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松下曳杖〉左方款書「道寧」,底下一印為明代收藏家安國(1481-1534)之「明安國玩」,舊簽題為許道寧應是據此款判斷。許道寧年代約1000至1066年後,《宣和畫譜》稱「善畫山林泉石,甚工。初市藥都門,時時戲拈筆而作寒林平遠之圖以聚觀者,方時聲譽已著。而筆法蓋得於李成。晚遂脱去舊學,行筆簡易,風度益著。」同時代文士題詠及畫史書籍,多提到其山水源出李成(919-967),顯然與此作不類,款應該出自後添。目前多依畫風與構圖,推測此作為受到劉松年(活動於1174-1224)影響的南宋佳作。
乍見此畫,巾帽衣帶飄動的翩翩高士最為吸睛,無疑為畫中主角,其餘元素都可視為陪襯之物。從衣物翻飛的誇張角度,明確感受所吹並非微風。

背後粼粼波光的湖面,畫家以中鋒筆畫至波峰後,突然迅速轉折成側鋒,透過運筆動作強化水波的高低落差感,同樣顯示出不弱的風勢。

當然,地上明顯的落葉,加上周圍偃仰的大片小草,都不是太過微弱的風勢所能造成。畫面右側前方長出的巨松格外醒目,厚實的樹幹輪廓及仔細刻畫的鱗皮,配合皴染手法,描繪出渾圓穩重的粗幹。從根部長出的藤類植物,轉折頓挫的變化用筆,加強老藤特有的質感,一路蜿蜒糾纏攀附而上,增添蒼勁樹幹的活潑與生意。

畫面正中間鮮明色澤的松葉,由右後方斜向左前長出,拉大與後方其他淡色松針的空間感,除了葉子被風吹得飄搖動盪,連部分枝幹也都往反向彎曲。可說是用盡各種方式,試圖讓畫面中的上下、左右、前後,處處充滿了風的動感。
循著地上片片竹葉的線索,視線很自然會被導引到右側後方的片片竹林,看到外側幾根被吹彎的竹子及竹葉受風的方向,仍舊暗示著陣陣吹來的強風。只要有行走過濃密竹林的經驗,就會知道裡面密不通風的感覺,因此竹林的安排相當有深意。當策杖高士從成蔭竹林小徑中穿出時,不僅自己的衣物、鬍鬚瞬間被吹飛,連頭上密布的松葉也紛紛發出悅耳的松濤來迎接他,當然馬上會被吸引住而停下腳步。

歪斜的頭描寫出當下側耳傾聽的動作,從耳朵所對應的方向,可以判斷出聲音正是來自於頭部四周的松葉,猶如現代的立體環繞音響。專注而祥和的表情,傳達出陶醉其間的愜意與滿足,正享受著世俗的絲竹管絃遠遠比不上的自然清音。
過去認為此作畫風接近劉松年,然而細較兩者的筆法卻有不小的出入。劉松年的線條粗細分明,起收轉折明確,用筆俐落,清楚見到書法筆法,線條在物象描繪功能上扮演吃重的角色。

反觀〈松下曳杖〉中高士身上的衣紋,粗細變得緩和,線條也出現複筆,邊緣還增加暈染處理,共同協助處理物象質感。原本顏色不深的衣服,似乎更適合以書法性的白描技法來處理,不過卻發現單一線條的描繪功能在這裡被減弱不少。類似的作畫觀念,在宣和畫院中的作品經常可以見到,例如宋〈無款人物〉畫。

儘管〈無款人物〉在輪廓邊緣的處理手法上更加豐富,但是對於線條的觀念卻是完全一致。如此的線條使用概念,推測是徽宗畫院對於當時流行線條的一種改造,刻意將粗細分明的書法性描繪輪廓線,參考高古游絲描的輪廓線功能來加以修正,才會出現這種要均勻不均勻、粗細也沒有很分明的線條。至於線條邊緣配合暈染或複筆的描繪,就是為了彌補這種勻稱線描所失去的描繪功能,藉以增加描繪物的質感。

兩位畫中人的臉部處理手法也很貼近,都運用了不是很清晰的複筆輪廓線,搭配細緻的暈染效果,突出臉上五官的明確特徵,對於面部表情的本質掌握相當精準。值得注意的是,〈松下曳杖〉中高士還是採取完全正面的角度,難度自然又提升不少,畢竟在以線描為主的人物畫傳統中,臉部凹凸的立體效果本來就很難掌握。不過,在這種改良式的線描系統中,複描與暈染就成為刻畫五官的利器。

整張圖不僅僅處理風的議題,而是希望藉由清楚可感知的風勢,傳達出松針及枝葉彼此間摩擦的聲音。歷史上以好聽松濤聞名的,就是素有「山中宰相」之稱的陶弘景(456-536)。《南史》:「特愛松風,庭院皆植松,每聞其響,欣然為樂。有時獨游泉石,望見者以為仙人。」可知此人畢生愛松,有時一人進入深山野壑聽松,遇到的人還以為看到神仙。《梁書》論及陶弘景的長相:「身長七尺四寸,神儀明秀,朗目疏眉,細形長耳。」
畫中高士的儀表的確散發出仙人般的不凡氣質,有著明亮的眼睛與疏朗的眉毛,在飄舉衣帶、鬚髯的加強烘托下,增添不少仙風道骨。《雲笈七籤》:「小來本神儀端潔,十五已上,彌為美茂。每出,路人多歎羨。雖冬月行,常執扇自障。」可知陶弘景的外貌從小就被眾人關注,長大後更加俊美,走在路上每每引起讚嘆與欽羨,即使冬天出門都還要帶上扇子來遮臉,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一般古畫中,多將主角描繪為類似宋〈無款人物〉中臉型飽滿的堂堂相貌,鮮少出現如此俊俏美麗的臉龐。除了秀麗俊俏的臉龐,高士的腳趾與指甲清晰可辨,顯示出皮膚的細緻,符合其麗質天生的記載。無論是聽松的行徑,或是出眾的外表儀容,都不約而同指向美男子陶弘景。
崇寧三年(1104),宋徽宗設立畫學,以考試的方式招攬天下畫家。當時的入學考試十分嚴格,考題多從古人詩句而來,如「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亂山藏古寺」、「萬綠叢中一點紅」等,要求應試者在作畫時不僅要符合題旨,還要表現出詩意,營造出畫中有詩的藝術境界。
「踏花歸去馬蹄香」的考題,據說出自徽宗踏春時的靈感,「香」當然很難畫出來,如何在馬蹄上表現更加困難。考生們多數透過畫馬、畫花,讓達官、文士、士女等穿梭於花叢中,利用馬蹄殘留的花瓣,來體現「香」的畫意。然而,奪冠的作品僅憑畫上一匹奔馳的駿馬,馬後有數隻飛舞的蝴蝶在追逐,透過巧妙的暗示手法,將考題的意境表達得淋漓盡致。還有一次以「竹鎖橋邊賣酒家」為題,大部分考生都在酒家上琢磨,利用小橋流水、竹林清風等來襯托,但都顯得平庸無奇。
唯獨李唐(1066-1150)獨闢蹊徑,畫一小橋橫臥溪水上,橋邊一片竹林,竹叢中掛著迎風招搖的酒旗。徽宗看後大悅,認為酒家藏在竹林中的手法,完全符合「鎖」字的意境,便欽點為第一名。《畫繼》中記載徽宗在描繪珍禽時,「多以生漆點睛,隱然豆許,高出紙素,幾欲活動,眾史莫能也。」顯然,對徽宗而言,具有筆法的扁平黯淡墨眼並不重要,光亮突出的漆眼才更難能可貴。文人特別重視的書法筆法,在面對寫實要求的藝術目標下,似乎也不得不讓路。為了更加有利於物象質感的描繪,傳統上帶有明顯筆法的輪廓線自然需要好好加以改良,從實際作品上看來也是如此。

回到〈松下曳杖〉,整張畫中的藝術表現,相當吻合徽宗極力提倡的寫實態度,以及對於物質性的終極追求,連腳上草鞋的結構都清晰可見,草編的粗糙質感也都一一描繪出來,令人感到強烈的真實性。從文士、松樹、藤蔓、竹林、湖水、小鴨、落葉,草地等,畫家都精準地運用不同筆法,刻劃出不同事物的特性。當然,畫面上的安排與處理手法,也跟上述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符合徽宗對於畫作的要求。透過文士的身體、衣著與動作等特徵,配合對風勢的全面描寫,以迂迴曲折的層層視覺暗示,引領觀者隨著畫中美男子一同聆聽來自松濤的天籟。
悅耳—傾聽畫裡的聲音
國立故宮博物院|2025年4月19日至6月22日
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391期〈聽松美男子:許道寧〈松下曳杖〉〉,作者:何炎泉(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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