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的美人,看的是美景,也是一個時代的殞落。
鏑木清方出生在明治時期,逝世於戰後,用一生見證江戶蛻變成東京,還有不太遙遠,卻已然消逝的明治、大正與昭和,社會不斷進步的同時,卻也面對次次動盪。所以他畫美人,留下庶民社會相對美好的吉光片羽。
明治美人代表作《築地明石町》為1927年鏑木清方在帝國美術院展的出展作品,並獲帝國美術院賞的榮譽。自此,只要提到美人畫,京都為上村松園、東京便是鏑木清方。然而,這件對日本美術與鏑木創作生涯極度重要的作品,卻連同姐妹作《新富町》與《濱町河岸》在1975年展覽會結束後散佚。後來透過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館員鍥而不捨地追查發現後,以5億4000萬日圓的價格納入典藏。2019年,在歷經44年後首度公開的展示,大量民眾擠在小小的日本畫常設室裡,只欲目睹這三幅「幻之名作」,館員也才意識到這三幅畫在日本人心中的重要性,促成此次特展。
位在京都的展場,主題區分循著鏑木清方的命名特色,利用他生活過的四個地區的舊名,以及畫家親自取名的各自宅邸名稱合併成主題名。在東京的場次,則是以畫生活、畫故事以及畫小幅來區別作品故事性,可以在兩檔展覽中感受到不一樣的美人畫情緒。館員還特別在說明牌上加註各作品在鏑木心中重要程度的五星排名,宛如與畫家共同看展。
《築地明石町》裡,女人梳著當時流行的「夜會卷」髮髻,無內裏淺蔥色和服外披上黑羽織,在冷冽秋風裡回望明石町。那是鏑木清方年少時期經常遊歷的地方,作為外國人住宅區風情無限,也是鏑木清方心中的理想家園。然而在繪製時,已歷經關東大地震並進入昭和時期。背景的帆船輕輕淺淺,只留下牽牛花洋溢著新生之力,畫家在告別明治、大正時代繁華的同時,似乎也在告別告別自己的青春。
在《築地明石町》發表三年後,鏑木清方同樣以人生裡重要的生活地區命名,畫了同系列作品《新富町》與《濱町河岸》。《新富町》描繪一位撐著傘急忙前往劇場的藝者。藝者身穿黑縞色的和服與單色羽織,內襯卻有明豔的花樣。女藝者前往表演的是1878年建立的「新富座」,正是鏑木那一年。劇場使用瓦斯照明燈與手繪看板,是當時極度摩登的象徵,可惜在關東大地震時震毀。凝視著鏑木美人的同時,也不禁讓人感受到時代的變遷。
《濱町河岸》則是描寫鏑木居住六年的地區,由於該地同時也住著日本舞踊家藤間勘右衛門,於是鏑木以剛習舞返家的女子為題材,捕捉女子回想舞蹈動作的景象。背景是隅田川對岸的寧靜住宅區,與歷經關東大地震後依然存在的瞭望台。雖然目前仍未知鏑木畫此三部曲的動機,但他在每個自己珍視的生活圈裡繪製映襯時空的女子,有著「明治女性三態」的美譽。
在木挽町紫陽花舍・東京下町(明治)
鏑木清方自小熱愛閱讀報章雜誌,觀看演劇與相聲等,父親是《東京日日新聞》的創刊記者,從小勵志成為插畫家,替報紙連載小說中繪製插圖。鏑木在21歲時畫的《雛市》,描寫女兒節前,市場上一位披紅絨披肩,穿著華麗的女孩正盯著母親,央求購買女兒節人偶。然而前方另一位扛著桃花、沒有穿鞋的女孩,也不約而同地注目人偶。同樣渴求的心情,兩者境遇卻天差地遠,是鏑木清方早期經常刻畫的日常題材,也呼應初立家業卻懷才不遇的心理寫照。
直到23歲,鏑木清方與自己仰慕的小說家泉鏡花相遇之後,除了小說的插圖外,也開始參與紫紅會(後改稱為烏合會)進行創作。畫中描繪初冬新月石牆邊,少女倚靠在充滿落葉的樋口一葉墓前,山茶花下仍有殘餘線香絲絲飄繞。身為樋口一葉粉絲的鏑木,在閱讀完作家泉鏡花的《一葉之墓》後,實際造訪墓地並創作此幅作品。畫中的女子是他塑造小說女主角美登利的形象,於樋口逝世六週年後公開發表。此時期的他,透過擷取文學精華、熟稔博物館與歌舞伎中的服裝研究,漸漸在江戶意象與新時代東京生活間取得平衡。
在本鄉龍岡町・金澤遊心庵(大正)
1912年,鏑木清方與妻子及兩個女兒清子、泰子,轉住東京本鄉龍岡町,同年七月明治天皇逝世,進入大正時代。此時的他減少插畫工作,潛心創作。因大量臨摹浮世繪的關係,不難發現這時鏑木清方的作品少了初期的空間感,人物的平面性與裝飾性相較明顯,摸索出個人特色,也使他屢次在帝國美術展中入選受賞,穩坐日本畫畫壇。然而在對官方展覽的不信任下,與志同道合的友人結成金鈴社,擁有自由創作的最大空間。
《試驗日》對畫是鏑木清方在文展(文部省美術展覽會)的出展作品,其中因好友建議只繳出含有「聖繪」的左幅,也是在他晚年回顧作品時,認定甚為重要的一幅。作品中畫的是長崎丸山地區,每年1月15日舉行的「踏繪」儀式,讓民眾踏過基督教聖像,來判定對方是否為基督徒。畫中人物的服裝,受到長崎作為通商口岸進口東亞、東南亞舶來品背景,有著孔雀羽毛髮簪、唐船服裝與印度更紗等異國風味樣貌,表現出當地特殊的影響。
《道成寺鷺娘》是從「京鹿子娘道成寺」與「鷺娘」兩曲歌舞伎舞踊為靈感繪製而成的作品。右幅花色和服女子手持羯鼓、蓄勢起舞,道出少女「白拍子花子」追求愛情的千愁萬緒,左幅身穿「白無垢」的女性,的則是由白鷺鷥幻化成的鷺娘,在愛情中翩翩起舞,最終在漫天雪地下現回原形而死去。描繪出女性愛情中的模樣,一邊激動、一邊靜謐。
在牛込矢來町夜蕾亭(昭和戰前)
1923年發生的關東大地震,雖然沒有直接波及畫家居住的東京下町,但災後重建改變了城市風景,再加上母親與祖母相繼過世,似乎也對鏑木清方的心境有所變化。1926年,在舉國迎接昭和時代到來之時,他再度搬家,並在45至52歲期間完成人生中的巔峰之作:《築地明石町》、《新富町》與《濱町河岸》。過去所積累的繪畫實力,將記憶中的風景抽取重組成新美人畫,完成「土地的肖像畫」的自我風格。許多人委託他繪製美人畫,但其實他更喜愛描寫庶民生活有關的事物,尤其是中下階層日常的紮實真摯。
另一個未曾改變的是鏑木清方對小說、歌舞伎、江戶風俗與名勝景點的喜愛,繪製出以德川慶喜與樋口一葉為首的一系列明治代表人物。鏑木清方特意著墨在神情的表達,超脫寫實的形象紀錄,讓後世理解畫中人的性格功績。三遊亭圓朝是明治時期著名的落語家,因爲他的表演曾是鏑木清方父親的連載報導內容,使鏑木有了前往宅邸探訪的機會。透過實際描寫家中器物與配置,來更加渲染三遊亭圓朝本人的氣韻與姿態。
《沙丁魚》描寫東京佃島(今月島車站附近)的少年沿戶兜售沙丁魚的情景。鏑木清方描繪竹簾後方的廚房,可以從中感受他細膩描繪日常事物的堅持。這件作品在日本第一屆新文展中得到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的收藏,應日本民眾要求下,鏑木清方另外繪製一件留在日本。
鎌倉,最後的家 (昭和戰後)
1945年,因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火波及鏑木清方的居所「葉蕾亭」,鏑木清方離別待了半世紀的東京,前往女兒居住的鎌倉。他在戰後恢復的日展與其他小展中頻頻出展外,也繼承父親文采邊撰寫隨筆,在鎌倉文人大佛次郎主編的藝文雜誌《苦樂》中畫封面與插圖,從此沒有回去東京。他在1954年獲得日本文化勳章,1972年逝世於鎌倉,享耆壽93歲。
官方的展覽與獲獎讓他得到藝術表現上的肯定,他在此時期主張的「桌上藝術」更與社會喜好靠攏。戰前由川端龍子等人推動發展的「帝展型藝術」,受西方潮流影響,講求大場面與濃郁色彩。與之相反的「桌上藝術」在1910年代興起,主要用來稱呼裝飾家中的屏風與掛軸,讓民眾在觀賞上更輕鬆自在。鏑木的桌上藝術進一步聚焦在可在手邊觀看的畫卷、畫帖與插畫。除了與他一直喜愛的浮世繪與小說相連結外,更加隨心所欲、即興的創作技法也更符合他的插畫創作。從市場層面來看,這樣的小尺幅作品也更利於複製印刷,使買不起卷軸的平民在收藏與實際鑑賞上更加便利親近,在藝術社會化上有重大的意義。(註1)
桌上藝術的其中一個代表即是《朝夕安居(朝)》,分別描寫早、中、晚的三畫卷來描寫明治時期東京大手町、築地一帶的夏季生活。早上有販賣醃漬豆類、梅干與生紅薑等小菜的人沿街叫賣。當時沒有浴室,所以大家會在遮雨窗旁裸身洗滌。井邊則有人盥洗、洗菜、女主人話家常的聚集所。鏑木外孫的追憶文章中,曾提起鏑木清方把他抱在大腿上,看著這幅作品細說從前,畫卷成了他獨自的繪本或連環故事圖(註2)。那樣的一個美好年代躍然紙上,儘管已成追憶。
筆者認為看鏑木清方的美人,就像是透過觀察一個人的愛用物品、出沒地點、興趣與家族,去揣測對方的風貌。雖然身為台灣人,較難在日本昔日生活上有過多共同感受,但可以褪去對肖像畫「以貌取人」的偏見,細細品嚐大時代中平靜歲月的可貴。
註1 鶴見香織,〈小さくえがく〉,《沒後50年——鏑木清方展》,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2022,頁138。
註2 根本章雄,〈沒後五十年に迎えた清方との思い出〉,《沒後50年——鏑木清方展》,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2022,頁227。
畢業於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曾實習於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現活躍於日台近現代藝術專文撰寫、旅遊導覽、翻譯經紀。用眼、耳、鼻、舌、身、意感知藝術的血肉笑淚,蛻變成字、普及於世。 合作邀約:chengyutungart@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