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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丁目的美術史專欄】相遇在東京:關於不在臺灣的臺灣美術史故事

【五丁目的美術史專欄】相遇在東京:關於不在臺灣的臺灣美術史故事

【Shoinmachi 5 Art History Notes】Meeting in Tokyo: Stories About Taiwanese Art History That Didn’t Happen in Taiwan

以臺灣與東京的關係為例,臺灣美術史的研究者認為,由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前臺灣受日本殖民,作為帝國首都與藝術中心的東京,成為臺灣藝術家「迴游」的「集中地」。從這個角度來看,「東京」也是臺灣美術史發生、發展的場域。本文以「相遇」為主題,講述二戰前日本東京裡的臺灣美術史故事。

今年11月初,東京藝術周(Art Week Tokyo)盛大舉行,像這樣的城市當代藝術盛會,今年於新加坡、首爾、臺北、上海接連展開,吸引全球的藝術家、畫廊主、博物館從業人員、學者、商人,或是數量更多的一般大眾匯聚於此。他鄉遇故知與新的邂逅,接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發生。人的流動為看似靜態、收斂的藝術行為帶來不同的影響,但這種現象並不專屬於21世紀的現在。

以臺灣與東京的關係為例,臺灣美術史的研究者認為,由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前臺灣受日本殖民,作為帝國首都與藝術中心的東京,成為臺灣藝術家「迴游」的「集中地」。(註1)從這個角度來看,「東京」也是臺灣美術史發生、發展的場域。本文以「相遇」為主題,講述二戰前日本東京裡的臺灣美術史故事。

陳澄波(右二)、林玉山(左一)與東京上車坂町租屋處室友合影,右三應是另一位嘉義留學生郭振乾(©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網站

石川欽一郎的暑假

要討論臺灣美術在東京的「相遇」,要從石川欽一郎(1871-1945)說起。

每年到了暑假,自1907年起便在臺灣從軍、擔任教職的日本水彩畫家石川欽一郎都會回到東京,可能是為了避暑,可能是思鄉心切,也可能是想與日本的友人相聚。

從少年時,石川便從靜岡前往東京讀書,他在東京遇到一群志同道合,對西洋繪畫與水彩畫滿懷熱誠的友人,包含大下藤次郎、三宅克己等等。即使石川先後前往天津、遼東、臺灣等地從軍,他們還是保持聯絡,並共同推動後續「日本水彩畫會」的誕生。這個組織對臺灣水彩畫發展的影響不小,許多臺灣籍、在臺日籍水彩畫家都會送件參展,日後臺灣成立的水彩畫組織,也與日本水彩畫會的關係很深,背後都與石川欽一郎的牽線有關。(註2)

石川欽一郎,《日比谷の濠端》彩色印刷,約1912,原作為紙本水彩、39.4×54.5公分(《洋畫印象錄》)

石川雖然在臺灣推廣水彩畫,但他並未放棄與日本畫壇的聯繫,不僅每年寄送臺灣題材的水彩畫到日本參展,也會定期回到東京,在各處遊歷寫生,像是日比谷濠、靖國神社等地,並且與畫友見面。

「……聽到臺灣便不由得聯想到石川欽一郎。……石川君每年一定利用七、八兩個月暑假時間回到東京。值此之際我都會聽他暢談臺灣的風情,也看到他瀟灑的筆致所描繪的臺灣風景畫。因此之故,我每年都想去臺灣看看……」(註3)

石川的友人三宅克己住在東京神田,這裡是逐漸形成的書街,與日本水彩畫發展有關的文房堂座落於此。石川曾替文房堂的畫筆鑑定跟代言,文房堂也出版過三宅克己的畫冊。(註4)而石川與三宅兩人不但是水彩畫的同好,也都是基督教徒,關係十分親近。在三宅的回憶裡,石川時常分享在臺灣的見聞,並展示他描繪臺灣風景的畫作,其中可能有些在日本水彩畫會展中展出,或是被印刷在石川參與撰寫的水彩畫雜誌《みずゑ》內,例如《臺灣の町》。

石川欽一郎,《臺灣の町》彩色印刷,1909(《みづゑ》第82號)
根據臺北市立美術館的典藏資料,這件三宅克己的《蒂沃利風景》完成於1910年,為三宅克己來臺個展前旅歐所做。作品曾由臺北第二中學校的某位美術教師收藏(或許是中村常彥,他也是本文後面介紹到的李揚波的老師),戰後送給學生吳金河,由其子東海大學吳超然教授與其家人合議捐贈北美館(©臺北市立美術館)

根據臺北市立美術館的典藏資料,這件三宅克己的《蒂沃利風景》完成於1910年,為三宅克己來臺個展前旅歐所做。作品曾由臺北第二中學校的某位美術教師收藏(或許是中村常彥,他也是本文後面介紹到的李揚波的老師),戰後送給學生吳金河,由其子東海大學吳超然教授與其家人合議捐贈北美館。(©臺北市立美術館)

石川欽一郎與三宅克己在東京的數次「相遇」,促使三宅日後決定前往臺灣遊歷辦展。他在1914年的1月抵達基隆港,搭乘火車抵達臺北車站時,石川欽一郎前往迎接他,並邀請他參與藝文聚會,以及引介舉辦個人畫展,回到日本後寫成遊記文章。三宅可能是受到石川引介下,最早來臺寫生旅行的水彩畫家之一,其坦言在遊歷臺灣的過程中,往往會聯想石川畫中的景物,說明石川在東京與三宅克己的「相遇」,或許多少也影響三宅觀看臺灣的方式。(註3)

陳澄波與林玉山的上野「小嘉義」

1910年代以後,從黃土水開始,陸陸續續有許多臺灣人前往日本學習美術,其中又以東京為主。在東京,臺灣留學生有的住在公設的學生宿舍(高砂寮),有人則在外租屋。這些散落在帝都東京各處的學生租屋處,成為臺灣美術生產與「相遇」的場域。

最初,在黃土水的時代,由於學習美術的留學生較少,黃土水只得孤軍奮戰,例如出身南投草屯,就讀化學工業學校的張深切,回憶黃土水時常獨自在高砂寮的空地敲打大理石。(註5)

不過,隨著黃土水在帝國美術展覽會(帝展)獲得成功,1920年代以後學習美術的臺灣留學生數量增多,他們有的同住一起,並參與各類聚會,建立學長與學弟間的情誼。

1924年,出身嘉義的陳澄波(1895-1947)考取東京美術學校圖畫師範科。他與其他來自嘉義的留學生在「下谷區上車坂町13」的地址租屋,這是如今已消失的地址,現已併入別的行政區。陳澄波租屋處一旁即是上野車站,鄰近學校、博物館、美術館與動物園,對喜好四處寫生、逛展的他而言是合適的住所,這段時期陳澄波留下非常多的上野公園風景畫,便與租屋處的選擇有關。

陳澄波,《上野美術館(東京府美術館)》,1928,畫布油彩,53*68公分,私人收藏(©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網站)

兩年後,在陳澄波的鼓勵下,他在嘉義的晚輩林玉山(1907-2004)也跟著來到東京,並進入川端畫學校習畫。1926年5月,林玉山搬到下谷區上車坂町13,與陳澄波同住。(註6)

現存國立臺灣美術館典藏林玉山的素描本,有他在1926年6月於宿舍附近的水彩寫生。畫中還描繪與其同居的嘉義同鄉「郭振乾」(別名郭子春),他畢業於橫濱高等工業學校,之後在中國上海經營鉛筆工廠。(註7)

1926年林玉山素描本內的下谷上車坂住處附近。林玉山,《牛、牛車、人物等035A》,1926-06-15,紙本水彩,國立臺灣美術館藏。(©國立臺灣美術館

林玉山回憶陳澄波在上車坂町用功刻苦的習畫精神,讓室友十分佩服:

「我和陳先生同住的上車坂町,比較靠近上野公園,……陳先生白天上美校,晚上又要往本鄉美術研究所繼續研習素描,不論風雨寒暑從無間斷磨練用功,陳先生日常生活亦極簡單,亦無烟酒打牌之習慣,全心為畫道而苦幹,其精神甚使同住宿的室友欽服與效法。」(同註6)

旅日的美術留學生彼此相互扶持、協助,租屋處成為讓美術得以誕生的場所。研究者認為,陳澄波在東京接觸臺灣民族運動,進而產生故鄉意識,接連創作以故鄉臺灣為題材的風景畫。(註8)倘若進一步延伸思考,在上車坂町租屋處與嘉義留學生們「相遇」的經驗,是否也形塑了陳澄波的故鄉/嘉義意識?

無論如何,當1926年的秋天,陳澄波以《嘉義街外》首次入選帝展時,能夠親臨現場,看見故鄉風景被懸掛在美術殿堂的嘉義留學生室友,或許會有更深一層的感動和驕傲感吧。

包含《嘉義街外》與《夏日街景》在內,陳澄波早期入選帝展的作品,可能都是於暑假期間先回嘉義寫生,之後在上車坂町租屋處繪製成正式的油畫。陳澄波,《夏日街景》,1927,畫布油彩,79×98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藏。

立石鐵臣的華麗島畫信

發生在東京的「相遇」不只是專屬臺灣留學生的權利,包含每年秋季舉辦的帝展在內,東京有著大大小小的官展、公募展、會員展、古美術展,吸引四周區域的美術愛好者聚集,構成「相遇」的機會。

1934年,來自臺北大稻埕的青年業餘畫家李財福(1913-1960)赴日考取齒科學校。他在自己的剪貼簿貼有一張「パル創案圖團」在銀座的展覽邀請帖,可能有前往現場參觀。 パル(朋友,pal)創案圖團的成員包含當時就讀帝國美術學校工藝圖案科的臺灣畫家陳春德,兩人都是大稻埕出身,且就讀臺北第二中學校(今成功高中)。我們很難知道兩人在銀座的展場上相遇時聊了什麼,但來自家鄉故人的蒞臨,或許對在東京奮鬥的留學生而言會是很大的鼓舞吧!

1936年陳春德寄給陳澄波的信件,信件背面是陳春德描繪東京井之頭風景的風景畫。內容提及兩人曾在銀座的文具店「伊東屋」見面,以及陳澄波稍早去東京近郊的妙義山遊歷寫生、廖繼春也抵達東京等訊息。(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網站)

1936年,短暫遷居東京的灣生立石鐵臣(1905-1980)向臺灣的報紙媒體寄稿〈往華麗島的畫信 東都的美術景觀〉,介紹1936年春天東京舉辦的各大展覽。由於讀者是臺灣人士,立石鐵臣著重介紹展覽中所見的臺灣關聯者,像是提及自己參與的銀座國畫會展時,便重點介紹別府貫一郎和古瀨虎麓,前者曾在臺讀書,受石川欽一郎指導,後者則在彰化鹿港教書。(註9)

在會場內,立石鐵臣還巧遇素木得一和本名文任,兩人既是學者,也是知名的藝術愛好者、收藏家,本名文任甚至曾跟隨鹽月桃甫學畫,入選過臺展,甚至是前國畫會成員川島理一郎作品的重要藏家(兩人在法國認識,這或許是他參觀國畫會展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明石哲三(昆蟲學者與畫家,曾與鹿野忠雄前往蘭嶼考察)、鮫島臺器(基隆出身,受黃土水啟發赴日學習雕塑)、古山潤(基隆出身,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永山義孝(常在《臺灣日日新報》活躍的評論家)等都來看展,同時,參加春陽會展出的楊三郎亦有前來(立石鐵臣也有去春陽會展欣賞楊三郎的淡水風景畫),眾人在會場內熱鬧地談論著有關臺灣的話題。(註9)

1936年至1939年間,立石鐵臣住在東京,期間曾前往湘南、鎌倉的海岸寫生旅行,學者推測這件描寫鎌倉稻村崎海岸的油畫便完成於這段時期。立石鐵臣,《稻村崎》,1930s,畫布油彩,72×91公分,國立臺灣美術館藏。(《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

有趣的是,身為臺陽美術協會創會成員的立石鐵臣,去年才因畫會間的紛爭,退出臺陽,但從該會的楊三郎仍特地拜訪畫展,以及立石鐵臣不諱言在報上提及此事,說明他們仍舊保持良好的交情。

結語

上述石川欽一郎、陳澄波、李財福與立石鐵臣的故事,其實是發生在東京的臺灣美術史故事,相比入選展覽、就讀學校等,這些小小的「相遇」顯得太過微不足道,並且不是在臺灣,只能從書信、文章、回憶錄找到隻字片語。但這些難以進入藝術史宏大敘事的瑣碎日常,卻是形塑藝術家個人生命的重要記憶段落。

同時,立石鐵臣在東京展覽的「相遇」,有在臺日人,也有臺灣人;有畫家,也有雕塑家、收藏家與藝評。有的名字如今如雷貫耳,具有歷史定位,有的人還被埋藏在臺灣美術史的深處,等待再發現。他們與如今時刻Follow當代藝術博覽會、美術館年度大展或藝術週活動資訊,規劃、展開旅行的我們相同,在如「候鳥」般「逐水草而居」移動的過程中,於異鄉建立新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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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註1 鈴木惠可,〈「帝國」內的近代雕塑―戰前日本官展雕塑部與臺日雕塑家〉,《共構記憶:臺府展中的臺灣美術史建構》(臺中:國立臺灣美術館,2022-11),頁372-407。
註2 劉錡豫,〈跨境交流下的臺灣水彩畫壇(1907-1930)誕生〉,《臺灣美術學刊》126(2023-11),頁116-149。
註3 三宅克己,〈臺灣旅行感想〉,《みずゑ》110(1914-04),收入顏娟英,《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臺北:雄獅美術,2001),頁59-61。
註4 劉錡豫,〈【五丁目的美術史專欄】關於畫筆與顏料的另類「日治時期臺灣美術史」〉,典藏ARTouch;劉錡豫,〈臺灣油畫家也愛用英國溫莎牛頓水彩?陳澄波與神保町文房堂的郵購往來〉,漫遊藝術史。
註5 張深切,《里程碑(上)》,臺北:文經出版社,1998。
註6 陳澄波與林玉山的租屋處地址參照〈安田耕之助致陳澄波之書信〉與林玉山,〈與陳澄波先生交遊之回憶〉,《雄獅美術月刊》106(1979-12),頁60-68。另外,根據1925年日本商工通信社出版《職業別電話名簿 東京・橫濱13版》,屋主為新井源七,經營製材所,店面位於東京淺草,姓氏對應安田耕之助致陳澄波書信的「新井方」。詳見日本商工通信社出版,《職業別電話名簿 東京・橫濱13版》(東京:同編者,1925),頁1058。
註7 臺灣區教育用品工業同業公會,〈曹伯仁先生、陳萬華先生訪談錄〉,《臺灣文具史:專訪篇》(臺北:同編者,1996),頁102-104。
註8 邱函妮,〈陳澄波繪畫中的故鄉意識與認同——以《嘉義街外》(1926)、《夏日街景》(1927)、《嘉義公園》(1937)為中心〉,《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33(2012-09),頁271-342。
註9 立石鐵臣,〈華麗島への畫信(上)東都美術の景觀〉,《臺灣日日新報》,1936-05-12(4版)。

劉錡豫( 46篇 )

台灣美術史的學徒,經營《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粉絲專頁,從事藝術與藝術史的非虛構書寫跟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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