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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是那個畫畫的人——專訪許尹齡「就地放鬆」:放下畫筆,才能看向自己

我一直都是那個畫畫的人——專訪許尹齡「就地放鬆」:放下畫筆,才能看向自己

I’ve Always Been Someone Who Paints -- Interview with Yinling Hsu on Solo Exhibition, “Relaxing On the Spot”: Put Down the Paintbrush to Look at Yourself

今年6月甫於就在藝術空間落幕的「就地放鬆」個展可說是許尹齡蓄積十年創作能量的展現。這次,藝術家不再扮演一名匿於畫布後方的「旁觀者」,而是親自走進畫布、以故事主角之姿現身,卸下角色扮演的皮囊,用繪畫直視內心恐懼,與自己和解。

從什麼時候開始,放鬆成為我們需要努力追求才能達到的身心狀態了?

具備強健的心理素質與抗壓性,彷彿是現代人為了在高度競爭的社會求生而不斷演化、發展出的本能之一。就連自認生性樂觀、抗壓性高,更勇於解決生活中各種問題的藝術家許尹齡也不例外。事實上,在創作這次的新作前,許尹齡也從不覺得需要主動為全速運轉的生活按下暫停鍵。

許尹齡,《如果精神是一種花器》,2024,油彩、麻布,140×90cm。(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初見「就地放鬆」的展覽名稱,與散落在現場作品中那些對稱的鸚鵡螺、貝殼;綠意盎然的枝椏、藤蔓,以及支撐人體軀幹、維持穩定姿勢的骨盆與薦骨等等解剖學骨骼圖像,可能會直覺地聯想這系列作品欲討論人們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時,試圖向外尋求的各種放鬆方法,但與此同時許尹齡更想說的是:「在生活中時刻提醒自己要放鬆,是一件壓力很大的事情。」

這樣的覺察,來自許尹齡體內所發出的求救訊號——某夜,睡夢中的她因牙齒無端劇痛驚醒,接連求助三位醫生才診斷出:入睡後的自己會無意識地咬緊牙關,長期下來導致牙齒疼痛難耐——她從而意識到,多方嘗試的放鬆活動和習慣性對自我進行的那些看似積極、正向的精神喊話,只是將注意力暫時轉移,到頭來壓力仍然不斷在體內積累,反噬著自己。

每個渴望放鬆的意圖,或許都源自人們心靈深處匱乏和恐懼的投射。發覺身體並不如自己所想一般無堅不摧後,許尹齡決定找出不斷驅使她向外尋求放鬆的動機,進而開始向內觀照、探索壓力的源頭。

「就地放鬆」個展現場一隅。(圖片提供:就在藝術空間、攝影:Choc cat)

這些壓力有一部分來自我家人的離開。

十年前,罹患躁鬱症的親哥哥選擇極端方式離開人世之後,許尹齡的父母把哥哥的房間原封不動保留下來,關於哥哥的事也像是被封印一般,許久不曾被家人主動提起。

當時長期繭居在家的哥哥因為生病、高度依賴毒品,對於兒子病情束手無策的父母,就此深陷在自責的情緒迴圈之中。看在許尹齡眼裡,恍如看見心目中的高山、大樹崩壞了,不願向現況妥協的她,對哥哥的怨懟日漸加深,彼此的摩擦衝突愈發激烈。隨著哥哥離開,她的內心被無止盡的愧疚感籠罩,始終無法原諒那個眼睜睜看著情況失衡,卻無法守護任何人的自己。

直到四年前,她回返內心深處重新拾起這段過往,興起了創作的念頭。同一時期,父母親也終於下定決心打開那塵封多年的房門,著手處理、安頓哥哥的遺物。冥冥之中,那道橫亙在家人之間的結界好像被打開了,由此許尹齡以創作為始,開啟了重新理解哥哥、與自己和解的旅程。

「就地放鬆」個展現場一隅。(圖片提供:就在藝術空間、攝影:Choc cat)

她選擇從當年對哥哥最不諒解的吸食毒品這件事切入,查找相關文獻資料時,得知最早發現「罌粟」這個藥用植物的人,需要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去等待——等罌粟的果實顏色由綠轉深,抓準成熟的時機用刀輕輕劃破棕色果實,再花上幾小時,等待剛滴下的白色汁液與空氣作用,形成具有效用、帶黏性的褐色汁液,再以人工採集、刮下,堆疊成一個個小磚塊,經過熬煮讓殘餘的水分蒸發,最終萃取出鴉片的原料。(註1)

透過這段記載,許尹齡認為毒品的確能提供短暫的歡愉,但此前那段等待汲取的時間,或許也提供了某種程度的放鬆可能,於是她將對於罌粟新的認知與想像畫成了《在罌粟果實上劃一刀》(2024)。依附著罌粟果實的人們,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脫與放鬆,以赤裸身軀呈現出各異姿態,深淺不一的膚色變化則反映了「時間」作用於罌粟果實之上,於不同生長階段所形塑而成的樣貌。時間帶來的療效,可能會助長人們耽溺於尋求毒品救贖的欲望之中,卻也可能讓人們心中的結漸漸鬆綁,獲得理解與前行的力量。

許尹齡,《在罌粟果實上劃一刀》,2024,油彩、麻布,110×160cm。(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這次的新作,許尹齡嘗試透過繪畫在可視影像上創造出觸覺般的感受,希望能傳達自己於不同放鬆方法中所經驗到的、深刻挖掘自我時那種舒服安定的觸感。特別是通過「重生呼吸」看見生前留著長髮的哥哥來向自己道別之後,也讓她更加篤定這次創作的核心意圖,「他跟我道別的方式是,他用他的頭髮撫過我的臉,在那個體驗裡『觸覺』對我來說是最深刻的,所以我覺得這個觸覺的元素會是我想要表現的。」因此,每件作品中都可見到藝術家以油彩薄塗營造視覺上的空間層次,並於上層描繪出覆蓋畫面、隨光影呼吸流轉的布幔,同時,畫中露出的人物或身體部位也都以純粹的肌膚呈現,以創造出皮膚被布幔輕輕撫過的觸感,讓觀眾也能感到放鬆。

許尹齡,《瓶子裡的時代》,2024,油彩、麻布,120×150cm。(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獨處與角色扮演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北藝大)美術創作研究所畢業的許尹齡,1987年出生於屏東,國小開始與哥哥一起學畫,國高中就讀美術班,2010年考上北藝大美術系,其後將近十年,就讀大學、研究所並專職藝術創作的日子,都是獨自度過,「因為我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裡面的人,我很喜歡獨處。」許尹齡並不為此感到孤獨,反倒很享受一個人生活、創作的狀態。回想2019年決定步入婚姻時,她說:「我會覺得我好像在刻意去扮演一個角色,刻意去進行一個家庭、去經營一個家庭的樣子。」

對此,她曾在過往訪談中表示,儘管繪畫是自己最擅長的說話方式,但她的創作並不是為了說服人們、獲得認同的產物,因此她將自己定位為「旁觀者」,並創造一個角色代替自己、代表社會上遇到這些問題的人去訴說,保留詮釋、理解的空間,也提供觀眾一個換位思考的可能性。(註2)

2014年「睡眠博士」個展作品之一:許尹齡,《慢慢睡》,2014,油彩、畫布,116.5×91cm。(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在2014年的「​睡眠博士」個展,藝術家塑造了名為「Dr. Sleep 睡眠博士」的角色,訴說現代人與「睡眠障礙」相關的故事;2015年「所有快樂都會回來」個展,從一名無法感受任何情緒的標本製作師,在蒐集人類碎片、試圖融入社會的過程中,碰觸到關於愛、歸屬感與建立人際關係等等情感面向,揭露文明社會對於少數、弱勢、特立獨行者的集體暴力;2017年以瑞典RUD AIR駐村經驗為發想的「邊牆」個展,杜撰了一名隱居森林、不具任何自我意識的屠殺者,從他的回憶錄出發討論暴力與人性的關聯,演繹關於自然與人類的暴力美學。

2017年「邊牆」個展作品之一:許尹齡,《在路上》,2017,油彩、麻布,255×180×5cm。(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2021年在COVID-19疫情爆發期間所舉辦的「得逞的火光」個展,卻隱約可以發現藝術家似乎不再全然隱身於虛構的角色背後,透過第三者為其代言。許尹齡用畫筆輕曳出與外婆生前曾經交會、重疊的歲月軌跡,緩緩道出目睹外婆罹患阿茲海默症、病發、逐漸喪失記憶至告別人世的期間,自身對於記憶、存在感的思考與感觸。

2021年「得逞的火光」個展作品之一:許尹齡,《一些活著的》,2018-2021,油彩、麻布,135×176cm。(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時間來到2024年6月,甫於「就在藝術空間」落幕的「就地放鬆」個展則可說是許尹齡蓄積十年創作能量的展現。這次,藝術家不再扮演一名匿於畫布後方、默默觀察的第三者,而是親自走進畫布、以故事主角之姿現身,卸下角色扮演的皮囊,用繪畫直視內心恐懼,與自己和解。

許尹齡,《左邊的眼淚流到右邊的眼睛》,2024,油彩、麻布,160×110cm。(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必須「等待」的規律

決定以「放鬆」作為本次創作的主題後,許尹齡循著慣常的創作模式,一邊整理在生活裡經驗到、能激發創作靈感的物件與符號,一邊參考這些蒐集到的素材,陸續分配、安排進一幅幅草圖內,等每件作品的畫面元素大致底定,就能確認這系列一共會有幾件作品,最後就是把所有畫布一字排開,同時作畫。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的創作過程彷彿是為了回應主題,出現了必須「等待」的規律。

「這次的技法用了很多『薄塗』,它必須要有等待的時間,這是以前沒有的。以前不會想要等,以前想要處理的樣子是不需要等待的,但這一次的需要等待,我想要讓它們看起來很薄、很多層,慢慢地堆疊上去,這個過程也讓我意外地得到放鬆。」許尹齡會先從第一件畫作的第一層開始繪製,在等待油彩風乾成形的時間,再往後依序完成第二件、第三件的第一層……直到第十件的第一層畫好,才回過頭去為第一件作品添上第二層的油彩。不過事情並未照著預期發展,這系列的第十件、完結之作《黑暗我又來找妳聊聊了》(2024)成為了其中特別的存在。

許尹齡,《黑暗我又來找妳聊聊了》2024,油彩、麻布,62×70cm。(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一路以來,許尹齡面對創作總是游刃有餘,知道自己該在哪裡下筆、該使用什麼顏色、如何取捨、搭配畫面,但可能是有太多想訴說的事情在這個系列裡面,每當被視為這系列完結之作的《黑暗我又來找妳聊聊了》來到眼前,她卻遲遲下不了筆。直到想要放棄的那晚,夢到了這幅畫,「它像是有生命一樣出現在我的夢裡面,雖然夢裡沒有呈現出它最後應該要有的樣子,可是隔天我就知道我要怎麼去完成它了。」許尹齡用「陪伴」來形容自己和作品之間的關係,「不只是你去創作你的畫,而是『我跟我的畫在一起』這種很溫暖的感覺。」

許尹齡用「陪伴」來形容自己和作品之間的關係,「不只是你去創作你的畫,而是『我跟我的畫在一起』這種很溫暖的感覺。」圖為許尹齡工作室一隅。(圖片提供:許尹齡、攝影:Arko studio)

我一直都是那個畫畫的人

第一次在創作過程體驗到「等待」的放鬆,也讓許尹齡決定策劃一場名為「就地留白」的活動——邀請參與者空出五分鐘的時間,在展場中或坐或臥、擺出最放鬆的姿勢,等待藝術家將其畫進畫布之中。促成這場活動的原因,其實也包含了許尹齡第一次看女兒畫畫的感受。她分享有一次看女兒畫畫,看她塗塗抹抹、畫紙、畫自己的身體、畫到臉,再繼續畫其他地方……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小時,「因為我一直都是那個畫畫的人,所以我從來沒有這樣子看過別人畫畫。」從小就與畫筆為伍,一路和創作相伴至今的許尹齡,直到那時才發現「原來看別人畫畫是這麼療癒的事」。

藝術家邀請參與觀眾「就地留白」,用五分鐘的時間將其描繪到畫布之上。(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因為女兒的出現,許尹齡有了暫時放下畫筆的理由。談到成為母親的身分轉變,習慣在不同的情感人際關係之間切換角色的行為模式,也有了前所未見的改變,「我以為小朋友出生之後我就要再扮演一個媽媽,但是意外的竟然沒有這種感覺,她沒有改變到我什麼,很神奇。」對許尹齡來說,女兒的存在宛如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球,面對如此純潔、通透的靈魂也讓她自然地不會再刻意去扮演什麼。

因為女兒的出現,許尹齡有了暫時放下畫筆的理由。看女兒塗塗抹抹、畫紙、畫自己的身體、畫到臉,再繼續畫其他地方,才讓她發現「原來看別人畫畫是這麼療癒的事」。(圖片提供:許尹齡、攝影:Arko studio)

回顧2021年投入「得逞的火光」展覽創作期間,正處於懷孕、待產階段的她毅然捨棄了所有含重金屬的顏料,完成一幅幅作品;這次籌備「就地放鬆」個展之際,隨著即將滿四歲的女兒開始上學,許尹齡不僅把熟悉的色彩一個一個找回來,成就出更加繽紛、溫暖的作品,於創作上的心境也有了更多成長,甚至找回了意料之外的悸動。

2021年「得逞的火光」個展作品之一:許尹齡,《保持正常然後跳舞》,2020,油彩、麻布,160×110cm。(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在女兒一歲前,許尹齡和先生長期住在工作室裡,養成了每天從睜開眼到睡前都能隨時上工的生活狀態。直到住進現在位於外雙溪的家中,兩人才試著把工作跟生活區域劃分,為家人和自己留點餘裕。為了讓日子不被創作填滿,這次「就地放鬆」的作品,便是她趁著女兒上學的時間,充分運用每天限定九小時、與創作相處的「Me time」,一點一滴累積創作的成果。

「你要把握好這段時間,不能用這段時間去做別的事情,就只能拿來畫畫!」分秒必爭的日程規劃——起床、送小孩上學,像做防颱準備一般把創作過程需要的東西買好備齊,接著就關進工作室裡,時間到了才出來——反映著藝術家對創作的重視,看著為了專注創作、排除萬難的自己,也讓許尹齡更堅信內心對於創作的喜愛,「看到這樣子的自己,覺得很悸動。」

許尹齡笑著補充說:這就是我的「媽媽Cave」。(註3)

從小就與畫筆為伍,一路和創作相伴至今的許尹齡,與女兒阿Miu於媽媽Cave(工作室)合影。(圖片提供:許尹齡、攝影:Arko studio)

「這次的狀態就像是將這十年完美地打包好了,也像是我在這十年創作階段的一個里程碑。」雖然有著藝術家的身分頭銜,許尹齡更像是一名熱愛創作的少女,在成長階段透過角色扮演摸索與他人相處、和外界互動的方式,一路上,她用創作拼湊對於真實世界的理解,透過繪畫療癒自己,也學會如何就地放鬆,找到了不須刻意扮演的關係。儘管生活不再只有自己跟創作,但相信那股對創作的悸動會持續陪伴著她,去往心之所向。就像當年對於職業藝術家有所遲疑時,在催眠中媽媽對她說的:去妳想去的地方。

許尹齡,《我們再去看一下那棵樹》,2024,油彩、麻布,140×90cm。(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註1 關於罌粟果實的汲取過程描述,主要根據本文作者與藝術家訪談內容,並參考改寫自轉角國際udn Global,〈《食藥史》死亡快樂草:一萬年前進入人類歷史的危險罌粟〉,轉角選書,2022年12月19日。

註2 訪談內容整理引用自:報導者,〈暴力的模樣──邊牆:許尹齡創作個展訪談〉,王儀君,2017/9/29。Harper’s Bazaar,〈【專訪】翻越邊牆,藝術家許尹齡解剖人心的成人故事集〉,CELINE HSU,2017/12/13。

註3 英文中的「Man Cave」通常指男人在家中特別為自己打造,用來從事休閒娛樂活動,或邀約朋友、或獨處的個人空間。許尹齡逾訪談中延伸這個概念,用「媽媽Cave」形容自己在家中特別規劃,用於從事藝術創作的獨處空間。

蔡昕縈(Tsai, Hsin-Ying)( 27篇 )

藝術世界潛水員,透過寫字滿足求知慾,關注一些不那麼藝術的議題。現任典藏ARTouch社群編輯(FBIGX),同時也是【薄荷薄荷專欄】【張寶成專欄】責任編輯。信箱:singing@artouc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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