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之夜」開始於2002年的法國,為巴黎市政府希望市民透過藝術同歡對於城市有更深的認識,深具「都市創新」及「公共空間設計」的意義,至今已有120座城市加入。趁此難得機會,本刊特派員余小蕙深入專訪主管法國巴黎文化事務的副市長朱利亞(Bruno Julliard),呈現巴黎如何讓藝術成為帶領市民改造城市的先鋒,實踐其「重奪公共空間」的文化治理視野。】
9月中旬,訂於10月1日晚間舉行的第15屆巴黎「白晝之夜」策展團隊與主辦單位──巴黎市政府在塞納河畔一艘遊艇上召開記者會,介紹今年「白晝之夜」的策展概念和展出作品。席間巴黎市長伊達戈(Anne de Hidalgo)指出,「白晝之夜」除了旨在拉近民眾與當代藝術的距離,提升巴黎城市的國際形象外,同時體現了巴黎市政府「重奪公共空間」(reconquête de l’espace public)的政策。巴黎市長無畏使用「重奪」這樣一個具攻擊性的詞彙,把藝術文化做為帶領巴黎市民參與城市改造運動的先鋒,頗耐人尋味。
筆者特別約訪了主管巴黎文化、藝術、古蹟、工藝與文化企業的首席副市長朱利亞(Bruno Julliard),試圖進一步了解巴黎市的公共空間政策以及藝術和文化所扮演的角色。朱利亞年僅35歲,但從政經歷已相當豐富,自學生時代擔任法國學生聯盟主席起積極參與社會和政治議題。27歲進入巴黎市府委員會,先後負責青年、教育、文化等市政業務。2014年4月巴黎選出首位女市長後,受拔擢為首席副市長,是巴黎市政府僅次於市長的第二號人物。
巴黎副市長朱利亞(Bruno Julliard)。(余小蕙提供)
公共空間:從車道到生活休憩空間
「白晝之夜」記者會上,巴黎市長伊達戈公開提出「重奪公共空間」做為施政的重點方向。請問你們對目前巴黎公共空間使用現狀的分析,巴黎市政府的目標為何?藝術和文化又在此一城市轉型和公共空間改造政策中扮演什麼角色?
朱利亞:1960、1970、1980年代,巴黎和世界許多大城市一樣,城市空間的組織方式旨在便利不論因工作或休閒所需的私人汽車通行。巴黎市中心和塞納河兩岸均建造了許多汽車幹道或快車道,其結果是城市的核心位置淪為專為汽車設置的圓環或停車場,而非供市民步行、休憩、騎自行車或運動之處。隨著時間的流逝出現了兩大趨勢,促使我們徹底改變這種城市和公共空間的組織方式;首先是環境污染問題。我們認為,強力打擊污染,尤其是汽車造成的污染,是我們責無旁貸的任務。
為此我們需要更大力發展大眾運輸、限制汽車流量,因此我們致力於減少車道的數量──例如三年前關閉塞納河左岸河濱快車道,現在右岸也關閉──把車道空間還給行人,還給自行車,我們稱之為「重奪公共空間」。另一個理由則是因應巴黎人生活方式的改變,巴黎市民明顯表態希望能以更柔性及溫和的方式來使用公共空間。
截至目前,公共空間更多是行人和汽車並存之地,行人就走在馬路和汽車的旁邊;公共空間是人們「穿梭」、「移動」之處。今天巴黎人則希望公共空間是人們「生活」的地方,是父母帶小孩散步、玩耍、騎自行車、跑步的地方,例如巴黎人更想在塞納河岸喝咖啡、野餐或參加文化活動。這一切促使我們加快重奪公共空間的腳步,將被汽車佔用的公共空間歸還給居民和行人。
在這方面, 藝術和文化扮演了都市轉型的加速器。事實上,不論是造型藝術、馬戲表演、戲劇、古典樂或流行音樂等各種領域、各種美學,一旦藝術家介入公共空間,總能創造出一種獨特的交流共享時刻,讓民眾立即重新擁有公共空間。「白晝之夜」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今年的活動集中在塞納河沿岸,琳琅滿目的藝術項目將引領民眾重新發現一項無以倫比的古蹟──塞納河。塞納河河濱雖早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古蹟,但長久以來遭巴黎市民忽視,原因在於它就夾在左右兩條河濱快車道之間。我們想重新擁有塞納河與河畔,藝術家可以幫助我們,因為它們把塞納河和兩岸河濱當成遊戲場來發揮。
你們怎麼看待藝術家以及和藝術家的關係?他們是巴黎市政府公共政策的加速器?或是你們服務的對象?
朱利亞:這兩者勢必結合在一起。我們需要藝術家,如我先前所言,他們能讓某個場所獲得昇華;他們把公共空間當作遊戲場般使用,通過創作展現其各種可能性,讓民眾看到公共空間不只是馬路、車庫、停車場而已,而具有龐大的發展潛能。另一方面,我們也致力於維護藝術家的自由;我們從不干涉像藝術委約的藝術品內容。我們只是將可使用的城市空間交給他們,隨後任其隨心所欲地創作。
我的角色是為藝術家服務,幫助他們創作、生產和傳播作品;同時,我認為藝術家本身也懷有「取之於城市,還之於城市」的心態,通過創作讓城市獲得昇華,促進社會凝聚,提升生活品質。
Davide Balula│Speaking in Flames dans le cadre de l”exposition – Bright Intervals- au MoMA PS1 2014 Photo by Davide Balula Courtesy de l”artiste et de la galerie frank elbaz
在透過文化藝術來重新佔領公共空間的行動上,巴黎市政府更多是項目發起人或合作方?
朱利亞:大體說來,巴黎市政府是這場重奪公共空間運動的主導者。這是一場漫長艱苦的戰爭,我們主動減少汽車量,發展公共空間做為其他用途,尤其是藝術和文化的不同措施,總引起許多爭議。然而,一旦我們成功解放公共空間,還給巴黎市民、家庭、觀光客、行人之後,我們開始與更多不論是否隸屬巴黎市的不同文化機構合作。
「白晝之夜」活動完全由巴黎市政府創立並主辦,今年是我們出面邀請德洛西(Jean de Loisy) 擔任策畫,為我們邀請藝術家來使用和昇華公共空間。但我們也與許多大型文化機構機構合作,例如FIAC當代藝術博覽會每年都向我們申請使用公共空間展示藝術,或是夏天舉行的音樂會、藝術節, 每年7月在我辦公室窗戶底下總聚集了成千上萬民眾,在市政府廣場參加FNAC LIVE音樂節(註:法雅客(FNAC)是法國知名綜合音樂書店),我們會把市政府旁邊的里沃利路(rue de Rivoli)關閉,把一整片公共空間化為大型音樂會。
近年來,巴黎市的公共空間經常舉辦藝術文化活動,有時我們是組織者,但也經常和其他機構或直接和藝術家合作。我總是鼓吹、推動不同單位向我們提出更多方案,因為我們希望當代藝術在公共空間佔有重要一席之位。
所說的「合作」,主要是給予公共空間使用許可,抑或也參與經費?
朱利亞:各種可能性都有。有時我們是活動發起人,自然由編列經費,例如「白晝之夜」;有時我們只提供公共空間使用許可,不參與經費;但有時可能構想來自其他機構,不論是美術館或是民辦的音樂節或藝術節,我們可能會提供補助,伴隨或共同組織該項活動。
您剛才提到了FIAC 的例子,然而FIAC在杜樂麗公園或凡登廣場展示的藝術品都是可銷售的。請問您怎麼看待此類涉及市場行為和商業利益的公共空間使用方式?
朱利亞:這完全是我們能夠接受的妥協;而且這屬於特例。絕大多數時候,我們並不提供公共空間做商業用途,有時畫廊會申請使用巴黎的公共空間,但展示的作品並非立即銷售用,更多是一種宣傳手段。FIAC的特殊之處在於,它是一項國際當代藝術活動,我們知道很多巴黎人想參觀FIAC,但可能因為票價高昂或種種原因而作罷,因此我們樂於促成巴黎市民接觸高質量的當代藝術作品。
Erwin Olaf│Triptyque 2016 Courtesy de l”artiste
請問巴黎市政府年度文化預算之金額,公共空間的項目佔多少比例?
朱利亞:超過五億歐元,一半用在補助不同文化機構,如音樂廳,劇院,博物館等等,另外也包括人事費用,如在音樂學院、圖書館等地區文化機構工作的公務員。但我們從未分析用在公共空間項目的金額,這很難,因為幾乎全混在一起,有時我們補助某家劇院,但它在公共空間表演……
哪些公共空間是你們「重奪」的優先目標?
朱利亞:首先是汽車幹道,例如塞納河兩岸的河濱快車道。其次是大廣場,我們首先重新整頓了共和廣場,大大縮減了車流量;接下來還有包括巴士底、義大利等七個廣場將重新規畫,釋放出更多給行人和家庭散步、休閒、娛樂、運動,簡言之,「生活」的空間。我們的短期目標是巴黎市中心日後將以行人為主──屆時將有更多在公共空間展示藝術的可能性。第三是巴黎與周邊市鎮鄰接處。
目前巴黎外圍仍是一條車水馬龍的環城大道,但我們希望在其兩旁增加藝術和文化展示空間,因此當初在規畫有軌電車時也搭配一個野心龐大的當代藝術項目,如今串連巴黎外緣的有軌電車沿線皆置有當代藝術作品。除此之外,藝術在某些行政區特別活躍,並演變成重奪公共空間的實際行動,例如街頭藝術家佔領13區的閒置公共空間,我們也順勢加強發展此一趨勢。關於公共空間的使用,除了藝術文化之外,還有許多為成人或兒童設置的運動設施和路線。
除了休憩運動之外,共和廣場也於今年春天也成為「黑夜站立」(Nuit debout)運動的聚集地,社運人士與一般群眾在此通宵達旦地發表意見,辯論如何創造一種新的社會組織管理模式?
朱利亞:我們以前就知道共和廣場是示威遊行者集會之地,我們重新整頓廣場後,注意到它也成為公共辯論的空間,有時是非常激烈的社會抗爭,但有時也是許多團體、協會相約在公共空間和平辯論之地。
我們需要能夠接待民主辯論的場所,共同討論社會現有問題不能只在電腦後面,透過社交媒體、網路新聞進行;我們需要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和交流。所有的公共空間都應該具有這樣的社會功能。
在城市公共空間的重奪與改造上,你們是否參考了其他城市的改造實例?
朱利亞:當我們開始重新佔有(ré-approprier )塞納河畔時,那是因為許多城市都開始改造它們的河畔,尤其是紐約,將河畔和港口改造為民眾散步休憩的廣大空間。世界擁有河流穿越的各大城市都出現此一趨勢:重奪都會空間是人們希冀的生活方式。
我們與世界其他大都會聯繫密切,巴黎市長伊達戈剛獲選為C40城市聯盟主席,與其他大城市市長有許多交流。世界各大城市都面對同樣的環境污染問題,都在減少汽車用量,巴黎希望扮演這個運動的引領者:加速減少巴黎市內的汽車輛,並大量增設寬廣的自行車道。我們有許多此類提案,將整個改變巴黎的城市景觀。
Abraham Poincheval│La vigie urbaine dans le cadre de l’exposition ” L’épais reel” à la Criée, Rennes 2015 Photo by Benoit Maurras Courtesy de l”artiste et de la galerie Semiose
有意思的是,您主導巴黎市的文化藝術事務,但更多談的是城市規劃 ……。
朱利亞:從今而後,對於一個像巴黎這樣的城市,不同部門之間的「橫向串連」(transversalité)佔決定性地位。如果文化主事者對公共空間事務一無所知,也不清楚運輸交通的運作、都市發展計畫,甚至推及至遠, 我今天也得掌握巴黎市政府針對公共空間舉行活動的維安措施、清潔單位的運作等等。
要建造明日的城市,所有市政事務的主事者都需要具備一種橫向寬闊的視野,而非各自關在自己的領域。我有幸被巴黎市長伊達戈任命為首席副市長,因此需要參與各項市政工作的擘畫與推動,這也幫助我對市政有全面了解。伊達戈希望首席副市長人選主管文化,因為她認為文化必須是和所有的公共政策橫向串連,而不只是一個獨特的領域;這也是巴黎市政府首次任命文化主事者為首席副市長。
巴黎「白晝之夜」活動一景。(巴黎市政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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