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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顯之下的白恐記憶宮殿──專訪《無法離開的人》陳芯宜導演

頭顯之下的白恐記憶宮殿──專訪《無法離開的人》陳芯宜導演

Method of Loci on White Terror Via Head-mounted Display: Interview with Singing Chen, Director of “The Man Who Couldn't Leave”

我沒有問陳芯宜,監牢到底是什麼,於今日的她而言。但追根究柢,也許所有人類族群的口述傳訴,整段陳芯宜的創作脈絡,無論是《我叫阿銘啦》、《流浪神狗人》,或者《大帳篷》,直到《無法離開的人》,人世監牢,無處可藏,只是,有些人類的生命史交錯著更龐大沉痛的政權集體意識形態與統治牢籠。生命失喪後,無論龐大或微小,都必要被訴說──此正是陳芯宜一直想做的事。如同她在上一部VR拍攝後的受訪時所言,即便VR科技看似高端,但人類情事的故事傳遞依舊是核心。

在拍攝海筆子劇團紀錄片《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時,陳芯宜引述櫻井大造,整個劇場就像一座監牢,妳甚麼都不能做,只能歌唱。

多年後,人事社運丕變,藝術環境也跟著世態未明,陳芯宜在《無法離開的人》中,搭了一座真正的牢房,綠島新生訓導處「再叛亂案」演員們身陷囹圄,在青島東路的軍法處看守所,此時VR360鏡位是整部作品最低的姿態,觀眾(體驗者)與演員們同坐,同樣夜不成寐,等待清晨天未明時的唱名。有人離去,有人無法離開。

我沒有問陳芯宜,監牢到底是什麼,於今日的她而言。但追根究柢,也許所有人類族群的口述傳訴,整段陳芯宜的創作脈絡,無論是《我叫阿銘啦》、《流浪神狗人》,或者《大帳篷》,直到《無法離開的人》,人世監牢,無處可藏,只是,有些人類的生命史交錯著更龐大沉痛的政權集體意識形態與統治牢籠。生命失喪後,無論龐大或微小,都必要被訴說──此正是陳芯宜一直想做的事。如同她在上一部VR拍攝後的受訪時所言,即便VR科技看似高端,但人類情事的故事傳遞依舊是核心。

陳芯宜受訪時所言,即便VR科技看似高端,但人類情事的故事傳遞依舊是核心。圖為北師美術館「無法離開的人」展覽現場,北師美術館提供,攝影|王世邦

關於人類記憶的表述與繼承,其中不免有各種的敘事向度與理解情事的角度,需要更多時間成型──成型到足以在公眾之中言說且負起作為一名創作者的責任。而我或許鄉愿地相信,她能保有足夠的溫柔及尖銳,與時間周旋、磨耗,直到作品成型。

這一顆種子,等了二十年

《無法離開的人》的原點,真要說起來,竟是九零年代了。廿歲左右的陳芯宜,在黃明川電影社的工作室中,為了即將揭幕的台北二二八紀念館中的口述影像,與受難者的容貌修復再現糾纏。當時候,PHOTOSHOP才問世,電腦尚未普及,是數位的革新時刻;轉型正義還沒成為顯學,所謂台灣歷史依然爭辯不休,面對二二八紀念館舍緊接必要展出的受難者事件與生涯,每一位受難前輩不只生平細節,連同照片都顯得破碎而模糊。

被問起人生如何與白色恐怖或二二八牽起關聯的時刻,陳芯宜彷彿從回憶中撈起這段被遺忘的歷史。當時陳芯宜作為黃明川的助理,半年、一年,她在小房間裡操作著新興的軟體,與前輩們的照片掃描檔案面對面,修復容照片「二二八紀念館中那些受難者的大頭照,有一大批是我當年修圖的,我就是每天都在那個小房間裡面,不斷地修那些大頭照,那時候有很深的感覺,每天看著前輩的照片,看到彷彿認識他們一輩子了。」早於綠島蠟像館(第三大隊展示區)對陳芯宜帶來的創作促發點,更年輕時的她,鎮日盯著這些前輩的遺照,他們多少成為後來的我們得以靠近這些歷史創傷的途徑與視覺投射。

也是世紀末,陳芯宜為了拍攝《台北新故鄉──失落的茶香.大稻埕》(1999),拜訪當地茶商公會顧問兼總幹事王進益,九十來歲的老人家一見到面,陳芯宜驚愕地想:「哇!我認識這個人!但……我明明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什麼叫做『我認識這個人』?」聊著聊著,陳芯宜才發現老人家是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主席、事件罹難者王添灯的堂弟。當年在小房間中修復的受難者面容,在日後現身陳芯宜眼前,想要相認卻難以言明,受難前輩的死亡與志念彷彿在此似曾相識的經驗中,重現、延續,無法離開。

來到2002,綠島人權文化園區開幕。從1951年跨至1970年擔任白恐政治受難者監獄的新生訓導處,如何在相隔三十年後進行園區的重建與再現?尤其第三大隊展示區的蠟像館,如何鉅細靡遺地再造空間,重塑政治受難者的人物形象與活動身姿?傾盡全力的記憶回溯,大幅仰賴陳孟和前輩(1930-2017)在獄中的攝影與留下的回憶,無發是希望藉由事物的還原,將歷史傳承向後人。園區開幕籌備期,陳芯宜從朋友口中得知園區規劃,爾後再有機會前往綠島,當她推開第三大隊鐵門,「眼見所有的蠟像停在那裡,動作都做一半,彷彿時間暫停在那邊,所以有某種象徵,無論後來他們有沒有出獄或是受刑,都是無法離開的人,都是被凝結在某個時間中的人。」更進一步思考,除了蠟像呈現,是否有其他方式可以重建當年細節?「覺得可以做聲音裝置,讓蠟像彷彿活過來,還原當年現場。」

【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橫跨VR與電影的導演,創作靈感來自作夢?——feat. 陳芯宜

陳芯宜傾盡全力的記憶回溯,大幅仰賴陳孟和前輩在獄中的攝影與留下的回憶,無發是希望藉由事物的還原,將歷史傳承向後人。圖為《無法離開的人》電影劇照,行者影像提供

九零年代的時光推移,陳芯宜從弟弟離世帶來的憤懣與絕望,歷經劇場與舞蹈藝術的陪伴,再到社運的能量注入、興落,她也從《我叫阿銘啦》中那名找不到出口的恨世者,交錯著二十年間不同的療癒或創傷經驗,緩慢地成為創作與運動夥伴的稱職紀錄者、陪伴者,以及溫柔亦尖銳的影像創作者。從來都不是以弱勢或議題為政治正確的前提,陳芯宜說:「假如是一個人,或者是其他任何生命,被生下來活在這個世界,就應該有活著的權力。假使沒辦法好好活著,到底是為什麼?往這個方向去思考,就會擴及到一些體制面。所以是從很小的點,為什麼不能好好生存,很基本的事情來的。」

這個很基本的在意,大抵串起陳芯宜的人生歷程與創作脈絡,引領她來到2018年《留給未來的殘影》VR創作。莫子儀一句「我先走了」,濃縮了一整段人世的分離與被留下,陳芯宜費盡心力透過高科技VR 360創作與再現,藉由讓觀者難以忽視及忘懷的身體感,加上嘗試凝視對象(火光)的近距離、鏡面180度的荒謬感創造出的孤寂,強烈地傳遞給體驗者人類歷史最古老的寓言──一則藉由溫度、情感而訴說的故事。

VR《留給未來的殘影》劇照,其中舞者為周書毅,行者影像提供

但實際上,2017年高雄電影館邀請陳芯宜以VR進行創作時,她更想做的卻是另一個題材,以蠟像館前輩展開的白恐故事。故事相對複雜、技術難度更高,且議題尖銳,當時高雄館與團隊夥伴都選擇了與舞者周書毅合作的《留給未來的殘影》。彷彿命定,作品完成後,2020年時任人權館館長陳俊宏看見此作,直接邀請陳芯宜以VR創作白恐題材。「收到邀請,心裡很激動,彷彿許久之前的一顆小種子被聽見了,也像是當年想像前輩的聲音,終於找到了發聲管道。就如同《無法離開的人》主角坤伯說的:我一直在等一個人。」

創作者、研究者、技術者攜手重建白恐受難面孔

《無法離開的人》在2020年底正式啟動,2021年陳芯宜將樓一安、林欣怡的劇本初稿濃縮並轉化為VR可執行的版本,並與歷史研究者林傳凱、林易澄等人,及VR技術總監全明遠及Funique團隊,分頭展開歷史研究的扎根基礎與VR 360執行上的突破口探索。

在歷史研究上,白恐相關文獻閱讀、受難前輩的生平等,除了藉由大量歷史閱讀,更邀請研究者為劇組及演員授課,從不同的受難者的生平、受難原由等資料性的理解,到個性、樣貌以及心靈、精神史的面向,並由劇本、服裝、美術、演員等個別的需求位置出發,與顧問林傳凱之間來回往返確認。這樣幾乎是全景式的研究,一方面得以讓故事立體化,作品台詞皆回指真實的受難前輩經驗之外,也從美術設計歸返當年的物質性,演員詮釋方式也不再僅是單一想向受難者的舉措反應。

陳芯宜表示「或許跟我自己拍紀錄片的血液有關,比如牢中的氛圍演員,我都很想知道每個人是什麼樣子」。圖為陳芯宜導演於北師美術館展覽現場,北師美術館提供,攝影|王世邦

「或許跟我自己拍紀錄片的血液有關,比如牢中的氛圍演員,我都很想知道每個人是什麼樣子,他們是躺著?站著?坐著?他們怎麼生活?叫到名字時,是否每個人真的都很驚訝害怕或激動哭泣?」事實上,有人已經無感了,有人每天清晨為了可能的唱名、出場,日復一日重複著淨身、穿衣的儀式,「有許多複雜度在其中。如果我不知道這些人的生活與所有細節,我就無法拍攝。」而所有的核心,都在避免陷入政治正確或刻板化的受難者形象。

陳芯宜表示準備工作的所有核心,都在避免陷入政治正確或刻板化的受難者形象。圖為《無法離開的人》劇照,行者影像提供

將龐大的歷史細節濃縮為打動一般人的敘事後,如何讓作品不僅是再現歷史人物,同時透過VR的擬真與獨有的縫合效果,強化觀眾的共感與連結,則是另一艱鉅的任務。前一階段,陳芯宜已經藉由研究與實驗,奠定了她對VR作為媒材的幾個性質:空間上,是一個人的、孤獨的旅程;感官透視上,是藉由虛擬媒介轉向強化真實感;在距離與身體穿透性上,藉由召喚身體與空間交錯而成錯覺,帶入體驗者的身體感;最終,VR並非一種體驗的語言,而是一種媒體,如何透過VR 360的空間部署,進行縫合/剪接,並以此進行敘事,讓體驗者在不同面向的敘事焦點上,自行感受並產生意義,是VR藝術創作的挑戰。

陳芯宜VR《無法離開的人》拍攝過程。行者影像提供

經過《留給未來的殘影》後,這是陳芯宜與全明遠及Funique團隊第二次合作。對此次共同創作,陳芯宜也不諱言,有了上次的信任基礎,她這次更期待挑戰VR 360的技術極限,除了嘗試用3D掃描打造出蠟像館、3D建模將作品結尾拉回當代抗爭現場之外,也透過微距攝影、三面縫合等實驗,為體驗者帶來驚人的體感與多重敘事焦點的可能。陳芯宜苦笑著自嘲:「我其實中間有點任性,比如作品中除了ABC三面縫合,甚至有同一個空間四面縫合、甚至包括地底下的鏡頭,全世界VR裡面幾乎沒有過這麼複雜的縫合,當然我很任性想挑戰VR敘事極限會走到什麼程度,有意識地想要挑戰,全明遠也就想要接受這個挑戰。」

由此,《無法離開的人》成為一個兼具劇場感、電影感、沉浸感甚至帶有黑暗繪本視覺敘事特寫效果的白恐夢境,藉由挪用虛擬世界反向帶出的真實體感中,將體驗者拖進歷史的甬道長廊中,再吐回與現世的連結,湧出、沾濕頭顯的體驗者之淚,是來自身而為人的共感,以及從歷史縫隙中留下的前人理想與未竟的傳承。

「前幾天傳凱才提到,綠島人權園區許多事物的還原,都是陳孟和前輩畫出的細節,紀念全區的樣貌彷彿來自他腦中的影像記憶宮殿,什麼東西長成什麼樣子,怎麼還原成當時的時代樣貌,他多麼在乎的各種細節,那個前輩的意念,好像有被這部作品接收到了……」

VR並非一種體驗的語言,而是一種媒體,如何透過VR 360的空間部署,進行縫合/剪接,並以此進行敘事,讓體驗者在不同面向的敘事焦點上,自行感受並產生意義,是陳芯宜認為VR藝術創作的挑戰。圖為《無法離開的人》劇照,行者影像提供
陳韋臻( 23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