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日常
《紅樓夢》有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所謂「女兒」,正是未出嫁的少女,也是曹雪芹筆下最靈動的生命樣態。作為刻畫青春百態的長卷,《紅樓夢》不僅透過詩詞唱和,建構一種理想的文雅生活,更細緻描繪女子們在重重禮教規範下,那些若隱若現、情思流轉的瞬間。
對生活在「賈府」這種簪纓世家的少女來說,「我心悅你」這般直白的告白,從來不屬於她們的語言。情意往往隱藏於生活細節裡,托付於繡帕、茶盞等物件往返之間,成為情感的隱微載體。其中,又以「繡帕」這類針織品最具有象徵意義。

曹雪芹曾不只一次提醒讀者:這些女子閒暇無事時,多半在作「針黹」。而「針黹」看似是閨中日常功課,卻也成為她們想像自我、投射未來,以及寄託情感的重要方式。
「針黹」的性別意義
所謂「作針黹」或「針線活兒」,《紅樓夢》所指,乃是布料的加工與縫製,而非紡線織布本身。第15回中,賈寶玉為秦可卿送殯,途中路過農家,見炕上一架紡車,一時興起、試轉把玩,惹得村女驚呼:「別動壞了!」寶玉慌忙放手,訥訥一笑:「我因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看似輕巧插曲,恰恰點出現實:在寶玉所熟悉的閨閣日常裡,女性並不從事基層的「紡織」勞動,而是以刺繡或裁縫為主的針黹為常。
全書諸如「姐妹們一處玩笑作針線」、「手裡拿著針線,卻打盹兒」之類的描寫屢見不鮮。若以貴族家庭的生活脈絡觀察,針黹既是消遣時光的閨房雅事,亦承擔著家內生產的實用功能—它意味著時間耗用與勞力投入,更潛藏著女性社會角色的再生產。《紅樓夢》對針黹活動的描寫極其細膩,不論主僕,賈府眾多女性人物皆與之相關。「針黹」被視為女性的專屬技藝,實根源古代社會「男耕女織」的性別分工模式。此模式不僅界定了家庭「內」與「外」的勞動邊界,更延伸出「牛郎織女」的神話敘事,及七夕「乞巧」的儀軌。在針黹主導的乞巧活動中,女子以縫補與編織的姿態,模擬織女操織的神聖職能,希冀藉由「相似律」的巫術邏輯,祈求巧藝加身,庇佑姻緣與子嗣圓滿。針線,遂成為女性勤慧德行的表徵,也寄寓對命運與人生和諧的想望。
白馥蘭(Francesca Bray)在其研究中國女性與紡織文化的著作中指出,「男耕女織」不僅將紡織視為女性專屬技藝,更隱含一套道德訓練的機制。成婚女子可透過日復一日的針線活,實踐國家所推崇的節儉與自律;尚未出閣的少女,在學習織布的過程中,接受潔淨、克己與尊重勞動的倫理訓練—這是一場成為「賢妻良母」的文化預演。
相較於女織工所從事的紡績勞動,刺繡則更深切關聯於上層階級對女性教養的期待。女性的刺繡行為與男性菁英的文學創作,實則發揮著相似的文化功能。前者以身體性的針線實踐,學習德性、修養與禮儀;後者則以筆墨彰顯辭章風範。男性標舉的「文」,關涉文辭、儒雅與禮教,女性則在「紋」的形式中,以手藝體現家族的延續與倫理秩序的維繫。《紅樓夢》中,賈府對女性「文」與「紋」的教養尤為重視。林黛玉初入賈府,王夫人即交代:「你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此話不僅揭示「文」與「紋」的教養雙軌,也點出針黹作為「女德」的重要實踐場域。
另外,在女性長幼之間,針黹亦常作為禮物往還。第22回湘雲以針線為寶釵賀壽;第53回賈母壽辰,寧府由尤氏與賈蓉妻聯袂準備針線賀禮;第57回薛姨娘生日,賈府諸人皆有所贈,黛玉亦備有針線禮物以應。此類贈禮,固為日常禮俗,亦蘊含倫理義務之展演。黛玉作為賈府中一員,必須藉此回應針黹禮儀中「孝順」與「悌睦」等倫理期待,展現女性「本份」所承載的道德角色,亦由此維繫詩禮簪纓之家的內在秩序。

織品傳情
「針黹」對於少女的意義,正是在無聲無息的日常裡,她悄然「成為」女性。針黹固然象徵著「未來妻子」的德行,然對未婚女子而言,在漫長而靜默的待嫁歲月中,更寄寓了青春特有的心緒與情思。
《紅樓夢》第18回,寶玉陪同父親細賞大觀園,在眾人面前大展才情。因賈政大悅,小廝們爭相索賞,寶玉遂將隨身配物盡數分贈。黛玉得聞消息,特來探問,嗔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旋即回房,將「才做了一半」的香囊剪碎。寶玉知那香囊「雖尚未完,卻十分精巧」,見之已毀,忙將衣領解開:
從裡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

此段之所以動人,正在於「荷包」與「香囊」的特殊性。它們不僅為實用之物,更具有貼身與私密的屬性。因其隨身佩戴,遂象徵相伴同行、情誼相許。少女投注心力所縫之物,不僅是德行的象徵,更是一種情感的宣告—一旦作為贈禮寄予異性,其背後所蘊之情意,往往具備「盟約性」的結構,兼具「情意」與「情義」的框架,不容輕棄或背離。

那麼,寶玉是否有所回應?細讀第34回,寶玉後來託晴雯轉交黛玉兩條「半新不舊」的舊手帕。黛玉初聞是「家常舊的」,神情益發凝滯,「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晴雯終究不明此中深意,寶玉卻早有定見,自信地說:「他自然知道。」在如賈府般富貴之家,手帕自不匱乏。正因如此,寶玉所贈的「舊」才愈發深意綿長—這是他曾親自使用、貼身攜帶之物,可能沾染了汗漬與淚痕,凝聚著幽微而含蓄的「身體感」。手帕,遂成為身體的延伸。
在封建貴族的日常禮俗中,愛意難以明言,惟有借物傳情。織品,成為了最貼近肌膚、最適於悄然遞情的媒介。正因如此,黛玉後來「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餘意綿纏」,這段看似平淡的贈物,已隱伏千絲萬縷的情感波瀾。小說藉由手帕、荷包與香囊的往返,不僅細寫寶黛之間纖細敏感的情誼,更映現出彼此心靈深處那無言而深刻的「知己感」。
「針織」與「真知」
《紅樓夢》最擅針黹者,莫過於寶玉的貼身婢女晴雯。書中屢次讚其手藝精巧,然真正描寫她親手縫織之物,卻僅有兩件:一為寶玉所穿「大紅褲子」;一為絕無僅有,出自「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所織」的雀金裘。
「雀金裘」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織品。清代正白旗包衣出身的曹家,自曾祖父曹璽起四代皆任江寧織造—專門徵收各地紗線、生絲,織製絲織品進貢宮廷。若將《紅樓夢》作者視為曹雪芹,則書中對緞、織錦、綢、羅紗等織品與工藝技術的細緻描繪,確實呼應其家族背景與品味。

第52回中,賈母所贈寶玉之「雀金呢」,是賈府所藏唯一之物,其珍稀華貴自不待言。賈母再三囑咐:「就剩了這一件,你遭塌了也再沒了。」
是故,當寶玉不慎以手爐燒損後襟,便急遣婆子遍尋巧匠,卻無人敢貿然補織。唯病中晴雯能認出此裘乃以「孔雀金線織的」,便不顧病體沉重,毅然承擔補織之責。小說細描工序,筆致近乎手藝紀錄:
晴雯先將裡子拆開,用茶盃口大小一個竹弓釘綳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縫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來,後依本紋囬來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一會。
晴雯補至深夜,力竭方成,寶玉笑道:「真真一樣了。」
晴雯在病中仍為寶玉「勇補」雀金裘,不僅是危急之際婢女對主子的回護,更顯示她深知此物對寶玉的重要性:晴雯知物,更知寶玉。既具專業技藝,亦蘊深情體貼。此處不僅彰顯晴雯「勇」的性格,更凸顯她針黹技術在《紅樓夢》中的特殊位置,即「針織」與「真知」之間的密切連結—大觀園唯她一人知曉此裘界線之法。所謂「真知」,不僅為她對材質、工序與結構的掌握,更是對寶玉性情的「知己」體認。

針織品因與肌膚親密接觸,所製成品是誰做的、給誰用的,有極大的差異性與專屬性。事實上,寶玉貼身之物基本皆由襲人、晴雯等女婢親手縫製,不假外人。但第32回襲人曾因生病央求湘雲代補鞋墊心子,湘雲訝然道:「這又奇了。你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麼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麼叫我做起來?」我們知道,因「針黹」是細緻且耗時之勞動,女眷間存在相互合作的現象。
更例如,第36回襲人為寶玉縫製白綾紅裡鴛鴦戲蓮圖樣兜肚時,因久作而「脖子低的怪酸的」,寶釵見其活計可愛,便「不由的拿起針來就替他做」。襲人雖為寶玉主婢中最具責任意識者,但她的「未完成品」竟可由他人代工。對她而言,針黹乃義務性勞動,具有可替代性與共享性,屬於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但與襲人不同,晴雯之針黹在書中多具有「針對性」與「稀有性」。晴雯雖最擅針線技,卻非事事皆肯承接。所以當晴雯病中補完衣物後,襲人曾對晴雯道:「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此語點明了晴雯之針黹,乃是對於賈寶玉的深情和體貼—不出於日常義務,而是以情感為引的勞動。
將襲人與晴雯的針黹相比,一為日常與義務,一則是場極具個人色彩的奉獻。晴雯之「勇補」,帶有強烈「不可替代性」。雀金裘的珍稀,與晴雯的才能與心志,共構成晴雯和寶玉兩人「非一般性」的關係模式,是以生命為代價的「補」,恰恰突顯了晴雯對寶玉「用情」之所在。

女子的盼望
熟讀《紅樓夢》者皆知,晴雯終被誣為「狐狸精」而逐出賈府。臨終前,她向寶玉哭訴:「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勾引你」,極力撇清「私情」之嫌。她將二寸長指甲咬下(註),置於寶玉手中,又脫下貼身舊紅小襖作別—此二物皆為身體的延伸,象徵無可言詮的情感與不捨。晴雯與寶玉之間的親密,乃「閨閣良友」式的精神「意淫」,而非王夫人所欲加之「皮膚濫淫」。
紅樓女子的「針黹」日常,不僅乘載未來成為人妻的德性教養,也蘊藏對情意的細膩體會與寄託。而晴雯之死,也揭示《紅樓夢》悲劇精神的總體:「未嫁女子」的夭亡。後四十回中,寶玉的小廝焙茗提及寶玉再見雀金裘,傷懷道:「誰知這位爺見了這件衣裳,想起晴雯來了,說了總不穿了,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
晴雯補織的雀金裘,從日用之物轉化為記憶與情感的載體,其「日常性」亦漸次「去日常化」。雀金裘原由賈母所賜,卻因晴雯以病體縫補,注入技藝與情意,而賦得新的意義。在晴雯「不在」的空間中,每一次「見」物,皆召喚她「在」的痕跡。晴雯之死不代表情感的斷裂,而是一輩子的「擱置」—人雖亡,物卻在。那是大觀園內女子「臨窗作針黹」的回憶身影,也是她們留下最靜默,也最深刻的情意痕跡。

註釋
《紅樓夢》程乙本作「咬」,庚辰本作「鉸」,為「剪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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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392期〈臨窗作針黹:《紅樓夢》中的女紅與情思〉,作者:黃璿璋(國立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