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是現代中國才出現的新語彙。1925年,知識分子章錫琛於雜誌發表的文章中提到:「在中國的文字上,一向沒有相當於英語『love』的意義的字。近來雖然勉強從日本來的翻譯,用戀愛這字來代替,然而一般卻仍然沒有關於這字的觀念。」確實,早在20世紀之前,中國婚姻的標準是遵循「舉案齊眉」的夫婦倫理,以及滿足「門當戶對」的家族期許。至於男女之間的相愛,往往是最細枝末節的小事。
潘翎在《當真愛來到中國(When True Love Came to China, 2016)》(註)一書中,表示「愛(love)」在中國雖說是無以名狀,但它不是新東西,並非是一種現代發明。有別於西方概念的男女情愛,中國有自己獨特的文化語境,而其中一個關鍵字便是「思」─相思。不僅頻繁在詩詞中出現,更成為中國繪畫的重要母題。
愛情的各種滋味
在中國繪畫傳統之中,男女的親密是難登大雅之堂的表現,往往充滿了貶義,如五代畫家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此一畫卷記錄了南唐大臣韓熙載在夜晚設宴玩樂的情景,畫中賓客和女伎在酒酣耳熱之下,彼此距離逐漸拉近。只見卷末一男子眼神炙熱,直盯眼前嬌美女子,緊握她白嫩的小手不放,看上去有些唐突,女子神色自若,伸手輕撫男子的肩膀。在畫家筆下,失去分寸的舉動是荒唐風流的證據。即便男女之愛包含了情和欲,但過於真實的慾望僅僅是放縱,無法成就一段經典的愛戀。


經典的愛戀是什麼?對許多人而言,三國時期曹植的〈洛神賦〉提供一個美好的答案。公元222年,才氣橫溢的曹植從京城回到封地,途經洛水之際,想起伏羲氏之女溺水於此、成為洛水之神的傳說,故而寫下〈洛神賦〉。文章虛構出一段曹植與洛神的故事,以兩人相遇為開端,曹植心儀女神的絕色容貌和綽約風姿,並以玉佩相贈。洛神受真情感動,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最終兩人以分離收場,曹植「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督」,這段未修成正果的故事淒美且純粹,而曹植因無法相見所產生的「思」,正是中國認知的愛情表徵。

東晉畫家顧愷之將這齣悲劇繪成〈洛神賦圖〉,目前留下多件摹本,成為愛情圖像的典範之一。畫卷再現重要的情節段落,以類似連環畫的方式組合。畫卷從頭到尾,相愛的兩人始終是若即若離,然而令人動容的是,每回兩人在同個場景出現時,美麗女仙總是會看著多情的男子。直至向曹植告別,她在離去之際,仍忍不住回眸相望,表達出依依不捨的思念。此舉無疑是畫家安排下、含蓄卻又炙熱的情感告白。

若說相思是酸甜的愛情滋味,而當中的苦澀即來自等待情人的漫長時光。女子若對感情忠貞堅定,便能獲得人們的景仰推崇。如明代吳偉敬重當時的江南名妓武陵春,將其和文人相戀的事跡作為靈感創作。名妓愛上書生的情節並不罕見,像明代馮夢龍撰寫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描述名妓杜十娘為了書生李甲設法離開青樓,不料遭情郎辜負,憤而投江自盡。雖是短篇小說,但它反映了明代的社會民情,以及名妓在愛情路上的艱辛和不易。

武陵春聰穎過人,入紅塵卻不媚俗於世,與江南傅生相愛相守五年,怎知傅生碰上流放邊疆的劫難,她散盡錢財相救未果,最終抑鬱成疾,不到數月便過世。畫家吳偉繪製〈武陵春圖〉紀念她,只見畫中女子坐在擺設文房的石桌旁,一手持卷軸,一手輕托腮間。全卷採用白描技法,畫家以線條描繪物象的形體,桌上的琴書筆硯,暗示女子的文采才情;石桌旁的梅花盆景,則是比擬高潔堅貞的心志。女子武陵春的面容和衣衫選用淡墨勾勒,僅以重墨點染髮鬢和眼眸,更顯清麗脫俗。她朝著空白的遠方出神,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似乎陷入過往的回憶。

為情所困的女子惹人憐愛和珍惜,因而成為歷代仕女畫的經典主題。從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清代胡錫珪《仕女圖》冊來看,便知就算是追求自由戀愛的民國時期,這類傳統女性圖像仍受關注。胡錫珪,字三橋,號有紅茵生、紅茵館主等,江蘇蘇州人,花卉向惲壽平學習,人物承襲自華嵒,善畫仕女圖,現存作品少,蘇州博物館藏有〈梳妝仕女圖〉。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仕女圖》冊共12開,為珍・德波瓦斯和卡雷洛家族(Jane DeBevoise and the Calello Family)2024年的捐贈,風格淡雅清麗,呈現典型的清代仕女畫面貌。

胡錫珪筆下的女子獨自一人出現在閨闈、小舟、林野等空間,部分冊頁有畫家題字,從文意可猜測到女性身分,如其中一開是女子倚靠在月洞窗上,眼神望向窗外庭院,庭院的樹蔭帶來幾許清涼,樹蔭下有太湖石和菊花相伴,胡錫珪在右上角寫李清照的〈醉花陰〉:「莫道不消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暗示畫中人即是這位女詞人。另有一開留有民國文人朱樂之題跋。他挑選清代文人納蘭性德的詞作,藉此與圖畫唱和:「記綰長條欲別難,盈盈自此隔銀灣,便無風雪也摧殘。」出自《浣溪沙.記綰長條欲別難》,是納蘭性德思念戀人沈宛所作,表示兩人分別後,即便沒有風雪侵擾,依舊感受錐心刺痛的摧殘。文字搭配美人憑欄圖,女子手持團扇坐在水榭,看著池中的蓮葉茂美相疊。畫中水榭採用紅色窗櫺和青色短幔,布置文雅幽靜,建築旁的楊柳依依,帶入離別的文學意象。清代畫家作圖、民國文人題詞,「情」在不同時代創作層疊下,成為永恆的美麗。


西廂記:遇到渣男還能變圓滿結局?
除了〈洛神賦〉的人神戀,王實甫《西廂記》亦是中國最著名的愛情故事之一。《西廂記》的原型可追溯至唐代元稹的《鶯鶯傳》,這篇短篇小說又名《會真記》,故事主角張生愛上了崔鶯鶯,礙於禮教的鶯鶯不願與他接觸,然在婢女紅娘的牽線下,兩人私會相戀。後來張生赴京考試,將鶯鶯的吸引力視為「妖」,與她斷了聯繫,鶯鶯自怨卻也無可奈何,最終兩人都另覓良配。張生婚後回京,想以兄長身分再次向昔日情人碰面,鶯鶯推託不見,僅寫下詩詞:「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兩人意斷恩絕,徒留滿腹惆悵。
這個拋棄舊愛的古代渣男事件,想必讓人難以釋懷,故在流傳過程中,後世不斷地重新調整,最終進化成浪漫動人的愛情劇目。最早從宋代的話本戲文開始,故事情節和結局就與原篇略有不同;元代雜劇作家王實甫更重新編寫,由於他用北曲創作,所以又有《北西廂》之稱。王實甫透過劇情設計及新增的人物角色,讓故事情節豐富、節奏緊湊,最終張生與鶯鶯喜結連理,迎來圓滿結局。另外,他運用大量的古典詩詞,大幅提升這齣劇目的文學性。這些改編的種種巧思,讓《西廂記》成為名留青史的愛情經典,在明清時期蔚為流行。根據學者徐文琴統計,明代末年就有多達六十種《西廂記》插圖本出版,當朝畫家陳洪綬為晚明山西人張道濬繪製插圖的《張深之正北西廂秘本》更令人驚豔。陳洪綬字章侯,號老蓮,筆下人物跳脫傳統窠臼,造型不以寫實為主,他透過肢體動作和繁複衣裝的戲劇性,傳達出人物的內在情感。在《張深之正北西廂秘本》中,陳洪綬取每卷的其中一折繪製,將關鍵劇情畫成〈目成〉、〈解圍〉、〈窺簡〉、〈驚夢〉及〈報捷〉六幅插圖,其中〈窺簡〉尤為精彩。

在《西廂記》的故事中,張生和崔鶯鶯互生情意之時,張生主動寫下情書,託付紅娘轉交。瞞著眾人,紅娘悄悄遞給鶯鶯這封信簡,鶯鶯收到後,對張生的大膽試探有些羞怒,但又因情投意合而不禁歡喜。這般扭捏的兒女心事,陳洪綬用旁觀的紅娘視角切入,創作〈窺簡〉一圖。畫中鶯鶯站在偌大的四扇花鳥屏風旁,雙手拿著書信,低頭專注地讀著內容。借鑑戲曲舞臺的視覺效果,畫家讓空間向大眾敞開,如同看戲一般,觀眾可以透過女子閱讀的姿態神情,感受當下情緒。畫裡的屏風一方面作為象徵手法,暗示空間的私密性;另一方面,則呼應鶯鶯的情緒和想望。屏風第一扇是雀鳥站在秋日枝頭,顯得孤傲清高;第二扇在鶯鶯身後,是雪中芭蕉的冬天景色,厚重的雪讓人有種刺骨的寒冷;第三、四扇是春夏季節,圖中鳥兒和蝴蝶雙宿雙飛,彷彿暗示寒冬已過,期待的愛戀終會開花結果。女主角沉浸書信的同時,傳遞消息的紅娘正躲在屏風的另一側觀察,看畫的讀者與她站在同個視角,偷窺女主角的喜怒之餘,更見證一段經典愛情的誕生。布局精妙的〈窺簡〉深受時人歡迎,甚而成為工匠效仿的圖樣,國立故宮博物院即藏有明〈竹雕窺簡圖筆筒〉,從底款「三松」推測是萬曆年間竹雕名匠朱稚征的作品,他挪用陳洪綬插畫的構圖安排,巧妙地安置在立體筆筒上,讓人摩挲把玩。

即便明人著迷《西廂記》,但擺脫禮制的戀愛終歸是離經叛道,因此不少人針砭它是「淫詞豔曲」。公元1644年,清兵入關建立滿洲帝國。面對漢人的衣著、語言和文學藝術等文化面貌,滿洲人並非全盤接受。清朝歷代帝王重視祖先流傳的傳統和精神,以避免子孫染上漢文化的懦弱惡習。有趣的是,這本惡名昭彰的《西廂記》倒是很早就有了滿文譯本。跨越文化的藩籬,才子佳人的圓滿故事感動了淳樸熱情的遊牧民族,據傳同為多情種的順治皇帝更是能背誦援引。康熙年間,皇帝曾下諭旨禁燬小說淫詞,《西廂記》卻是少數的漏網之魚,順利逃過一劫。這齣愛情戲深入人心,故事也在清瓷上粉墨登場,像是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有清康熙〈景德鎮窯青花西廂記故事圖長頸瓶〉,瓶身描繪四個故事場景,瓶頸用嬰戲圖和博古圖作裝飾。直到乾隆時期,皇帝看著滿州子弟沉溺漢人唱戲之樂,開始擔心他們沾染漢人的不良習性,於是下令禁燬滿文版《西廂記》。漢文版《西廂記》雖無明文禁止,但成為不能拿上檯面的私密讀物,這也是為何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中,賈寶玉偷看《西廂記》遭林黛玉發現,會趕緊向她說:「妹妹,要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人。」

回顧千百年來的中國,在「戀愛」尚未發明的年代,禮教層層禁錮男男女女的言行,依舊擋不住心的悸動。彼此的眼神交會是一種羞澀的曖昧,伴隨而來的便是未曾體會過的酸甜苦辣,情意正如洛神臨水回眸、鶯鶯窺簡動情、仕女倚窗長思─或許是隱晦含蓄,但從未缺席過。
註釋:
2025年3月中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潘翎《真愛遺事:中國現代愛情觀的形成》,為此一英文著作的譯本。
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392期〈古人為什麼不說愛?中國畫上的曖昧呢喃〉,作者:朱子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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