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代的日常—一個十七世紀的生活提案」特展,是集合了國立故宮博物院器物處、圖書文獻處、書畫處資源的「三處聯展」,一同以明末文震亨(1586~1645)《長物志》一書為策展出發點。
利用這次可以同時陳列不同媒材文物的機會,書畫處選擇了如傳宋劉松年〈博古圖〉,與器物處典藏的仿古青銅器相搭配。此作描繪專注於品鑑古物的男女「古代文青」。在他們品鑑的對象中,不乏翻版自《宣和博古圖》的青銅器;畫作本身也在左下方的石塊上模糊留下「嘉定四年(1211)劉松年製」的偽款。無論畫面、仿古器物,或是偽造南宋畫作的意圖,都可讓我們感受當時賞鑑古器物的熱潮。
對出身於蘇州藝文世家的文震亨來說,編撰《長物志》一書,似與受到當時跨越性別與階級的古物熱相關。該書分為長短不同的十二卷,分別討論了「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几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等面向,對緊貼在日常生活間的物件,提供讀者許多可以講究、應該注意的指南。
文震亨書中提供的這些生活提案,是否是文氏家族不外傳的獨門心法?又或者是將坊間流行意見的集大成之作?還是特定文人群共享的品味教戰守則?在展覽中,我們透過查驗文震亨與編撰《長物志》相關的人士身分,嘗試回答上述問題。
傳宋劉松年〈博古圖〉。(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木雞生」文震亨的生平概略
文震亨生於萬曆十三年十二月(1586)。他有個有趣的字號「木雞生」;「木雞」就是他出生的萬曆十三年(乙酉年)所代表的生肖與五行屬性,因以為號。1621年,36歲的文震亨卒業於南京國子監。不過在此之前,或許就經常在南京活動,並營造「水嬉堂」作為南京居所。1622年,他刻印歌詠具南京風情的《秣陵竹枝詞》百首,據說當時曾像流行歌曲一樣地被傳唱。旅居南京時期,他亦往來家鄉蘇州。如1623年文震亨便曾回虎丘與親友觀劇過中秋。1624年,文震亨秋闈不利,自此之後放棄舉業,留在繁華浪漫的南京生活,參與詩社集會,結識各方才俊。挾著文氏家族盛名在南京發展出的人際網絡,也讓文震亨得以享受到他處遊歷的許多便利,如1633年夏季,文震亨赴福建武夷山等處探奇遊歷,拜訪舊識黃道周(1585~1646)等人。這段主要來往於南京、蘇州的時期,文震亨經常過著「選聲妓,調絲竹,日游佳山水間」的優遊生活。
1636年,宦途顛簸的兄長文震孟去世,文震亨不得不放棄風雅逸樂的生活,藉由仕進,扛起維繫家族榮光的擔子。他於冬季前往北京謁選,1637年得官中書舍人,給事武英殿。除了校正書籍,也曾奉命改撰琴譜、監造御屏、圖九邊阨塞。雖非重要官職,但可謂發揮了文震亨在文藝方面的才華。可惜於1640年時受到黃道周案牽連入獄,幸好不久獲釋。1642年,文震亨奉命赴薊州勞軍後告假回鄉,因清兵入關,他竟不再有機會北返回京。他雖曾於南明小朝廷任職,然亦多波折。1644年,清軍攻下南京、蘇州等地。文震亨避居陽澄湖一帶,1645年據說在薙髮令發布後,絕食數日,於「乙酉」年閏六月二十九日去世。文震亨,木雞年生,也在木雞年亡故。
《長物志》堅強的「聯合推薦」陣容
《長物志》又是文震亨何時編撰的呢?目前有數種說法,一為1630年代,一為1621年,一為1615至1620年之間。最後一說為柯律格提出,是他考訂此書審校者的生卒年所作的推斷,是諸家看法中年代最早的一種。柯律格使用的《長物志》版本,並不是後來坊間常見的版本,而是較早期的明末版本。「小時代的日常」特展向國家圖書館商借所藏的明末東海徐成瑞校刊本,與柯律格所用者應為相同版本。前有沈春澤作的書序,每卷卷首除了標註編撰作者文震亨,還加上不同審定者和校訂者徐文瑞的大名。(註1)各卷審定者可參閱《典藏古美術》325期頁64表格。
明末東海徐成瑞校刊本《長物志》,國家圖書館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目前,除第十卷審定者宋繼祖及全書校定者徐文瑞的身分較不明確外,其餘諸人皆可於文獻中爬梳出與文氏家族親友交遊的紀錄。至少有三位審定者與文震亨為親戚關係,如卷七審定者趙宧光的媳婦,為文震亨從兄文從簡的女兒文俶。又如卷八審定者王留,他是文震亨岳丈的兄弟,其子王綦的畫作,曾經為文震亨所收藏。卷十二審定者文震孟,則是文震亨的長兄。
雖然十二卷審定者在卷首均使用其姓氏的古郡望,看似來自大江南北,但實際考察其活動地點,多在蘇州,或是鄰近的嘉定、常熟等地。就目前所知,除了蘇州本地或寓居蘇州的人士,如錢希言、沈德符等外,亦包含文震亨在南京時往來較親密的同鄉或友朋,如作《長物志》書序以及第六卷審定者的沈春澤。
文震亨擇請這十二人審定各卷的理由不明,但其中不乏知名文士,如撰著《萬曆野獲編》的沈德符,或是「嘉定四先生」中的李流芳和婁堅;他自己的兄長文震孟亦名著當時,代表著文氏家族對文震亨編著此作的支持。這十二位列名在《長物志》書中的審定者、校訂者,其審定、校訂的功力或許還在其次,他們發揮的主要作用,大概類似當今出版品書腰上的聯名推薦的名人們,為此書的價值「背書」,以取信、吸引更多的讀者。
較之柯律格近30年前《長物:早期現代中國的物質文化與社會狀況》書中對審定者的考證,目前額外掌握了王留與沈春澤的資料,有助於推斷《長物志》的編著年代。文震亨的姻親王留,是王穉登五子,卒於1619年;而沈春澤,由文從簡致文震亨的信札可知,他是文震亨於南京結識的「新知」,加上沈春澤1618年才遷居至南京,故可推測《長物志》成書於1618至1619年之間。
《明人尺牘冊》所收文從簡致文震亨尺牘。(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文震亨「同溫層」的日常書畫
《長物志》全書皆為文字,沒有任何插圖,也不太提及特定作品名稱。無論是文震亨提到名家書畫作品的形象,或是他欣賞的書畫所具備的特質,皆難以查考。因此,除了可以從文震亨自己的書畫創作或收藏體會他的審美視角外,前述《長物志》審定者們,也可算是文震亨的「同溫層」,在文藝品味上具有相當的共性,也可以幫助我們瞭解這群明末蘇州文人的書畫品味。以下簡介與此有關的幾件屬於他們的「日常書畫」。
明李流芳《山水寫生冊》第三開〈坡石秋林〉。(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明李流芳〈盆蕉〉
《長物志》卷三「水石」的審定者李流芳(1575~1629)徽州歙縣人,僑居嘉定。〈盆蕉〉出自他的《山水寫生》冊第十二開。該冊亦有多開仿古山水作品,如第三開〈坡石秋林〉,蕭疏的林木與用折帶皴描繪的坡岸,承繼著倪瓚的意趣,而延長的披麻皴坡腳與平臺,又有黃公望的風格,是祖述元代大師風格的仿古之作。
〈盆蕉〉則為寫生,畫上自題:「余盆中小蕉,有一榦九起者。掩映水石間,大有奇趣,戲為貌之。流芳。」此畫描繪李流芳擁有的奇石盆景。他細細畫出的三足圓形淺盆,正與《長物志》卷二「花木」〈盆玩〉條中提到的「盆宜圓,不宜方」呼應。其上布置淡墨皴擦的奇石,模糊宛似冰雪,或許亦為《長物志》認為可與植栽相佐的「靈璧」、「英石」、「西山」三類「入品」的石種。盆中蕉葉與羽狀植栽,就像山間的林木,立於橫向水紋上,另有小石點綴其間。從畫面及題識,均可感受到李流芳對這盤奇石盆景的喜愛之情。
明李流芳《山水寫生冊》第十二開〈盆蕉〉。(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明婁堅〈自書詩〉
《長物志》卷九「舟車」的審定者婁堅(1567~1631),字子柔,嘉定人。此冊為1616年婁堅應友人之請,在金牋紙上以不同書體抄錄自己的20首詩作,可見其對蘇米書風的臨習。值得注意的是其書風亦與同時代董其昌的風格接近,散發閒適超逸的格調。董其昌並非蘇州人,然為引領當時藝文風氣的松江後起之秀。文震亨《長物志》推薦讀者董其昌的書法作品,可看出當時董字已備受肯定,蔚為時尚。婁堅此冊所使用的金牋,其上有明顯刷染痕跡,是比較特別的金牋種類,也可見當時文人對書寫材料的講究。
明婁堅〈自書詩〉局部。(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明文從簡畫〈水面聞香〉
文從簡(1574~1648),字彥可,為文徵明曾孫,與文震亨為從兄弟。畫中蓮梗上的翠鳥傾身俯視蓮花,蓮梗屈曲,似乎表現著翠鳥的重量。全圖敷色淺淡,暈染細緻,邊緣常留下鋸齒般的輪廓。筆畫使轉迴圜,老練卻不張揚,成功營造出風拂蓮塘,生動幽雅的情貌。
畫幅右方趙宧光(1559~1625)題「水面聞香」,正與畫境相契。趙宧光為《長物志》卷七「器用」審定者,其子婚娶文從簡之女,因此在題跋中以親暱的語調提到自己在文從簡作畫時於一旁觀看,此畫一成,便被他收入袖中,成為自己的收藏。
明文從簡畫〈水面聞香〉。(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明張宏〈寒山高逸〉
張宏(1577~1668以後),蘇州人,長於山水。此作畫巍峨雪嶺,造型複雜,皴筆緻密,用色雅淡。畫中文士所立水濱,張宏以濕潤赭色橫向重疊的皴點營造波光粼粼之感,實為大膽又細膩的嘗試。
明張宏〈寒山高逸〉軸。(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文震亨《長物志》並沒有特別提到張宏,不過此軸下方有「趙宧光印」、「凡夫」兩印,顯示此作曾為《長物志》審定者趙宧光收藏。可由此推測張宏此類畫風,亦為文震亨「同溫層」士人可以接受的作品類型。此次展出的成扇,一面為文震亨書詩,其背面亦以張宏畫山水為配,或許反應著張宏作品,頗受文氏「同溫層」接受欣賞的情況。
明張宏〈寒山高逸〉軸下方「趙宧光印」、「凡夫」兩印,顯示此作曾為趙宧光收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明王綦〈溪橋紅樹〉
王綦(活躍於17世紀前期)為《長物志》卷八審定者蘇州人王留(?~1619)之子。此畫作於1606年春日。前中後景各自圈圍成區,無意細膩交代空間延伸的合理性;物象錯落稀疏,刻意以生拙之趣營造閒雅格調。王綦這類作品與文震亨、文從簡的風格相近,應可視為蘇州文氏在明末後續所發展出的新型態山水小品。
明王綦〈溪橋紅樹〉。(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明王綦〈東籬秋色圖〉
王綦清雅的風格不限於山水。此作以菊花奇石為題,設色雅澹又不乏細節,應可說是《長物志》提到九、十月應懸掛應景菊石圖的圖解吧!此外,畫中下方細節畢現的紅色花卉,有可能是明末新傳入的「萬壽菊」。(註2)
《長物志》卷二「菊」一條提到:「若真能賞花者,必覓異種,用古盆盎植一株兩株,莖挺而秀,葉密而肥。至花發時,置几榻間,坐臥把玩,乃為得花之性情。」對於「異種」的講究,在「花木」卷首小論中亦提到以「異種奇名」為尚。同屬文震亨「同溫層」一員的王綦願意花功工夫細細描繪的菊花,很可能是當時傳入的新奇品種。
明王綦〈東籬秋色圖〉。(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理想的日常
「小時代的日常」特展另有一幅許久未展出的孫克弘(1533~1610)〈銷閒清課圖〉。此作描繪20段明代後期文人的閒雅生活:燈一龕、高枕、禮佛、烹茗、展畫、焚香、月上、主客真率、灌花、竹、摹帖、山游、薄醉、夜坐、聽雨、閱耕、觀史、新筍、洗研、賞雪。每段加上點題數語。
明孫克弘〈銷閒清課圖〉「展畫」局部。(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孫克弘雖是松江人,但活動時代較文震亨為早。當時松江仍甚受蘇州勢力籠罩,因此孫克弘的作品存有較濃厚的蘇州風尚。表現他退休歸隱後理想生活的〈銷閒清課圖〉,應全為文震亨這類文人理想日常的寫照。如「展畫」一段,似《長物志》卷五「賞鑒」一條,三五好友在「飯後酒餘」,「以淨水滌手」後賞鑒書畫;如「灌花」一段,則似《長物志》卷二「盆玩」的內容,也不免令人想起前述李流芳冊頁裡的小盆蕉,或者王綦所畫的〈東籬秋色圖〉,全都是當時文人生活周邊的花木。而「山遊」一段,則與《長物志》卷九「舟車」中對文人所乘「用之登山臨水,以宣幽思」的舟子、小船相彷彿。
明孫克弘〈銷閒清課圖〉「山遊」局部。(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將〈銷閒清課圖〉與《長物志》並而觀之,更可以感受到這些與文人理想生活有關的圖像或書寫,不被提及的僮僕或許才是「不可或缺的多餘」。就像論菊的條目後半提到:「種菊有六要二防之法……此皆園丁所宜知,又非吾輩事也……」孫克弘〈銷閒清課圖〉中所有的活動,不管展畫、山遊或是灌花,文士通常都是在一旁欣賞者,僮僕或撐船、或燒水、或澆花,完成並支持著主人理想的日常。
希望透過以上展件,呈現出明代末期,以文震亨及其親友為代表,這批在蘇州、南京等地活動的江南文士經營的「日常」,並勾勒出他們所崇尚較為清疏閒雅的書畫審美趣味。《長物志》應為文震亨與其「同溫層」共享的生活雅趣與講究,體現著這批文人心中的「理想日常」。
明孫克弘〈銷閒清課圖〉「灌花」。(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註釋:
註1:柯律格(Craig Clunas)於《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一書中,誤將卷一審定者王醇作卷八審定者王留。由於東海徐成瑞校刊本較難取得,一般出版品均缺沈春澤序及審定者校刊者的註記。故不乏討論《長物志》的相關論文,直接引用柯律格的附錄未再查驗。參見Craig Clunas, 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1), pp.174-176. 中譯本參見柯律格著,高昕丹、陳恆譯《長物:早期現代中國的物質文化與社會狀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局,2015),頁168~169。
註2:將此花辨識為「萬壽菊」,乃參考嚴雅美女士的意見。另感謝廖康樾、黃琇凌等學友於臉書上的資訊分享與品種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