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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文明的初會:連納碗(Lennard Cup)與16、17世紀英國外銷瓷史

東西文明的初會:連納碗(Lennard Cup)與16、17世紀英國外銷瓷史

第一眼見到「連納碗」(Lennard Cup)時,若非已知它所在的大英博物館第95陳列室(Gallery 95)為知名中國瓷器收藏家大維德(Percival David)的舊藏,不然鍍銀的奢華裝飾與其審美意趣,很難與景德鎮大規模製作的外銷瓷劃上等號。
連納碗(Lennard Cup),大英博物館藏。(CC BY-NC-SA 4.0)
第一眼見到「連納碗」(Lennard Cup)時,若非已知它所在的大英博物館第95陳列室(Gallery 95)為知名中國瓷器收藏家大維德(Percival David)的舊藏,不然鍍銀的奢華裝飾與其審美意趣,很難與景德鎮大規模製作的外銷瓷劃上等號。
作為英格蘭目前資料可考第二件進口的中國瓷器來說,連納碗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首先,連納碗清楚明白地分為刻有蓮花卷草圖案的白瓷碗與鍍銀裝飾兩部份。從大英博物館釋出的照片中,可以看見碗內有隻鈷藍描繪的白兔,從右向左奔跑,穿越奇岩、松樹與竹子。牠回首,仿佛後方有人惶惶追趕,或者也有可能單純在賞眺遠方小小的月亮。而碗底的「長命富貴」銘文,大英博物館則由此斷定此碗產於明代嘉靖年間(1522-1566)景德鎮窯的關鍵,因為當時出口到日本和近東的碗上,的確有類似的風格與銘文存在。
連納碗(Lennard Cup)碗內局部,大英博物館藏。(CC BY-NC-SA 4.0)
明代洪武年間(1368-98),中國政府建立了正式的海上貿易系統(也就是我們熟悉的朝貢貿易),瓷器透過廣州和寧波等官方指定港口,出售給其他亞洲及歐洲國家如葡萄牙或西班牙,當時英格蘭王國(註1)並不在這份清單上。隨著元代青花瓷14世紀時在鄂圖曼土耳其宮廷大受歡迎,並作為外交禮物送給歐洲皇室,瓷器也被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經商的英格蘭人挾帶於行囊中,以異國情調奢侈品的樣貌進入英格蘭。
連納碗便是透過此管道進入英格蘭的,根據鑲嵌底座上的「F」 和「R」倫敦金匠會標,碗的鑲嵌時間約略落在1569到1570年。這個時期的英格蘭貴族對於瓷器毫無頭緒,儘管最初在景德鎮製作時,工匠做出了人人能盛湯吃飯的碗,然而到了文化截然不同的英格蘭後,碗的功能蕩然無存,轉換成景德鎮工匠一輩子也沒想過的形式——高腳皿tazza。
Tazza 語源義大利,是歐洲貴族用來盛放甜點或酒的食器,碟面大多淺而寬,有著高腳供拿取和展示。連納碗最初的主人山謬.連納(Samuel Lenard, 1553-1618)是名居住於肯特郡西威克姆的貴族,他商請工匠重新裝飾,將碗變成了tazza,也就是身為英格蘭貴族的他,平常生活中所熟悉的器物。這也是為何如今英文以 Cup 而非 Bowl 稱呼連納碗的原因。這種功能上的轉換,可以說是兩種文化在初次碰撞時產生的第一星火花。
馮丘瓶(Fonthill Vase),愛爾蘭國家博物館藏。(© National Museum of Ireland)
連納並非第一個選擇以金屬重新鑲嵌瓷器的人,目前公認最早傳入歐洲的瓷器馮丘瓶(Fonthill Vase),僅管目前到愛爾蘭國家博物館已經無法看到當年的裝飾,但透過過去的手稿彩繪,我們仍能發現14世紀時,匈牙利國王拉約什一世( Louis the Great)也曾重新將龍泉窯瓶裝飾成自己喜愛且熟悉的樣貌。
馮丘瓶(Fonthill Vase)上金屬裝飾的彩繪。( © Museum of Applied Arts[Iparművészeti Múzeum], Budapest)
重新鑲嵌不僅是為了改變器物功能,將作為奢侈品的瓷器鑲上銀飾,無非是為了彰顯其稀有的價值,符合當時的貴族美學。與素樸的白碗相比,裝飾在連納碗上的銀飾十分華麗,碗蓋上綴有常見的帶狀飾,並鑲有模仿花朵盛開的小把手;碗沿的鑲嵌金屬則雕刻著老鼠、馬、野兔、河狸等動物,往下連綴不斷的葉片包覆著碗身,底座圍繞著橡果、蘋果等植物的浮雕,許多學者認為這是當時的英格蘭工匠試圖與碗內野兔的做出藝術上的呼應。
青花瓷提壺附金屬裝飾。(©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此外,瓷器脆弱的特性,也使得金屬成為維修瓷器的一種方式,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所藏的一件青花紋章瓷壺壺嘴上,即可看到金屬延伸出的修長壺嘴。從此件瓷器的型態與瓷器表面繪有葡萄牙佩索托(Peixoto)家族的紋章這兩點,可以斷定此件瓷器是景德鎮為了當時已經逐漸興起的歐洲外銷市場所特別製作的款式,而金屬壺嘴可能是當年商船停靠波斯時,為了修補破損的瓷器而重新加上的裝飾。
葡萄牙是第一個與中國直接貿易的歐洲國家,當1557年當葡萄牙賴在澳門4年不走,成功讓明政府承認他們在澳門的海上據點時,其他歐洲各國仍需透過中轉港口如交趾、巴達維亞、長崎等地才能購買中國商品。這一現象也反應在語言上,16世紀時中國瓷器在英語裡還沒有約定俗成的統稱,無論「china」、「chyna」、「porcellane」、「purslaine」皆可作為瓷器的名稱。
但在1600年,英國東印度公司成立後,英國和中國的貿易形勢逐漸改變,也影響了爾後中國外銷瓷在英格蘭的發展。東印度公司最早為倫敦商人們籌錢所組成,早年他們長期壟斷地中海東岸與亞洲的貿易之路,然而隨著荷蘭商人開闢了好望角航路,英國商人驚覺自己的地位將不保,因此建立了股份有限公司,得到伊麗莎白一世的首肯後,前往亞洲進行香料貿易。
廣州日後發展為清代時最重要外國貿易口岸,當時製作的粉彩碗上,飄揚著各國與公司的旗幟,可以理解當時的貿易盛況。這類碗之後以「hong punch bowl」或「hong bowl」著名。(CC BY-NC-SA 4.0)
必須說明,瓷器在17世紀上半葉並未真正普及並不代表需求量不高。直到18世紀瓷器才成為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主要貿易商品,恐怕和17世紀時中國政權異動,而且東亞海上的貿易始終被荷蘭與葡萄牙壟斷有關,英國東印度公司直到1699年才在廣州設立商館 ,正式和清廷進行貿易。那之前,瓷器在英格蘭的進口管道仍仰仗著部分英國東印度公司商人私下進口、戰艦截獲的西班牙與葡萄牙船隻貨品,以及荷蘭東印度公司在阿姆斯特丹的拍賣。
瓷器在17世紀上半葉仍以玩賞用途居多,最晚在1610年,倫敦就已經有專賣瓷器的商店(China-House),瓷器已然成為上流社會的餐桌與珍奇櫃(Cabinet)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當查理一世(Charles I)1649年以叛國罪被處決後,他的珍貴的收藏如織品、象牙、繪畫等皆被出售,其中就包含了不少瓷器。而1683年開幕的世界第一個大學博物館——牛津阿什莫林博物館中,已經展示了小約翰.查德斯肯( John Tradescant the Younger)所捐贈的瓷器收藏。
外銷瓷在17世紀的另一個風潮也歸功於飲茶的興起。1650年代,奧立佛.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成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聯邦」共和國,同時,以他為首的清教徒勢力提倡以刺激思緒清醒的咖啡取代讓人昏沉的酒。男性在公共場合喝咖啡、議論社會變遷,而茶也開始在咖啡館中少量的作為來自東方的萬能藥販售著。
凱薩琳王妃(Catherine of Braganza)肖像。(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王政復辟(1662)後,由於當時的王妃凱薩琳(Catherine of Braganza)來自早有穩定暢通的中國貿易管道(無論官方還非官方)且茶葉消費行之有年的葡萄牙宮廷,喝茶開始在英格蘭上流社會之間普及開來,而光榮革命(1689)後所即位的瑪麗二世(Mary II)隨著其夫婿威廉三世(Willem III van Oranje)旅居荷蘭多年,當時瓷器已成為荷蘭餐桌上慣用的器皿,從17世紀的荷蘭繪畫中屢見不鮮的瓷器可以發現。瑪麗皇后回到英國後,不只將她收藏的瓷器一同攜回皇宮,也同時將荷蘭使用瓷器的風氣帶進英國,她多次在宮廷內舉辦茶會宴饗賓客,異國情調的瓷器與茶在這時成了絕妙的結合(註2)。雖然銀器仍為貴族餐桌的主流,但在特別的場合中,使用瓷器飲用茶和盛放茶點,邊享用美食邊討論瓷器,顯然成為17世紀末富有貴族女性中的風尚,也同時開啟了18世紀英國上至貴族下至平民的瓷器狂熱。
Pieter Gallis《靜物》,1667,尼德蘭國立博物館藏。(© Rijksmuseum)
從一個不起眼的外銷碗華麗轉身,連納碗作為伊莉莎白時期英格蘭人面對未知文化的一種全新碰撞,到日後外銷瓷在一個世紀內逐漸走入英格蘭貴族生活,邁進大眾生活,同時身兼奢侈品與日用品的瓷器,經歷各種文化誤解(註3)的磕磕碰碰,如今東方瓷器協會(The Oriental Ceramic Society)已儼然成為世界瓷器研究權威組織之一,回首當年,也未嘗不是個趣味。
參考書目:
Hobson, Robert L., A Catalogue of Chinese Pottery and Porcelain in the Collection of Sir Percival David Bt., F.S.A., London: The Stourton Press, 1934.
Pierson, S., Collectors, collections and museums: The field of Chinese ceramics in Britain, 1560-1960, Oxford; New York: P. Lang, 2007.
Kerr, R., Mengoni, L. E., Wilson, M, Chinese export ceramics, London: V & A Publishing, 2011.
Pierson, S., "The Movement of Chinese Ceramics: Appropriation in Global History",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23(1), 9-39.
羽田正,《東印度公司與亞洲的海洋:跨國公司如何創造二百年歐亞整體史》,台北:八旗文化,2018。
井野瀨久美惠,《大英帝國的經驗── 喪失美洲,帝國的認同危機與社會蛻變》,台北:八旗文化,2018。

註1 此時英格蘭尚未與蘇格蘭、愛爾蘭與威爾斯組成聯邦,還未成為我們現今理解的英國。
註2 也有學者認為當時英國人模仿了阿拉伯人用陶瓷喝咖啡的方式,也開始用瓷器喝咖啡和茶。
註3 連納碗除了功能上的文化誤解外,瓷碗外的蓮花圖案也在1934年Hobson撰寫的目錄中被被認為是菊花。這種關於植物圖案的誤解並非首例,青花瓷上常見的梅花裝飾有也好長一段時間被認為山楂樹。
王欣翮( 13篇 )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藝術史與考古學系碩士。曾任MoNTUE北師美術館媒體公關暨行銷負責人,操刀「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與「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兩檔展覽社群與媒體行銷。目前為文字工作者,擁有個人臉書專頁「Felix culpa 倫敦糜爛生活」,但因名字太恥了不知該從何更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