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文化部推動重建台灣美術史的政策,台灣近代重要藝術家林玉山(1907-2004)的家屬對此政策積極響應,慷慨捐贈國立台灣美術館(以下簡稱國美館)膠彩、水墨作品70餘件,及數量高達2500餘件的寫生稿、冊,讓以保存台灣珍貴美術資產為己任的國美館,成為研究林玉山的指標性機構。因此,國美館在去年(2019)底推出「林玉山作品捐贈特展」,將2012年和2019年的家屬捐贈作品,還有部分林玉山親自捐贈的典藏品加以整理,分別以花卉禽鳥、動物、人物、風景及寫生創作觀等五種子題,呈現畫家各時期的代表性創作及手稿,期望能將各種藝術面相提供給大眾,作為學習與研究的典範。
「林玉山作品捐贈特展」展廳一隅,正前方屏風為林玉山戰前的作品〈襲擊〉。(攝影/吳佳靜)
策展人國美館典藏管理組組長薛燕玲對林玉山的繪畫觀與歷史人物畫有深厚研究,2012年曾策劃館內的「典範傳移─林玉山繪畫藝術特展」。本次捐贈展承繼上回特展的精神,從大量典藏品中精選不同時期的佳作,並特別挑選過去鮮少露面的早期作品、可與作品相互映證的稿件、數量可觀的寫生手稿與寫生冊等。林玉山一生勤於隨地寫生,創作上習慣多次擬稿,因此手稿與寫生冊是研究其生平與創作歷程不可或缺的材料,透過展示這些珍貴圖稿,幾可再現林玉山的完整藝術生涯。
得名於台灣「玉山」
近百年的藝術生涯與台灣歷史有著說不完、道不清的關係
近百年的藝術生涯與台灣歷史有著說不完、道不清的關係
林玉山曾提及其字號由來,是因青年時期嘉義鄉里詩人蘇櫻才的建議:「你們家正對過去,就看到玉山。」這句話讓這位出生於日治時期嘉義風雅軒裱畫店、遙望道路盡頭那座高聳「新高山」成長的年輕人,毅然決定以「玉山」代名,展開與此名同樣不凡的藝術旅程。
林玉山《雲檜伴玉山》,國立台灣美術館藏。(吳佳靜提供)
林玉山本名林英貴,號雲樵子、諸羅山人及桃城散人。創作生涯從傳統民間畫師的水墨奠基與民間信仰的神像描繪開始,為了追求畫藝精進,兩次前往日本接受專業美術教育,習得近代日本畫的繪畫技巧與現代美術的寫生觀念。二戰之後,日本政權離開台灣,渡海來台的中國藝術家帶來新的創作刺激,林玉山除了在文化變動下持續開創新局、創作不輟,也開始任教於各校,透過教學與著書,建立系統性的寫生思考,多年來作育英才無數,對戰後台灣水墨界影響深切。晚年則將眼光看向世界,從大量遠遊與寫生中實踐他的藝術理念。
作為台灣近代美術史上的宗師級人物,林玉山近百年的藝術生涯與台灣歷史脈絡息息相關,其作品反映時代脈動與藝術風格,一直是台灣美術史學界討論的焦點。過往除了對其畫路經歷進行詳細研究,在林玉山晚年時進行訪談、留下口述歷史書籍,歷來學者著墨最深的還是他的寫生理念,從他留下的文章、言論、作品歸納出他的寫生觀點與成就,並對各類型的創作作品與發想歷程加以探析、詮釋。另外也有不少學者,將焦點放在其學經歷,以及如何承繼本土傳統與台灣地方色彩概念。近來由於家屬的捐贈、學術論壇的舉辦、還有各界對其留存文物加以普查的努力,可供研究與分析的資料更為多元豐富。雖然林玉山已離世多年,但其所帶給藝術界的驚喜與研究能量,依舊是現在進行式,源源不絕。
林玉山曾自言「惟畢生偏重花鳥一門」,現存作品以花鳥獸禽類占多數。相較之下,數量稀少的「人物」作品鮮少被提及,更鮮有機會集結一處展示。本展精選林氏六件早期創作,件件精采,清楚展現林玉山在主題、媒材與畫法上的多變不設限。其中三件是參展作品,分別是:以傳統水墨淡彩手法創作,入選台展的《周濂溪》(1929);以新日本畫風格創作,入選栴檀社展覽的《林和靖》(1934);還有以膠彩手法刻劃西鄉隆盛,參加台陽美協展的《南洲先生》(1943)。此外,還有用台灣傳統「觀音仔軸」形制所特製的《關公像》(1947)與對聯,以及為當時日本政權所製、呈現日治時期台灣重要土地政策的《蔗作改良海報》(1935)。
林玉山1940年《父親肖像》,國立台灣美術館藏。(吳佳靜提供)
一直以來,林玉山都以水墨、膠彩畫著稱,但本展唯一的油畫作品《父親肖像》可印證其赴日求學時的一段插曲。林玉山前往日本川端畫學校接受美術訓練,受到同在日本的前輩陳澄波(1895-1947)影響,選念西畫科,幾個月後才決意轉科入日本畫科。曾有過的西畫學習經歷,使其具備油畫創作的技能。《父親肖像》是畫在木板上的小幅作品,以西方寫實的風格描繪,但對人物五官、衣物並無刻意強調與刻畫。父親只著簡單的軟質白色上衣,衣物底下原木紋路清晰可見;臉部微側、表情陰鬱、眉頭深鎖,似陷入長久沉思。林玉山對形神的理念追求不分媒材,掌握其父神韻的同時,畫面更有幽思的情緒氛圍。
常勝軍的教戰守則
「不是坐在家裡自己想,這是沒有辦法的」
「不是坐在家裡自己想,這是沒有辦法的」
《水墨畫裸女臥》題款:「寫生是一種練習繪畫的基礎工作,雖畫的似亦僅係自然之再現耳,必須把握創作的美以彌補自然的不足為妙。」
林玉山《水墨畫裸女臥》手稿,國立台灣美術館藏。(攝影/吳佳靜)
從「台展三少年」的首屆台展一戰成名後,林玉山一連參加十屆的台展,十屆皆獲入選,是當時代的比賽常勝軍。由於創作能力深受各方肯定,嘉義地方畫家常請他協助改稿、提供建議;戰後開始在數間院校任教,更是桃李滿門,培育出一批優秀學生。對於這些畫友與學生,他在鼓勵創作、提供意見之餘,總是一再強調不該僅偏重技巧形式的臨摹,應實際打破懶散、勤於思考、奮發實踐,並建議:「如果在展覽會要爭個高低,還是要有點腦筋,這次要拿什麼出去,要先有個腹稿,然後四處去看看,不是坐在家裡自己想,這是沒有辦法的」。
林玉山1960年《蓮池寫生》,國立台灣美術館藏。(吳佳靜提供)
獲得第四屆台展「台展賞」、如今已是台灣國寶的《蓮池》,便是此番說法的最佳例證。限於捐贈展主題,本次僅設有新媒體互動區域,供民眾以身探索蓮池之美,但為了不讓這件重要的作品缺席其中,策展人精選與此作密切相關的《蓮池寫生》手稿展出。此稿件右下角紀錄畫家寫生當日時間地點,透過水彩的色調與畫面取景角度,能推知林玉山描繪此稿時所關注的重點:晨光下水色的用色層次及蓮葉漂浮水面的狀態。這些現地觀察的研究資料,清楚提示《蓮池》之所以不計成本大膽使用多層次的金粉,再現他所觀察到的蓮池水色變換之貌,並兼容宋畫與日本畫的技法風格,呈現精彩的視點、布局,絕非輕鬆僥倖,而是畫家一次次謹慎觀察、思考與研究的成果。
左圖為林玉山1960年《秋荷》,右圖為《秋塘初稿》,皆為國立台灣美術館藏。(吳佳靜提供)
若欲進一步理解林玉山創作從初稿到最終實作的轉化歷程,本次展出的彩墨作品《秋塘水鴨》,以及《荷塘寫生》、《秋塘初稿》兩件手稿,或許是不錯的參照對象。相較《蓮池》,此作著重展現荷葉的各種姿態,兩張手稿中,一張進行畫面構成的測試、另一張則是對自然色相的設色練習,線條勾勒明確精準。手稿中共有的顯眼蝶狀枯葉造型及偏角構圖,最終都被保留於《秋塘水鴨》的畫面中,畫家也在該草稿左上角,貼上最後成品的黑白照片供比較、紀念。林玉山在《論寫生的重要性》一文曾言:「寫生之法,顧名思義,不只是寫其形骸,需要寫透對象形而上的內在精神。」林氏一生無窮盡地速寫、創作蓮池主題,親身示範「寫透」對象的理想追求實是沒有窮盡的道路,從不同年代、不同關注焦點的寫生手稿,可看出林玉山對畫面組織、主題表現上的兢兢業業,以及不斷求動、求新的藝術實踐能力。
跨越時空的老虎們
關於藝術家的選繪與重繪
關於藝術家的選繪與重繪
林玉山習慣大量寫生,將這些寫生稿件作為創作的參考資料,再將圖像、題材加以剪裁拼組,創造出新作品,有時會於寫生稿或完成作品的留白處,記錄創作的緣由與思索,透過對手稿加以研究與分析,我們或可更清楚理解其經營作品畫面的思考脈絡,知曉畫家寫生時的真實想法。如本次展出的紙本彩墨作品《椰子蟹》,左側款識稱此作是由十年前漫遊星馬的寫生改稿而成,畫家使用如此多年前的手稿寫生改稿,可推測林玉山有時時整理過往手稿,一再反芻往昔觀察與所思的習慣。
林玉山《洞內石頭如鐘乳(泰南北岸)》,國立台灣美術館藏。(吳佳靜提供)
另外,1987年的彩墨作品《普吉重遊》,顯然是由1984年的寫生腹稿《洞內石頭如鐘乳(泰南北岸)》改稿而成。速寫稿件的右上以鉛筆寫著「來往遊船必經此洞而過」,洞右後方有遠方小船,三年後改稿為正式作品時,林氏基本上完全保留手稿的構圖與洞石造型,僅在前景添加近景遊船一艘,使畫面元素的遠近關係更為明確,同時強化寫生稿中的遊船印象。
林玉山《藍地黃虎旗模製品》(右)與《黃虎旗》(左)展出現場,國立台灣美術館藏。(攝影/吳佳靜)
除了習慣利用寫生稿當作未來作品的腹稿,林玉山也有數次重繪過往作品的紀錄。本次展出的《藍地黃虎旗模製品》,多數觀眾應不陌生。1953年,丘逢甲之子丘念台(1894-1967)為紀念「台灣民主國」成立59週年,商請林氏根據原有之《高橋雲亭黃虎旗摹本》重新摹繪,再對黃虎的殘缺後腿部分加以增補,完成目前坊間流傳最廣的藍地黃虎旗圖像。有意思的是,1974年他因「時值甲寅」,追憶起甲午之役先賢忠勇的不屈精神,決定以彩墨紙本重繪此旗。畫面中的黃虎,與藍地黃虎旗上的黃虎,在紋飾細節與造形上幾無二致,但紙本黃虎神情較為生動,因材質的改變而保有水墨的筆調與飛白,用色上也較清爽淡雅。同一位創作者、卻是不同媒材與年代的黃虎旗雙胞胎相互對照展出,共同訴說與記錄台灣歷史上一段短命歷史政權的存在與消逝,以及對島國獨立的想望。
林玉山1985年《虎姑婆》(左),私人收藏。圖版引自林玉山、劉墉合編《林玉山畫論畫法》,台北:劉墉,1988,頁33。非此次展品。 林玉山1996年《虎姑婆》(右),國立台灣美術館藏。(吳佳靜提供)
另一件重繪的作品,是1985年的水墨紙本《虎姑婆》。林氏的學生劉墉,曾表示此為林玉山在台師大美術研究所教學時的課堂戲作,其對此作相當滿意,回去後還特別題了中堂,稱「世人為何歪曲許多,為哄頑童,以訛傳訛,滿腹牢騷,有口難辨」,為總是被認為是作惡角色的虎姑婆進行辯護。本展展示的《虎姑婆》作品,則為林玉山1996年的再次創作。畫家多年後重繪此作,不僅完整保留原先作品的所有細節,甚至重新謄寫十年前的詩塘於畫上,可見林玉山對此作,確實懷抱著特別的情感。
樹已成蔭
台灣繪畫一代宗師的起點與終點
台灣繪畫一代宗師的起點與終點
晚年的林玉山,在《松鶴圖》(1926)的右下角,提筆留下一段紀錄:「時隔六十七年重見此作,感慨萬千,舊日畫法雖有是非,猶可留念。」林玉山的一生,見證台灣政局的數次更迭,在文化與政治激烈擺盪的氛圍下創作數十載,想來「感慨萬千」的對象應不只是舊作的生澀樣貌,也包含自己一路以來的身分轉變與畫藝探索路程。本展將林玉山畫藝的起點與終點作品同時展出。《下山猛虎》是現存作品中最早的一幅,此時他年方十七,便以此作入選嘉義地區勸業共進會書畫部展覽,畫中猛虎比例正確、形態自然,雖非真實寫生,而是深究當時寫實虎畫作品與圖稿的模仿之作,卻已得見年少畫家的描繪天分。
林玉山1923年《下山猛虎》,國立台灣美術館藏。右為局部。(吳佳靜提供)
林玉山1926年《風景習作》(左),林玉山2004年《蔭翳蔥庇》(右),皆為國立台灣美術館藏。(吳佳靜提供)
若要追溯其真正早期的水墨「寫生」,可參考林玉山首次入選台展前的《風景習作》。此畫使用素樸的筆法與淡雅的墨色細細描畫鄉間一棵茂盛大樹,沒有繁雜的構圖、亦沒有浮誇的樹木造型,用筆仍有些許生硬,卻虔誠、如實繪出台灣鄉間隨處可見的尋常景象,能從作品中感受到自然再現之外,畫家對於鄉土特色與畫面情調的掌握能力與企圖。
除了能夠欣賞幾件早期舊作,畫家最後的絕筆之作《蔭翳蔥庇》亦是展覽的一大焦點。《蔭翳蔥庇》上有林玉山的學生、同是台灣重要水墨畫家鄭善禧的題詩與小記,這段文字真誠紀錄老畫家生命最後階段的一段尋常時光:老父與兒子晨間散步於台大校園,感受路樹白千層的蒼榮與庇蔭,歸返家中立刻畫性大發,急切提筆畫下此樹。此作畫面布局單純簡要,兩棵白千層老樹,只取樹的局部入畫,藉以呈現行人走近時抬頭略可見之的觀樹印象。林玉山使用純熟灑脫的蒼勁筆法,掌握白千層樹層層疊合、既柔且剛的主幹肌理,並利用乾濕筆多次疊合頂部茂葉。此時畫家已是九十七高壽,這樣一件憑藉晨間印象繪製而成的小作,除了盡展台灣繪畫界一代宗師晚年對自然萬物形神的嫻熟,從畫面更可清晰感受到,這位創作路已走了八十餘載的藝術家,直到生命的尾聲仍保有巨大的創作動能。從《風景習作》到《蔭翳蔥庇》,從林英貴到林玉山,畫家透過寫生認識自然萬物的變與不變,從青澀探索到爐火純青,對創作的渴望與高度要求,一路走來,未曾改變。
圖版未標註者引自圖版引自黃舒屏主編《林玉山作品捐贈特展》,台北:台灣美術館,2019。
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330期(2020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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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山作品捐贈特展
展期:2019.11.23-2020.3.22
地點:國立臺灣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