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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森信男專欄】幾內亞灣的多重時態:阿克拉現當代藝術田野筆記

【高森信男專欄】幾內亞灣的多重時態:阿克拉現當代藝術田野筆記

比起其他我造訪過的西非國家,迦納人似乎更迫切想知道你對他們國家的看法及體驗。同時當他們發現你只打算短暫停留時,便非常直接地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兄弟,你可以考慮退休時搬來這裡,不要忘記你在這裡學到了什麼。」一位司機用這句話對我送別。這句話我特別有印象之處不在於他建議我來這裡長居,而是他認為我一定「學到」了一些什麼事情可以帶離迦納。

我坐在世界最極端的角落
我只能跨去遠方並遺忘。

I am on the world’s extreme corner
I can only go beyond and forget.

—節選自迦納詩人科菲.阿武諾(Kofi Awoonor)《悲歌集》(Songs of Sorrow,1964)

過去

幾內亞灣的海濤聲在耳旁低鳴,不喜歡參加旅行團的我意外地獲得不少收穫。導遊在空蕩且氣味難聞的囚室中,一間接著一間地進行導覽。抱著參加校外教學心情而嬉鬧的國小學童們,被城堡的年邁管理員嚴厲制止。「幾百位男人被關在這裡」、「總督會站在這裡挑選今晚想要強暴的女性」、「根據科學家的化驗,這邊地上厚厚一層的黑色物質是受難者們的排泄物」、「想要挑戰歐洲士兵權威的奴隸,會被關押在這裡直到死亡」…導遊一間一間地訴說著這些不義遺址的故事。

建成於15世紀的艾爾米納堡(Elmina Castle),遠處是荷蘭人重建的康哈德堡(Fort Coenraadsburg),站立在此處有種熱蘭遮城的即視感。(攝影/高森信男)

不知道是意外還是巧合,我剛好和一車美國非裔家庭一起參加這趟行程緊湊的一日團。周六一路上,密布著十分密集的喪禮,將我們的休旅車困在吐納全3C廢棄物的著名社區普度布蘭(Buduburam)良久。當我們終於開始遊覽「奴隸海岸」一座接著一座的奴隸交易城堡時,早已是下午時分。對於這美國家庭而言,這絕對不僅是一趟單純的渡假旅程,更是為了重建他們先祖受難起點的見證之旅。迦納政府基於恩克魯瑪(Kwame Nkrumah)的泛非主義,提倡將過去沿著海岸四處可見的「不歸門」(The Door of Non Return)改為「歸鄉門」(The Door of Return)。除了設立紀念碑之外,更鼓勵全球非裔回來非洲「尋根」,甚至申覆入籍迦納。

「你們亞洲人都可以清楚知道自己的祖先從何而來。」美國阿姨有感而發說出這句話。阿姨絕非空穴來風,不少美洲非裔難以上溯自己的家譜。少數還能拾獲檔案資料的家族,至多僅能勉強追溯至祖先從哪個港口被當作奴隸運出。但對於祖先的族裔、文化背景及真正的家鄉在哪裡?依舊還是留下大片的空白。團友們在參觀完建成於15世紀的艾爾米納堡(Elmina Castle)之後,都是紅著眼眶走了出來。這座由葡萄牙人建造的奴隸城堡,曾在荷蘭人及英國人手中易手,在長達超過百年的販奴史中,至少超過百萬名非洲人被迫從此處離開非洲大陸。團友們雖然不知道誰是真正的祖先,但大家似乎已經可以想像先人的受難如何意外地創造出今日的世界。

不少參觀民眾、海外非裔會主動來獻花,以便紀念受難的先人。甚至也有葡萄牙遊客來獻花,並留下紙條表示對於祖先的罪孽感到懺悔。(攝影/高森信男)

過去的未來

即便我平日在一些課程的場合中,都有將跨大西洋奴隸交易史當作重要的教材之一。但是親眼目睹這些不義遺址,依舊感受到一些心靈上的衝擊及震撼。

迦納國父恩克魯瑪曾籌畫著理想中的泛非主義未來,作為非洲首座從殖民政權之中獨立而起的國家,迦納一直在非洲的戰後政治史中扮演著特殊的角色。許多重要的泛非主義思想家或政治家,皆曾與迦納有所聯繫。譬如來自美國的W.E.B.杜波依斯(W.E.B Du Bois),便於去世前兩年移居迦納首都阿克拉(Accra)進行寫作,以便逃離國內對於他的政治打壓。迦納的藝術史進程與奈及利亞有幾分相似之處:1950年代當英國開始意識到解殖風潮已經無法阻擋,加上對於圍堵共產主義的需求。英國開始主動於當時的英屬黃金海岸(British Gold Coast)建構高等教育系統,其中位於古都庫瑪西(Kumasi)的科學及技術大學(University of Science & Technology)中的美術科系便發展出迦納現代主義的基礎「庫瑪西畫派」(Kumasi School)。

科比納.巴克諾(Kobina Bucknor)《呼摸歐:飢餓時的呼嚕聲》(Homowo – Hooting at Hunger),1970,典型的獨立後現代主義作品,現藏於迦納國立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Ghana)。(攝影/高森信男)

當時的重要畫家如科菲.安圖巴姆(Kofi Antubam),便開始以現代主義的繪畫形式描繪迦納的鄉土風情。在迦納獨立之後,更強調前衛性的尚科法現代主義(Sankofa Modernism)開始取而代之。在此前衛運動之中催生了國際知名的藝術家艾爾.亞納蘇(El Anatsui)。出生於迦納的艾爾.亞納蘇,後雖因教職返回父親的家鄉奈及利亞,但其剛好於尚科法現代主義時期就讀於庫瑪西,並師事科菲.安圖巴姆等人的經驗,確實為其創作奠定一定的基礎。他著名的創作形式,包括使用廢棄的回收材料編織成巨大的非洲形式織毯。

迦納當代藝術的另一座「巨人」,則非伊卜拉欣.瑪哈馬(Ibrahim Mahama)莫屬。他近年來擅長將迦納工業遺骸之中的破敗物件直接移植至全球各大美術館,藝術家透過物件本身的張力來創造出驚人的視覺效果及敘事張力。伊卜拉欣本人亦在其位處迦納北部的大型工作室,推動一系列的教育活動,希望可透過結合社會運動及創作,產生出遠勝波伊斯(Joseph Beuys)所能想像的社會雕塑(social sculpture)動能。

未來的過去

或許受到迦納泛非主義基底的影響,艾爾.亞納蘇伊卜拉欣兩座巨人,都讓我想起了位於達卡的非洲復興紀念碑(Le Monument de la Renaissance africaine)-他們早已代表了整座非洲,更勝過迦納。努布科基金會(Nubuke Foundation)的總監歐蒂樂.特維耶(Odile Tevie),並不反對我的觀察。她認為努布科基金會的使命是為了推廣年輕迦納藝術家為世界所看到,但同時也希望能以不同的角度來討論何謂迦納藝術。在我造訪阿克拉期間,努布科基金會正在展出與當地學生及團體所合作的編織藝術:這些作品不僅探討如何重現及精進迦納當地的傳統藝術,同時也回應迦納吸收及「進口」來自全球的時尚垃圾及樂捐衣物所造成的環境汙染。

努布科基金會(Nubuke Foundation)正在展出與時尚垃圾及傳統編織工藝有關係的展覽。(攝影/高森信男)

於該展中展出的一面桌子,正是使用這些時尚廢物來做為原料並加工製成:這提醒了我,在西非,這一切似乎並不能單純的用純藝術及工藝/設計去區分。與迦納的朋友們討論,也讓我修正過去對於「大地魔術師」(Magiciens de la terre,1989)的意見:在我過去的論述中,個人認為尚.于培.馬爾丹(Jean-Hubert Martin)挪用異國風情的視角來看待西非於全球藝術之中的展出位階。譬如我們上文所提及的獨立初期現代主義並未被邀請去當時的巴黎展出,反而是屬於民俗藝術系統的「奇幻棺材」(Fantasy coffins),成為展覽之中用來代表「迦納藝術」的重要物件。

在賣場某一角落也可看到「奇幻棺材」(Fantasy coffins)。(攝影/高森信男)

然而在實際走訪迦納之後,我才知道「奇幻棺材」在當地藝術工作者的心目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著名的棺材大師在當地藝壇的地位,絕不亞於知名前輩畫家。由於拜訪迦納時剛好遇到當地喪儀最為密集的周五及周六,四處可見的各類喪儀表演者及特殊的棺材文化,確實讓我重新思考如何調整過去個人的評論脈絡。

在前往海岸角(Cape Coast)的路上,看到類似台灣「西索米」的喪儀管樂隊。(攝影/高森信男)

現在

我在一晚房價動輒高達上萬台幣的黃金海岸凱賓斯基酒店(Kempinski Hotel Gold Coast)渡過一個愉快且舒適的下午:這裡彷彿是另一座異次元世界。我早已習慣非洲不少重要畫廊藏身於高級旅館之中(好處之一是開幕大家玩high時可以直接來一場泳池趴),但我同時驚訝於阿克拉商業畫廊的策展品質超過我的期待許多。甚至連飯店大廳的門房一看到我是來看展覽加上在咖啡廳虛度光陰的外國人,便開始跟我聊上幾句對於畫廊及作品的看法。迦納對我來說的驚奇之處倒不是物質上的發展,而是各種領域的迦納人總是可以對他所熟悉的文化及藝術領域說上幾句話:這有點像是混合了知識型網紅及台式人情味的奇異混和感。

位於頂級飯店之中的Gallery 1957。(攝影/高森信男)

事實上,迦納的人均所得已默默開始超越一些拉美國家的後段班。雖然物價及通膨居高不下,但從國際機場到路上不少現代化設施及基礎建設,遊客們都可以開始體驗到非洲少見的便捷、舒適及安全。從機場海關到路人,比起其他我造訪過的西非國家,迦納人似乎更迫切想知道你對他們國家的看法及體驗。同時當他們發現你只打算短暫停留時,便非常直接地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兄弟,你可以考慮退休時搬來這裡,不要忘記你在這裡學到了什麼。」一位司機用這句話對我送別。這句話我特別有印象之處不在於他建議我來這裡長居,而是他認為我一定「學到」了一些什麼事情可以帶離迦納。

丹妮絲.加武-孟薩(Denyse Gawu-Mensah)於Gallery 1957的個展「我們的光年」(Lightyears of Us),以懷舊視角重現藝術家對於獨立前後歲月的詮釋。(攝影/高森信男)

思考了一下之後,確實是如此:個人自以為走遍全球各國的文化場景,心中不自覺地多少多了一點傲氣。但是對自己文化普遍感到自豪的迦納人似乎幫我重新磨了一些知識上的導角:在離開阿克拉之前,我前往迦納當代藝術基金會(Foundation for Contemporary Art-Ghana)參觀一檔有趣的展覽。該展與英國勃朗特姊妹寓所博物館(Brontë Parsonage Museum)合作,邀請非洲文學家依據勃朗特姊妹關於非洲的幻想文本創作虛構的非洲故事,再透過媒合動畫創作者來進行動畫上的再創作。非洲各地的機構常提倡學習或泛非主義,這些雖早已是非洲各國藝壇千篇一律的教條:但我總覺得迦納人是玩真的。

迦納當代藝術基金會(Foundation for Contemporary Art-Ghana),實際上便坐落於W.E.B.杜波依斯(W.E.B Du Bois)故居的花園內。(攝影/高森信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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