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2019年國美館的亞洲雙年展,在日本藝術家田村友一郎(Yuichiro Tamura)的《背叛的海》展場中,觀者彷彿進入了戰後橫濱、因應美軍進駐而出現的撞球場或酒吧等娛樂場所。在限定場次的現場演出中,數名身材健壯的男子在畫有橫濱港地圖的撞球桌上來回交手,除了表現出不同國際勢力在此的交錯之外,這些男體符號的表現,再搭配改編與延伸自作家三島由紀夫(Mishima Yukio)小說《午後的曳航》的聲音演出,不難看出這件作品特意引用的三島式文學風情與身體想像,而這樣的致敬在田村這件,以橫濱地方思考為主題的創作計畫中有何獨特的意涵?本文則嘗試從三島文學的時代背景出發,再回到田村的創作實踐,探討其引用與改編,背後指涉出何種關乎於性別、情慾、地域與國族政治的文化想像。
田村友一郎《背叛的海》,錄像、水泥雕塑、有絹印桌布的撞球桌、拾得物,尺寸依場地而異;錄像影片長度各異,2016。(國立台灣美術館提供)
三島式美學與現代性情慾系統的演繹與解構
談起一般大眾對三島的印象,想必是在1951年末開啟的歐美之旅中,旅經希臘時,從當地歌頌身體之美的藝術想像獲得啟發,進而開始重量訓練,期待開發鍛鍊身體之美的體感經驗。最後他走上近乎於日本傳統武士道之路,先對戰後日本作為美國以安保條約控制的不正常國家狀態提出批判,接著其所組織的楯之會在1970年以激進的政治行動,先以獻刀為名義進入東京市谷的陸上自衛隊東部總監部,卻演變成挾持總監益田兼利的政治事件。整件事最後以三島的切腹自殺作為結尾,也為其文學與創作生涯留下最後的驚人註記。
談起一般大眾對三島的印象,想必是在1951年末開啟的歐美之旅中,旅經希臘時,從當地歌頌身體之美的藝術想像獲得啟發,進而開始重量訓練,期待開發鍛鍊身體之美的體感經驗。最後他走上近乎於日本傳統武士道之路,先對戰後日本作為美國以安保條約控制的不正常國家狀態提出批判,接著其所組織的楯之會在1970年以激進的政治行動,先以獻刀為名義進入東京市谷的陸上自衛隊東部總監部,卻演變成挾持總監益田兼利的政治事件。整件事最後以三島的切腹自殺作為結尾,也為其文學與創作生涯留下最後的驚人註記。
極右派的政治理念詮釋與法西斯美學的論斷,是這段政治行動最直接也最快的解讀方法,但卻容易隱蔽另一方面三島透過書寫辯證身體慾望與情感探索的藝術思維,而這也是另外一條理解這段人生終局想像的思考途徑。我們可先檢視這位作家近乎於「私小說」形式寫作出的《假面的告白》,他以大膽剖析自身同性情慾的青春期經驗,表現出憂愁少年面對人生的焦慮情緒,並意味深長地提出一句:「在別人眼中覺得我演戲,對我而言卻是想要回歸真實本質的表現,而看在別人眼中覺得是自然的我,反而才是我在演戲。」自此之後,這類不斷挑戰現代性情慾典範標準的寫作不斷出現。不論是《春子》中,女同性戀伴侶基於利益關係左右情竇初開少年的情感遊戲,抑或是《禁色》中,心懷不軌的老作家,讓同性戀美男子遊走於上流社會、男男女女間的詭譎人性試驗,都有類似的情節與意圖。
2019年國立台灣美術館之亞洲雙年展,日本藝術家田村友一郎的《背叛的海》展場彷彿帶領觀者進入了戰後橫濱、因應美軍進駐而出現的撞球場或酒吧等娛樂場所。(國立台灣美術館提供)
何謂「現代性」的情慾典範?想必要回到三島出生且度過青春期的戰前日本。在文明開化(現代化)後,國家開始產生急遽變化,其中針對情感、性別、婚姻與家庭的重新定義,特別是帝國初期的明治時代,亦是日本前現代情慾想像與現代戀愛與婚姻價值混雜的一段過渡時間。當時現代性知識培育系統的學校機構中,男學生之間的相處方法在「學生男色」的脈絡中,曾有一種被稱為「硬派」的分野形式,帶有傳統的武士道男色色彩,即男性應與同性在純然的環境中往來,在相互的同儕緊密關係之下達到力量與智識的交流,以達到剛健質樸的養成目標,其中亦不排斥肉體的親密接觸與互信關係的建立。(註1)不過之後女學生族群的出現,以及思想家福澤諭吉(Yukichi Fukuzawa)提出《男女交際論》的「情交」概念,即情感與性行為緊密結合的男女交往形式,在後來由推廣女性教育的巖本善治(Iwamoto Yoshiharu)基於基督教家庭一男一女結合的理念下被推崇,進而形成男女之間「戀愛—結婚—家庭」的「愛情準則」。在這樣的時代風潮之下,上述的「硬派」與相關的「學生男色」因而式微,男性間的交往形式被「脫戀愛化」,再加上後來的大正時期(1912至1926年間),西方的同性愛與將其視為病態的觀念傳入,這類「異性戀主義」的社會與家庭運作狀態才成為當下愛情規訓的主流形式。(註2)
了解這樣的時代背景,再重新觀覽三島的文學生涯亦不難發現,這位文學家一直不斷在透徹情慾與追求生命至美的方向前進。以《憂國》一作為例,他描寫了決定切腹自盡的戰前帝國軍官,與妻子激情交合後共同赴死的凜然情節。並且認為,當身體慾望與大義連結並且歸向空無的瞬間,是人間至美的藝術境界。但以開發身體慾望為辯證途徑,就必須深入思考、演繹甚至解構所處的時代當下,即現代性系統定義的情慾想像迷宮,從中找尋連結「世界苦」(註3)的相關路徑,如前述中《春子》、《禁色》與《憂國》般透過性慾情感照見人性嗔癡的書寫,不斷地實驗與推敲,在厄難之後離苦得樂,期望達到最終的「涅槃」之界。
三島這類書寫的最終作,則是他的遺作「豐饒之海」系列:他在切腹行動前送出了這系列最後一集《天人五衰》的最終定稿。從第一集《春雪》到《奔馬》、《曉寺》再到最後,整部作品描述主角本多繁邦為了尋找英年早逝摯友松枝清顯轉生三世的靈魂,卻在人生盡頭時發現自己的愛慕與追求是耗費一生的一場枉然。而有趣的是,三島最終以男性成員為主的楯之會軍事組織,並集體切腹以彰顯傳統武士道中的同性情誼:一個近似明治初期學生男色的硬派形式。這位作家與最後為他「介錯」(註4)的森田必勝(Masakatsu Morita)一直有眾說紛紜的男色關係,當這位作家介紹森田給友人認識時,常常加上一句:「我發誓以生命效忠天皇,而森田則發誓以他的生命效忠我。」以及「記住他,他將是殺我的人。」(註5)或許就是他以慾望與生命連結「大義」的方法之一。由此可見,這位驚世駭俗的文學家最後這場在人生盡頭,結合切腹行動與文學書寫的死亡儀式,就是這類將身體慾望與大義連結的三島式美學的最終演繹:而且他死於所愛之人的手上。
2019年國立台灣美術館之亞洲雙年展,日本藝術家田村友一郎的《背叛的海》展場彷彿帶領觀者進入了戰後橫濱、因應美軍進駐而出現的撞球場或酒吧等娛樂場所。(國立台灣美術館提供)
《背叛的海》對《午後的曳航》的延伸與虛構
回到田村友一郎的《背叛的海》,他所引用的三島作品為《午後的曳航》,是一本1963年出書發表的小說,更是以橫濱這個在日本近代史中帶有獨特意義的地方作為故事的發展背景。作為港口城市,橫濱港在1858年因為《日美修好通商條約》的簽訂契機,成為日本對外的重要通商港口,因此也是二戰發生時,遭美軍猛烈攻擊的地方,現今也留存非常多的相關遺跡,這樣的歷史淵源也是讓田村以此為創作主題的原因。除此之外,《午後的曳航》也是少數被歐美翻拍成非日語電影與歌劇的日本小說,如1976年的電影《The Sailor Who Fell from Grace With the Sea》,與1990年的歌劇版《Das verratene Meer》(德語:背叛之海),也與田村的作品同名。
回到田村友一郎的《背叛的海》,他所引用的三島作品為《午後的曳航》,是一本1963年出書發表的小說,更是以橫濱這個在日本近代史中帶有獨特意義的地方作為故事的發展背景。作為港口城市,橫濱港在1858年因為《日美修好通商條約》的簽訂契機,成為日本對外的重要通商港口,因此也是二戰發生時,遭美軍猛烈攻擊的地方,現今也留存非常多的相關遺跡,這樣的歷史淵源也是讓田村以此為創作主題的原因。除此之外,《午後的曳航》也是少數被歐美翻拍成非日語電影與歌劇的日本小說,如1976年的電影《The Sailor Who Fell from Grace With the Sea》,與1990年的歌劇版《Das verratene Meer》(德語:背叛之海),也與田村的作品同名。
仔細閱讀《午後的曳航》,也是三島探究人性情慾的作品之一。故事中在橫濱經營舶來品店的女店長房子,在丈夫過世後接手經營,與13歲的兒子小登在橫濱相依為命。有天一名俊俏且身形健壯的船員龍二進入這對母子的生活,房子對其頃心不已並定下婚約。但兒子小登卻在某晚偷窺了龍二與母親交合的場景後,挑起了內心的情慾波瀾,對繼父產生不可言喻的情愫,三島也以這類接近不倫的情節挑戰人性與道德底線。而最後小登夥同自己的同伴進行虐殺繼父的計畫,則是揭露這份情感的最終橋段,若熟悉三島創作的讀者勢必可以了解,這類透過暴虐行為隱喻情感和慾望的情節,事實上時常出現在這位作家的作品當中(甚至他也透過了自身的切腹與介錯行動完整演繹),特別是用來描述初感與肉慾緊緊相繫的情愛,卻不懂得愛恨分野的少年,如《假面的告白》中的描述:「我不懂愛的方法,所以誤殺了自己所愛的人,就像蠻族的掠奪者那樣。他們倒在地上仍不斷抽蓄,我朝他們的嘴唇獻上一吻。」
2019年國立台灣美術館之亞洲雙年展,日本藝術家田村友一郎的《背叛的海》展場彷彿帶領觀者進入了戰後橫濱、因應美軍進駐而出現的撞球場或酒吧等娛樂場所。(國立台灣美術館提供)
三島美學的「符號帝國」
仔細閱讀田村的錄像口白,內容並非直接援用自小說,而是在其敘事基礎上延伸出自己創作出的虛構內容。青年男性的聲音、署名Dear father的信件,彷彿成年的小登對繼父龍二的同性愛自白。內容亦以描述戰後橫濱,因應美國佔領而形成的異國混血景致為主題,並將各種符號性的情慾想像融合其中,藉此重新建構出另一個新的日本戰後國族敘事,例如原本的金屬工廠,因為戰後美軍的接收被轉化成牛奶工廠,並被隱喻為精液的想像,進而連結到展場被刻意裝飾成名為Seamen(水手)的美軍撞球俱樂部,去掉了A之後,也是精液的英文:Semen。而有趣的是,口白中也將三島希臘之旅,由橫濱港出發與後來切腹事件的情節納入:小說的作者也被納入了田村虛構的情節當中。
仔細閱讀田村的錄像口白,內容並非直接援用自小說,而是在其敘事基礎上延伸出自己創作出的虛構內容。青年男性的聲音、署名Dear father的信件,彷彿成年的小登對繼父龍二的同性愛自白。內容亦以描述戰後橫濱,因應美國佔領而形成的異國混血景致為主題,並將各種符號性的情慾想像融合其中,藉此重新建構出另一個新的日本戰後國族敘事,例如原本的金屬工廠,因為戰後美軍的接收被轉化成牛奶工廠,並被隱喻為精液的想像,進而連結到展場被刻意裝飾成名為Seamen(水手)的美軍撞球俱樂部,去掉了A之後,也是精液的英文:Semen。而有趣的是,口白中也將三島希臘之旅,由橫濱港出發與後來切腹事件的情節納入:小說的作者也被納入了田村虛構的情節當中。
如同三島本身,也被符號化進這個改編自他小說的視覺藝術創作當中,整個結合表演的創作計畫,其實就是一場三島式美學的符號演繹:一種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符號帝國」式的視覺劇場。在這位法國哲學家從日本能劇啟發而來的論述「寫出來的臉孔」中(相對的《午後的曳航》是被改編成外語電影的日本小說),巴特認為能劇中的演員形象與角色狀態,如果是以男性演員扮演女性角色的狀況為例,並非如同西方劇場中刻意胭脂擦粉般的矯揉造作,而是將各種關乎於女性的符號(特別是面具)加諸其上後,隨著奏樂與唱念而起的儀式性氛圍成為劇中的角色,能劇的演員沒有台詞,也不處理劇情(劇情由唱念的部分推進),他(她)們是表演當下那位女性角色的象徵物:「女性在此是一個概念,是被象徵出來的。」
以田村的裝置與演出來說,也與此狀態相近:「三島在此是一個概念,是被象徵出來的。」在去劇情化的演員表演當中,身材健壯的男子在撞球桌上的來回互動,配合展場中象徵著希臘風情、殘破健美身體雕像,隱喻了三島銘刻於世人心中的印象,亦是他追尋大義世界之苦,以至切腹行動的體感經驗,而整體的敘事想像如上段提到的小說改編口白推進,也連結了三島文學中,針對現代性情慾典範的翻轉演繹。由此可見田村的作品,雖是從西方當代視覺藝術潮流下的形式方法出發,但這個連結劇場性的創作,彷彿也順著符號帝國式的想像,被反推回這個啟蒙自日本能劇的哲學論述,藝術家也因此創造出借喻自三島美學的嶄新符號空間。
註1、2 《男の絆—明治の学生からボーイズ.ラブまで》,前川直哉著,日本東京:筑摩書房,2011出版。
註3 《日本美學1:物哀:櫻花落下後》,大西克禮著,王向遠譯,台灣台北:不二家,2018出版。意指因外界事物觸動情緒形成「物哀」後,將它的美學感動與直觀,沉潛並滲透到一般事物存在的形而上根基中,擴大成一種世界觀,進而成為一種「世界苦」(Weltschmerz)的哀的情感經驗。
註4 介錯是指在日本切腹儀式中為切腹自殺者斬首,以讓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的行為。
註5 《壯烈的切腹人》,約翰.南生著,陳吟香譯,台灣台北:金陵圖書,1979出版。
註3 《日本美學1:物哀:櫻花落下後》,大西克禮著,王向遠譯,台灣台北:不二家,2018出版。意指因外界事物觸動情緒形成「物哀」後,將它的美學感動與直觀,沉潛並滲透到一般事物存在的形而上根基中,擴大成一種世界觀,進而成為一種「世界苦」(Weltschmerz)的哀的情感經驗。
註4 介錯是指在日本切腹儀式中為切腹自殺者斬首,以讓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的行為。
註5 《壯烈的切腹人》,約翰.南生著,陳吟香譯,台灣台北:金陵圖書,1979出版。
2019亞洲藝術雙年展-「來自山與海的異人」
展期:2019.10.05 – 2020.02.09
地點: 國立臺灣美術館
陳飛豪( 119篇 )追蹤作者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