半為官員,要在專制時代的架構裡面求生存,但如果把其它元素去除只留下山水,會更經典。西方的風景畫在工業革命後逐漸研發出自己的個性來,每個時代都有其獨特的風格,他們一直在尋找外在元素、尋找自我。而中國畫山、畫樹、畫水,是外面遊歷回來後內心做成一個山水,沒在外在找元素,我們的教育裡也沒有自我。整個自然山水留下來的,是老莊思想的影響,或是讀書人文人氣質的延伸。對我來說這是兩種,而我選擇徐渭的方向。他的作品對我影響很深,每次看都很感動。而他一生的變化比梵谷還精彩!
典藏:線條這件事很有趣,特別是你在畫油畫時,常使用粗、短、急促的線條,你的油畫中也不會有如同水墨作品中那樣縝密、冷俐的線條。你怎麼思考和使用線條呢?
許:因為我們的文字是象形文字,線條在我們的藝術中很重要。我高二時,有個老師叫我半蹲著寫大字,這種扎馬步的方式會讓你的線條掌握與運轉不同,對我的影響很大。我認為西方和東方的線條不同,我們因為象形文字的關係本來就是線條,它是一筆落下後產生墨分五色,因為不同濃淡乾濕而產生的豐富墨色變化,沒有色塊,但西方是色塊和寫實。而我們也很早就走向人類藝術發展史上最高的精神狀態:寫意。我也回到最根本的元素,觀察傳統水墨畫,其實都是短線居多。
當我第三次從美國回來後開始思考如何畫油畫。當時有請教一位古典油畫老師,他教我用很薄的顏料層次來作畫。當我開始自己畫時,我一開始的想法就是用水墨的觀念。第一個觀念是:沒有主客之分,背景跟主題都同樣重要。接著我開始嘗試把松節油當作水,用像我們筆沾墨的方式來畫油畫。我在用短線來經營嚴密的結構後,會再用黑短線來勾勒,這樣也更有變化。這種方法產生了我的第一批油畫作品,是我回臺灣後最完整的成果。後來我再畫水墨依然使用短線,最後發展成點、線、面,甚至更短的斷點、斷線。這種皴法最終被我命名為「斷點斷線」。
典藏:所以對你而言這是你的「皴法」?
許:對。當我畫完這些後,我慢慢寫了一本簡單的畫論,開始思考「留白」是什麼。以前的畫作多半是先思考主題,讓留白自然流露,但我反其道而行,我先想留白,比如我要畫山,幾個山、幾個水,我會想留白要多少、山體、水要多少。這是西方藝術分析對我的影響。
我有很嚴謹的信念,這來自西方藝術分析的影響。其實宋畫也很嚴謹,需要自己對古典精神有嚴格要求,但要用現代的精神來表現。也因此我很少重複我自己,你看我的畫,每一棵樹都不一樣。如果我感覺到自己在重複,就會停下來。如果感覺不好,我就不畫了,會去玩、跟朋友聚會,儘管我朋友不多,大部分都是自己玩,吃吃東西、看電視、看電影等。我認為藝術的思考很重要。留白的藝術是什麼?它的藝術哲學、藝術表達是什麼?自此我才真正進入了原創的門,開始思考、感受和表達留白。
典藏:這是你認為自己最原創、最有特質的部分?
許:是的,以前沒有人這樣做,所以我這麼做。另外就是我的細筆筆法,我將筆用得很簡單。我很喜歡很簡單的東西,比如我一生只用一種肥皂(水晶肥皂),洗什麼都靠它,我穿的衣服也都是二手的,因為我對買衣服不感興趣。這不是節儉,只是我覺得有、合用就好了。或許這就是我的天性,我也常常去野外露營、爬山、浮潛,我喜歡自己一個人玩。
典藏:那麼工具的使用呢?我感覺你的工具很隨手。
許:我有很好的毛筆和墨,也會用很爛的筆刷、牙刷甚至烤肉用的刷子都會用。我用很多種工具,也會自己變造工具,一直用同一支筆最後會感到疲乏。我往往會擺一堆東西在桌上,看看這張畫適合用什麼工具。我希望畫畫就像小時候在玩東西一樣。
典藏:你變造工具的原因是為了得到某種線條,還是想看看如此組合出來可能的效果?
許:兩種都有。我常常把小楷綁在一起畫,綁的方式有很多種,或者用禿筆、大筆。我喜歡玩。有時候畫不出來就玩玩看,回到小孩子玩耍的心情,就不會受限。這是一種很隨機、隨意的狀態,我想到就做,做不好就不做,好玩就繼續做。所以我感覺畫畫很好玩。
畫畫可以有很多層面,有時候想很多東西會很焦慮,想探討什麼又做不出來,像無頭蒼蠅一樣。但現在不會了。想要探討的慢慢做會有東西出來,有的一兩年,有的十幾年,都不一定。
典藏:主題的選擇呢?
許:我畫的都是我看過的東西,這些都是累積的。油畫的最後我會用黑色來勾勒。用黑色勾勒與幾乎可說是塗黑畫面來自我對污染、環境問題的關注,這就是我們看到的現象。
典藏:你對環境的關懷和感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許:我小時候在臺南佳里的鄉下生活,12歲前都沒穿過鞋子。我家在小鎮的街尾,後面有個市場,但水溝的水很乾淨、不會臭。到了我15歲後,環境開始變得很糟糕,農藥、工廠燒焦的電線、清潔劑等,情況越來越嚴重。這種感受在我上藝專時變得非常明確,我因此決定以環境、污染的主題來表現藝術,這是這時代給我最大、最強的感受。所以我一直依這個主題來創作。
我畫細筆時,畫得很乾淨,為什麼污染不能畫得很乾淨?比如畫山的時候,我會想像自己在開挖土機砍山,畫斷掉的樹時,用鏈鋸的意象來表現。這種由意象轉化成筆的力量是不同的。這在我們傳統畫和古文明中都有論述,但西方講得很複雜,我用簡單的方式表達。比如畫很大的粗筆山水時,我會想起以前看人挖山的情景,或是曾拍過的照片、剪報,網路、書上的圖片等。這些經驗、想法和意象的轉化,讓你畫起來就跟前人不一樣,不會落入農業時代污染很少的風情。
典藏:關於海洋書畫這個名字,讓我想到相對於傳統以中國「大陸書畫」而來的思索,這是一種對應嗎?
許:沒錯!臺灣是亞熱帶氣候,這裡多雨、多地震、潮濕、黏膩、炎熱,有很多颱風。我從美國回來後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我常去海邊散步和畫畫,之後在海邊住了一陣子。我意識到我們是海島型的國家,因此決定命名為海洋書畫。我把我生長的土地用一個很大的名字涵括。我作品系列的命名都很簡單,細筆、粗筆、彩墨、書墨系列等,這樣簡單明瞭,大家也能看懂。
我對古代書畫做過很深的研究,對我而言,它們是歷史,我延續的是它的精神,思考它的藝術哲學和美學表現。我有我自己看畫的方式,我習慣用圖像來解讀。臺灣的水墨研究不像西方那樣清楚、有很明確的研究方法,歷史也比較短,但現在情況好一點了。
典藏:你怎麼思考當代水墨這件事?尤其是水墨常被認為是「傳統」或「過時」的?
許:我完全沒有思考,我走我自己的路。我感覺從以前到現在,最有原創力的就是宋徽宗跟宋畫,後世很多都在重複。對藝術我很認真研究,定的標準很高,我要做我自己最好的東西,拿最好的作品出來,也因此你可以看到我的手稿幾乎不重複,畫作更少。
我認為最大的問題是很多人不了解水墨的真諦,對歷史也沒有深入研究。我從藝專時期就開始不斷研究、想像與書寫。黃河流域的文化延續到了韓國和日本,部分影響了東南亞,就可以發現日本對藝術的精神和哲學理解得很深入。相較之下,我們反而理解得不夠深入,於是很多時候只是形式上的模仿,沒有真正的自我理解和創新。
典藏:那你覺得水墨是什麼?
許:自然流露!夢蝶呀!像老莊一樣,自然流露。它其實是一種夢境,是人為的表現。你畫一棵樹和自然的樹是不一樣的,畫寫實的樹、照相中的樹……,都和實際的樹不同,這些都是人為的東西,要分得很清楚。自然的感動是不加修飾、真切的感受,正如人與人之間無預設的情感共鳴。人的思維很複雜,因此總能激發出各式各樣的感動和創意。在理解和感受世界時,需要保持對這些差異的清晰認識。
大學學習西班牙文,後修讀中國藝術史,有感於前生應流有鬥牛士的血液,遂復研習拉丁美洲現代藝術。誤打誤撞進入藝術市場,從事當代藝術編輯工作。曾任《典藏投資》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企劃主編,現為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