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苦中作畫: 柏林勞改營內的勞改漫畫展「菲利伯與菲菲」

苦中作畫: 柏林勞改營內的勞改漫畫展「菲利伯與菲菲」

「什麼東西早上有三隻腳,中午有兩隻腳,而傍晚時有四隻腳?」 《壕溝工人伊底帕斯》發揮滿滿的自嘲意味呈現出壕溝工人早晨帶著鏟子上工、中午放風,而晚上累到得用兩只工具支撐自己的窘迫樣。在勞改營中生活,要如何苦中作畫,看藝術家菲利伯.夏杭怎麼做!
一來到今日「納粹強迫勞動文獻中心」(Dokumentationszentrum NS-Zwangsarbeit)的入口,眼前是倉庫般毫無生氣的數棟長方型建築。這座前身為柏林納粹勞改營的遺址,即使自2010年起已轉變成深刻歷史意義的博物館,但無法避免的壓迫與淒涼感仍一股腦迎面而來。所幸,在一向令人沉痛的常設展「勞改日常1938-1945」(Alltag Zwangsarbeit 1938-1945)之外,這回在第五營房的建築內,難得呈現了讓人嘴角上揚的漫畫展覽「菲利伯與菲菲」(Philibert & Fifi)。觀者總算能得以從一連串忝無人性的文獻紀錄中轉換情緒,一如當年以諷刺畫筆為寄託,在令人窒息的灰暗現實中獲得暫時精神喘息的畫家。
前身為柏林勞改營的納粹強迫勞動文獻中心。(攝影/Jan Paul Kerspe)
勞改日常
在納粹德國的體制下,惡名昭彰的猶太集中營並不是唯一的殘忍統治;幾乎可以說,所有身處德國的外國人都會受到非人道的對待,來自歐洲各地的被強迫勞動者比比皆是。最早的強迫勞動者其實是被視為「非社會性」的德國市民,例如乞丐、娼妓等等;而在二戰爆發後,納粹便將佔領國家內的戰俘與一般民眾大量送往勞改營,為德國工廠提供戰時必要的勞動力。雖然在納粹政府的宣傳資料中,這些勞改工人似乎擁有與一般勞工無異的正常生活,他們可以領薪水、可以享有自由時段,但實際上勞改營內的生存條件並不比集中營好上多少,甚至可能是更接近殘酷社會現實的微型世界。
種族優越主義在勞改營內毫不掩飾地展現在工人階級上:來自荷比法等西歐國家的勞動者們屬於高階工人,可以擁有較高的工資;捷克與塞爾維亞人屬於中間階級;最低階的便是來自波蘭與俄羅斯的工人,他們不但只能獲得不成比例的低薪,甚至必須如猶太人的黃色徽章一樣在身上佩戴識別標籤作為區分,而許多人的結局終究仍是進入集中營的毒氣室。
菲利伯.夏杭作品《來自法國的偷懶鬼》。 (© NS-Dokumentationszentrum der Stadt Köln)
這樣的階級區分造成了勞改營內的巨大差異:西歐勞改工人或許還有機會在短暫的自由時間,用微薄的薪水到城裡看場電影,這也就是他們生活中難得可貴的奢侈;而東歐工人則幾乎沒有自由時間可言,因為一塊生活中必用的肥皂就花去了他所有的薪水,更別提為自己買張車票到城裡散心了。他們的工作時間冗長、工作沉重,幾乎不曾獲得足夠的糧食;懷孕的婦女下場更是悲慘,7歲起便得成為幼齡童工已經是最好的待遇,其餘不是被迫墮胎,就是嬰兒一出生就遭殺害。
儘管偶有出營「放風」的工人,但勞改營內外完全是分屬兩個隔絕的世界。一般市民不得與勞改工人們有私人接觸,違者會受到嚴重懲罰。事實上在這座矗立於柏林施普雷河不遠的勞改營外,便常有在河畔咖啡廳欣賞水面風光的一般市民,人們視若無睹地望著眼前的勞改營建築,望向事不關己的平行世界。
菲利伯.夏杭作品《永恆回歸》。( © NS-Dokumentationszentrum der Stadt Köln)
勞改營中的「菲菲」
法國畫家菲利伯.夏杭(Philibert Charrin,1920-2007)於1943年淪為一名強迫勞動者。當時年僅23歲的夏杭,被送往位於今日奧地利格拉茲附近的大德意志國勞改營,進行挖掘壕溝的勞動工作。夏杭畢業於里昂美術學院,很早便對插圖及諷刺漫畫感興趣,並且在17歲時便在報上發表了他的第一幅作品。他根據祖父口中所描述的一次大戰回憶,將希特勒、戈林等人物繪成滑稽的諷刺角色。基於這樣的經歷,以致夏杭被迫進入勞改營,或許也不太令人驚訝。
然而,勞改營的生活非但不能阻止夏杭繼續創作,反而成了他創作靈感的來源與每日生活的抒發。他將勞改營內以及戰後返回法國後所見到的各種現實諷刺,轉換成一幅幅搞笑中帶淚的漫畫速寫。他所創造的火柴人菲菲(Fifi)出現在每一幅漫畫中,顯然是代表畫家視角的敘述人物。在《元帥,我們來了》中,菲菲坐在車身上寫著「S.T.O.」(即法文「強迫勞動服務」(Service du travail obligatoire)之縮寫)的車廂裡,火車正跨越法國與德意志帝國(Reich)的邊界。臉上掛著微笑的菲菲,彷彿只是進行一趟出國旅行。實際上在納粹魁儡政權的維琪法國(Régime de Vichy),這首獻給向德國投降的貝當總理(Philippe Pétain)的《元帥,我們來了》,在當時儼然比馬賽曲更像法國國歌。彷彿主動從戎的熱血標題,對比著現實中被強迫勞動的命運,菲菲不變的笑臉在此顯得格外諷刺。
菲利伯.夏杭作品《元帥,我們來了》。 (© NS-Dokumentationszentrum der Stadt Köln)
而當火車接近營區時,《發現德國》裡的「乘客們」像航海已久的水手般喊著「陸地!陸地!」。只不過,眼前一字排開的不是在港口拋下的船錨,而是壕溝工人的挖掘工具。這些鋤和鏟象徵性地組成了納粹黨徽的字符號,但同時,夏杭在行列的最左邊默默放進了畫家真正認同的符號意義:這只鏟子和把手拉長的手推車形成了具有兩道橫桿的十字形狀,這裡不再是代表獨裁與恐怖的符號,而是由戴高樂將軍所採用、象徵自由與反抗精神的洛林十字(Croix de Lorraine)。
菲利伯.夏杭作品《發現德國》。 (© NS-Dokumentationszentrum der Stadt Köln)
夏杭以諷刺漫畫固有的誇張變形技法,偶爾引經據典,記錄著他的勞改日記:納粹監督者的惡形惡狀、奧地利當地居民的模樣、勞動者長期下來的扭曲型態,也有工人在艱辛環境中設法自保的景象。例如在《來自法國的懶鬼》 裡,勞動者在難得的休息時間裡也感受到當地人的側目;或是如《壕溝工人伊底帕斯》般發揮滿滿的自嘲意味,壕溝版的伊底帕斯面對怪物斯芬克斯所出的謎題:「什麼東西早上有三隻腳,中午有兩隻腳,而傍晚時有四隻腳?」 同時呈現出壕溝工人早晨帶著鏟子上工、中午放風,而晚上累到得用兩只工具支撐自己的窘迫樣。
菲利伯.夏杭作品《壕溝工人伊底帕斯》。 (© NS-Dokumentationszentrum der Stadt Köln)
勞改營之後
孰料,最大的嘲諷竟然是發生在二戰結束以後。這些經歷過人間煉獄的前勞改工人,卻發現自己幾乎不被自己的家鄉認同。人們聽聞猶太集中營裡的慘絕人寰,於是認為強迫勞動者並不值得最大的同情。有人認為勞改者不過是出國工作,如同《所以你學會德文了嗎?什麼,只會字母?》裡,女子一派輕鬆地問道,彷彿面對度假回國的人一樣,而男子只能回憶起勞改營中嚴苛區分階級的字母代碼。甚至,如在《返國者保留份》中所描述的,這些已失去戰前工作的返國者,在戰後的蕭條歲月只能靠政府配給過活,同時還要遭受自身同胞的不諒解:「他們把我們所有的都拿走啦!」而更慘烈、也是最經典的法式場景便發生在《永恆回歸》裡:歸國戰犯(KG)歷經風霜返國,張開雙臂擁抱的愛人其實早已另結新歡。
菲利伯.夏杭作品《所以你學會德文了嗎?什麼,只會字母?》。( © NS-Dokumentationszentrum der Stadt Köln)
前勞改工人們因此成為被忽略的受害者,直到近年轉型正義思潮興起,才重新獲得歷史的正視。而夏杭的漫畫手稿不僅作為重要的第一手文獻紀錄,同時延續了法國固有的諷刺漫畫傳統,以幽默面對現實中難以逃離的荒謬。這批漫畫直到2016年才又獲得公開展示,並以展覽形式造訪現今的歷史遺址,讓菲菲的笑臉在此照亮過往殘存的陰影。
菲利伯.夏杭作品《返國者保留份》。 (© NS-Dokumentationszentrum der Stadt Köln)

Philibert & Fifi

展期:2018.11.23-2019.04.29
地點:納粹強迫勞動文獻中心第五營房

 

郭書瑄( 18篇 )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曾任科技部研究員與大學助理教授。移居柏林後斜槓多項身份,但以寫作佔據比例最多。著有《插畫考》《圖解藝術》《荷蘭小國大幸福》《紅豆湯配黑麵包》等專書,2022年由典藏藝術家庭出版社發行《生命縮圖:圖像小說中的人生百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