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畫史上認定最早的職貢圖,是一件傳為南朝梁元帝蕭繹《職貢圖》宋摹本,現藏於中國國家博物館。蕭繹《職貢圖》長200.7公分,殘卷且經過重裱,目前殘存的部分描繪有12位使節,由右至左依次為滑國、波斯、百濟、龜茲、倭國、狼牙修、鄧至、周古柯、呵跋檀、胡蜜丹、白題及末國。每一位使者都是面朝右側的站立像,橫向依序並排,使者身後都會有段描述該國方位地景、風土民情及歷來交往、進貢物品等題記。在倭國與狼牙修國間有缺失,倭國題記後半已佚,多出的另一半文字其實是有關宕昌國的題記,但未見有宕昌國的使者像。
南朝梁元帝蕭繹《職貢圖》,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非本次展覽展品,圖為局部。(圖片來源:wikipedia)
1960年代金維諾仔細考訂了該件《職貢圖》的風格及題記內容,判斷出應該是蕭繹所作,並也確切推斷了蕭繹可能的創作時間。同時也從題記中的避諱字以及文獻的交叉比對,認定這件作品應該是宋代熙寧年間的摹本。
蕭繹畫《職貢圖》最早出現在《梁書.本記》中,後也見於《歷代名畫記》裡。根據唐《藝文類聚》中《梁元帝職貢圖序》:「……胡人遙集,款開蹶角,沿溯荊門,瞻其容貌,訊其風俗。如有來朝京輦,不涉江南,別加訪采,以廣聞見。名為《職貢圖》云爾。」可知當時尚未即位、身為湘東王的蕭繹在赴任荊州時觀察了當時來朝的外國使節容顏,並作了一件《職貢圖》。同時,按《梁元帝職貢圖序》所載,這件《職貢圖》原本應該有35個國家。
雖然這件蕭繹《職貢圖》是宋代摹本,摹本跟原作品的關係錯綜複雜,未必能保留原畫家的筆觸風格,衣著裝飾也不見得忠於原著。然而,蕭繹《職貢圖》某種程度上仍該保留原作體制,例如人像面向右方橫向排列、每位使者後搭配一題記等,而這樣的體制也影響後代。
虛實交錯的職貢圖
文獻記載尚有一些跟職貢題材相關的作品,如《番客入朝圖》、唐閻立德《職貢圖》、唐閻立德《王會圖》等,然關於這些文獻上所載之畫作指稱的到底是現存哪件作品,亦或作品根本不存,仍眾說紛紜。若以蕭繹《職貢圖》為例,金維諾認為《石渠寶笈》卷三十二所載之《閻立德職貢圖》以及清《大觀錄》所錄之《閻立德王會圖》都是這件傳世的蕭繹《職貢圖》。這次在臺北故宮的展覽中,也會看到院藏的唐閻立本《職貢圖》、唐閻立本《王會圖》、五代南唐《顧德謙摹梁元帝番客入朝圖》等。這裡先撇開文獻與畫作的對應關係,就從畫作本身來欣賞吧。
臺北故宮此次展出的早期職貢題材作品中,有兩件作品構圖甚為相似,即唐閻立本《王會圖》和五代南唐《顧德謙摹梁元帝番客入朝圖》。唐閻立本《王會圖》本幅28.1×238.1公分,從右至左一共描繪了芮芮國、波斯、百濟、胡密丹、白題國、靺國、中天竺、獅子國、北天竺、曷槃陀、武興國、龜茲國、倭國、高驪國、于闐國、新羅國、宕昌國、狼牙脩、鄧至國、周古柯、阿跋檀、建平蜑、女蜑國等國使者,若加入第一位不知國名的使者,一共應有25位使者。使者皆面向右方,形貌不一,有的頭戴高帽,有的佩戴大耳鐺,有的袒胸,有的著高領衣,各有特點。當中的高麗國使者頭戴高帽,帽上還插著兩根羽毛,形象與章懷太子墓《客使圖》的高麗使者有著相同的特點。本幅前引首為乾隆皇帝御題「重譯共球」外,作品上也有「乾隆御覽之寶」、「乾隆鑑賞」、「石渠寶笈」及「嘉慶御覽之寶」、「宣統御覽之寶」等清宮鑑藏印。
唐閻立本《王會圖》,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為局部。(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五代南唐《顧德謙摹梁元帝番客入朝圖》本幅26.8×531.5公分,同樣是描繪了各國朝貢使者,使者由右至左面朝右方按序排列為魯國、芮芮國、河南、中天竺、為國、林邑國、獅子國、北天竺、渴盤陀國、武興蕃、宕昌國、狼牙修國、鄧至國、波斯國、百濟國、龜茲國、倭國、周古柯、呵跋檀國、胡密丹國、白題國、臨江蠻、高麗國、高昌國、天門蠻、建平蠻、滑國、于闐、新羅、干陀國、扶南國等共31國使者。此幅作品前引首有乾隆皇帝題跋,宋理宗在本幅最前題「梁元帝蕃客入朝圖」、本幅最後題「定為南唐顧德謙所臨」。
唐閻立本《王會圖》和五代南唐《顧德謙摹梁元帝番客入朝圖》兩件作品一比對,會發現除了《番客入朝圖》為白描作品,兩者不論在人物皆橫向排列、面向右側,使者所代表的國家名皆寫於使者右上方等體制皆相仿。兩者所描繪的來訪國家總數雖不同,但兩者間重複21個國家。若對比重複的國家使者在兩件作品上的姿態,發現有的大同小異、但有的卻完全不同。雖然唐閻立本《王會圖》和五代南唐《顧德謙摹梁元帝番客入朝圖》中並沒有對各個國家單獨寫題記,仍不難發現這兩件作品跟蕭繹《職貢圖》應有著不小的關係。三者的關係眾說紛紜,有人認為《顧德謙摹梁元帝番客入朝圖》的原作應是蕭繹《職貢圖》的草稿,也有一說是認為唐閻立本《王會圖》和五代南唐《顧德謙摹梁元帝番客入朝圖》應該都是蕭繹《職貢圖》的摹本。
五代南唐《顧德謙摹梁元帝番客入朝圖》,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為局部。(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對唐閻立本《王會圖》跟蕭繹《職貢圖》內容類似,卻以「王會」為名感到疑惑?其實「王會」也是有其由來的,《逸周書.王會解》中詳實地描繪了「王會」的場合,主要就是周公建王城後,八方諸侯會同見證此一盛況,並用不少篇幅描寫了異邦因此盛典而進獻的貢物。「王會」文本流傳甚廣,唐代《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九十七《南蠻.西南蠻》中的「東謝蠻」載:「貞觀三年,元深入朝,冠烏熊皮冠,若今之髦頭,以金銀絡額,身披毛帔,韋皮行滕而著履,中書侍郎顏師古奏言:『昔周武王時,天下太平,遠國歸款,周史乃書其事為《王會篇》。今萬國來朝,至於此輩章服,實可圖寫,今請撰為《王會圖》。』」可知唐代官方曾經命人繪製《王會圖》。論其原因,學者推論有兩點:一是追摹周王而來界定皇權的正統性;二來唐朝欲將這種職貢、王會圖像的描繪提升到官方帝王書寫的高度。
王會文本中「貢物」的存在特別顯眼,臺北故宮這次展出的一件唐閻立本《職貢圖》即描繪了異邦使節來朝時的盛景。唐閻立本《職貢圖》本幅61.5×191.5公分,描繪南洋婆利、羅剎、林邑三國使者入唐朝貢的情形。畫面上二十來人,人物身形大小差異頗大,一群人浩浩蕩蕩地由畫面右方往左方走去。以騎白馬者為中心,人物前後分散,姿態生動。有人肩挑精緻籠子、有人頭頂大瓶、有人手捧異石象牙,隊伍前方還有人捧著一大罐,大罐內似乎還飄出氣味。唐閻立本《職貢圖》的表現手法顯然與蕭繹《職貢圖》等作品以使節表現出一個國家的風土民情、焦點完全在人物的敘事手法不同,反而是在單純肖像畫的基礎上更增添了場景以及人物間的互動關係,還多了代表「奇異」的貢品,將職貢這樣的主題套到一個看似存在的背景之中。當然,表現出來的場景或多或少存在有誇張、虛假的部分,但不妨礙畫家欲打造出一種「萬國來朝」的氛圍。
唐閻立本《職貢圖》,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有趣的是,此次展品中的唐周昉《蠻夷執貢圖》,與唐閻立本《職貢圖》中的某一位人物動作有相似之處。《蠻夷執貢圖》46.7×39.5公分,畫中為一胡人牽著一隻長角羊。胡人濃眉大眼,留著一臉絡腮鬍,身著胡服,腰上繫著蹀躞帶。胡人的右手抓著繩索尾端,左手則是撐在腹前抓著繩索,繩索繃得緊,另一端牽著一隻長角羊。這樣的姿勢與唐《閻立本職貢圖》畫面左側下方的牽羊人有點類似。作品題籤雖為「周昉蠻夷執貢圖」,但此畫的人物風格與已知周昉的人物畫風格不類。
唐周昉《蠻夷執貢圖》,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華夷有別的職貢圖
唐代疆域遼闊,最鼎盛時可擴及到中亞波斯附近。跟唐代比起來,宋代的版圖就小上許多,國家內部的族群文化也較為同一,葛兆光認為此一時期是個轉變,「特別是過去大唐帝國內部的『胡漢』問題,逐漸變成了大宋帝國外部的『華夷』問題。」從多民族、文化混融,走向漢民族居大的社會基礎,同樣也顯現在職貢圖的製作上。
展品宋人《景德四圖》本幅33.1×252公分,內含四段,每段都是一圖搭配一文,「契丹使朝聘」為第一段。畫面上畫著官員及使節整齊列隊於一建築物前,人群前還擺了一項又一項的貢品,畫面中並沒有直接描繪出接受朝覲的帝王,建築物中央有一道垂簾,暗示皇帝正坐在其後。根據圖後文字載「肆武生事其鑒不遠,在太祖時從撫納之利,洎晉平北略遂,隔朝事繇景德之盟,四五十年邊氓億安衣裳歲會,蓋式遏之計不忘豫備,而款接之問亦為遠馭矣」,推測此圖應作於壇淵之盟後四、五十年間。此外,文字間也記錄到遼使所帶來的貢品,有十二襲御衣、馬匹、弓箭及新羅酒等。若對照作品,使節、官員前十箱物品中,前排右邊數來的第一、二箱擺放的十尊白瓶,可能就是新羅酒。陳韻如在臺北故宮《大觀:北宋書畫特展》中提及此件作品時,認為從文字內容來看,此作重心應還是在強調帝王德行居多,記錄史實活動並非其主要目的。
宋人《景德四圖》「契丹使朝聘」,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另一件宋代與職貢相關的作品為宋李公麟《萬國職貢圖》,一卷上有十張圖,一圖為一國家,每圖後有題記,十國分別為吐蕃國、賓童龍國、暹羅國、回鶻國、女王國、扶桑國、浡泥國、女送國、三佛齊國及韃旦國。從《宣和畫譜》卷七御府所藏李公麟畫作中可知,當時最少有《十國圖》二卷及《職貢圖》二卷,但無從確認臺北故宮藏之宋李公麟《萬國職貢圖》是否為文獻上的任何一件作品,這件宋李公麟《萬國職貢圖》的畫風與目前可信的李公麟作品也不類,但我們仍可從此作題跋看出一些重點。畫作之後有元人李衎及明人王達題跋,李衎寫「華夷仰聖明,侍臣應有喜」,王達稱此圖為「諸夷職貢圖」,兩者題跋皆揭露出一種「華夷」氛圍。
宋李公麟《萬國職貢圖》,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為局部。(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四海之內,莫非王臣。職貢題材繪畫有著這樣不變的中心思想,因而經常是宣達皇權多過於紀實。從蕭繹《職貢圖》起,職貢題材圖式的形成大致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人物肖像式,經常搭配文字題記;另一種則是以場景式的方式,表現出近似「萬國來朝」的樣貌。職貢題材繪畫發展甚長,宋代之後,元、明、清也接續出現各式職貢圖像畫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就在這些畫作中,經年累月傳遞著。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葛兆光〈想像天下帝國─以(傳)李公麟《萬方職貢圖》為中心〉,《復旦學報》,2018年3月。
葛兆光〈描述天下的《職貢圖》〉,《人力資源開發》,2017年5期,頁90-91。
李垠周〈早期職貢題材繪畫之再探討〉,《美術研究》,2001年 3月,頁44-52。
林華東〈梁元帝蕭繹《職貢圖》闡釋〉,《東方收藏》18期(2018)。
趙燦鵬〈宋李公麟《萬國職貢圖》偽作辨證──宋元時期中外關係史料研究之一〉,《暨南史學》,2013年,頁202-222。
楊德忠〈元代的職貢圖與帝國威望之認證〉,《美術學報》,2018年2期,頁21-31。
許結〈王會賦.圖:帝國形態的歷史影像〉,《社會科學研究》,2018年6月,頁168-177。
《大觀─北宋書畫特展》,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06。
本文原篇名為〈四海之內,莫非王臣:臺北故宮「四方來朝─職貢圖特展」早期職貢畫作介紹〉,刊載於《典藏古美術》第328期。
國立故宮博物院北部院區於1月1日起舉辦「四方來朝─職貢圖特展」,精選出20組件院藏職貢題材相關作品,包含唐閻立本《職貢圖》、唐閻立本《王會圖》、五代南唐《顧德謙摹梁元帝番客入朝圖》、宋李公麟《萬國職貢圖》、明《明太祖御筆》、清謝遂《職貢圖》等。展品內容豐富精煉,從唐至清,跨距甚大,期待透過圖像梳理與文字考證,分析職貢圖的風格類型。鑑於大眾對早期職貢相關作品較為陌生,以下著重這次展覽中幾件反映出早期職貢樣貌的作品,探索與中國皇權架構密不可分的「職貢」,跟著我們看下去。
唐閻立本《職貢圖》,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What is 職貢?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不只是征伐,即便是國家內部的各種祭祀禮儀,都是古代皇權合法性的象徵。而禮儀中又以三種典禮最為盛大,第一是各種紀念節日,例如皇帝的誕辰等;第二是檢閱軍隊;第三則是接見諸侯。在古代有四時接見各方諸侯,其中最重要的春秋兩季,又分別稱為「朝」、「覲」。而朝貢就是四方諸國依照朝覲之禮,千里迢迢來到中國朝覲帝王。知名中國歷史學者葛兆光提出了三篇關於朝貢重要的文獻,分別是《尚書.禹貢》、《逸周書.王會篇》及《國語.周語上》,這些文獻描述了四周諸國以中國為中心,按時進貢,到周代甚至明確畫分出不同區域對於天子的祭祀和進貢是有所區隔的。葛兆光簡單的說:「朝貢體系就是當時以中國為中心,按中國禮儀制度構擬而成的國際秩序。」朝貢,說穿了就是稱臣納貢,臣服於這個國家,對其進貢,聽其號令。朝貢,也稱作職貢。
職貢圖系列始祖
試著想像,在古代那樣一個沒有電視、電腦,也沒有地鐵、飛機,不要說是去另一個國家了,連到隔壁鄉鎮可能都是件稀罕事。資訊封閉,連帶的就是無窮好奇──你會對隔壁山頭的人長什麼樣子好奇,你會對大海彼端的人長什麼樣子好奇,有一天,山的那頭、海的那端真來了人,那還不爭先恐後的搶著去看。職貢題材的圖繪,按葛兆光的說法,那就是「看外國人」。
關於職貢的文獻不算少,但與職貢相關的繪畫作品留存不多,能夠確認作畫時間的更少。陝西乾陵唐代章懷太子墓中保留了一組《客使圖》,分繪於墓道東西兩側。東西兩側的《客使圖》皆繪製六人,前三位都是唐朝的官員,後方的使者按衣著及當時唐代外交關係上推斷,可能來自大秦(東羅馬帝國)、高麗、高昌、吐蕃等地。每個使者衣著有別,各有特殊之處,比如東側《客使圖》中從前數來第五人,頭戴羽冠,高高插著兩鳥羽,相當特別。李賢是在公元706年遷葬至乾陵陪葬,推測此一繪有各方使節來朝的客使圖創作使節不會晚過706年,算是目前較早有可信創作時代下限,與職貢相關的圖繪作品。
陝西乾陵唐代章懷太子墓東側〈客使圖〉,非本次展覽展品。(圖片來源:wikipedia)
四方來朝─職貢圖特展
展期:2020.01.01-03.25
地點:國立故宮博物院北部院區
地址: 111台北市士林區至善路二段22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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