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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森信男專欄】非洲/非裔的地獄與幽魂:操偶殭屍、奇幻棺材,與偶爾來插花的當代藝術

【高森信男專欄】非洲/非裔的地獄與幽魂:操偶殭屍、奇幻棺材,與偶爾來插花的當代藝術

【Column by Nobuo Takamori】 Ghosts and Hells: The Underworld in African Art: Zombie Manipulation, Bizarre Coffins, and Random Appearances of Contemporary Art

非裔的近代史長期與白人互動,不僅是一部被奴役的血淚史,也是一部主體遭到掠奪及宰制的歷史。蓄奴歷史對於非裔文化影響甚鉅,亦改變了其對於生死的觀點。死亡作為「逃脫」的終極形式,亦呈現於西非文化之中。

你在出生時便開始邁向死亡,整段人生都伴隨著死亡而生。所以放輕鬆點。
—Ian Fleming,《生死關頭》(Live and Let Die),1954

正在台南市美術館展出的特展「亞洲的地獄與幽魂」,意外颳起一陣媒體旋風。該檔與巴黎凱布朗利博物館合作的展覽,於開幕前引起正反兩極的輿論,因而成為台灣21世紀展覽史中少見的「排隊大展」之一。來自特定基督教派的批評者認為該展展示內容徒增大眾的恐懼感,網路上則有評論認為此種展示是來自殖民者的獵奇式觀看。亦有美術館專業工作者認為,南美館一開始過度強調殭屍圖像的行銷,導致民眾亦出於獵奇化的視角來排隊看展。不論如何,透過此次的社會觀察,我們可以看到「性」與「死亡」兩項人類最本質的驅力及恐懼感來源,可以讓原本晦澀小眾的當代藝術及人類學輕易的跨足大眾文化。

筆者無意再為該展或相關議題錦上添花,但為了超越東西方互為觀看主體/主題的辯論,以及重新省視多元文化(亦是凱布朗利博物館的創館宗旨)下對於鬼魅及死後觀念的看法,決定自本期專欄開始,針對亞洲之外的各大洲依序討論其幽魂系譜。透過本書寫計畫,筆者亦可針對自2014年與龔卓軍老師一起策畫的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鬼魂的迴返」以來,以及博士論文《邁向鬼魂誌》(Toward Hauntography)等計畫所蒐集而來的資料,進行地誌觀點的再整理及介紹。

一切從「zombie」(殭屍)談起

每個文化圈的鬼魅及死後觀,皆可反映出該文化圈的深層恐懼或是對於罪惡感的補償心理。譬如在東亞文化圈普遍可見的「女鬼」原型,即可看出某種針對父權社會的補償態度。一位女性僅能在幻化為鬼魅之後,才具備瓦解及撲殺男性的能力。若說亞洲文化圈的鬼魅回應了自身社會的性別宰制結構,非裔文化圈的鬼魅則是源自對永世奴役的恐懼。

不同於亞裔,非裔的近代史長期與白人互動,不僅是一部被奴役的血淚史,也是一部主體遭到掠奪及宰制的歷史。非裔近代宗教的地獄觀,不如基督教或其他有經者(People of the Book)宗教一般具備明確的細節及形象。筆者斷定很大的原因,在於多數非裔於漫長的蓄奴史中,實際上便活於「現世地獄」之中。讀者若有興趣進一步了解加勒比海及美國南方蓄奴主對於奴隸的奴役及控制技術,便可於腦中浮現一幅猶如道教地獄圖一般的恐怖圖像:一個奴隸如果太常頂撞主人便會被割掉舌頭。比利時在剛果的蓄奴主則會砍斷小朋友的四肢,強迫其父母回到工作崗位摘採出頂級的可可豆。「人比鬼可怕」這則信條於蓄奴史中一覽無遺。

細讀蓄奴史可以發現太多現世地獄的圖像:不用等到下地獄,現世已經是地獄的恐怖場景也改變了奴隸及其後代的生死觀。圖為荷屬殖民地蘇利南懲罰叛變奴隸的手段之一:將鐵鉤穿刺肋骨,把人活活掉在半空中三日直至死亡。該圖來自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為史特曼(John Gabriel Stedman)所著《陳述》(Narrative)所繪的插畫。(公共領域)

跨大西洋的蓄奴史也將原生於今日非洲貝寧(Benin)的巫毒宗教(Voodoo)傳播至美洲大陸。海地、美國路易斯安那州及美洲其他地區的巫毒宗教,主要繼承了來自非洲的神譜及降鸞儀式,但巫毒宗教在美洲卻因為受到大量蓄奴文化影響,而增添了許多非洲巫毒所沒有的元素。海地巫毒教中著名的死神「星期六男爵」(Baron Samedi)穿著一襲西式大禮服,負責批准亡者是否可繼續旅行前往死後世界,民間形象之中的「星期六男爵」常叼著雪茄現身,其造型不免讓人聯想至早期的蓄奴主。當非裔奴隸的生死都被這些「主人」所輕易掌握時,不難想像這些蓄奴主,實際上就是掌握生死簿的現世「閻羅王」。

「星期六男爵」(Baron Samedi)曾以反派角色的身分出現於龐德電影之中。(© EON Productions)

由於巫毒宗教充滿了各種降鸞及血祭儀式,西方流行媒體往往使用負面的方式來醜化該宗教的形象。譬如1973年的龐德電影《生死關頭》(Live and Let Die)中,「星期六男爵」便以反派的身分出現於電影之中。透過西方媒體的渲染,部分來自巫毒宗教的神祕學觀念也就因此流進了西方流行文化之中,其中最有名的例子便是「zombie」,也就是殭屍。

蓄奴甘蔗田中的「Zombie」,「Zombie」一詞也是在美國短暫佔領海地期間開始流入美國的次文化場景之中。(© Jean-noël Lafargue)

「zombie」是海地巫毒宗教及民間信仰中的「活死人」(Walking Dead),屍體在透過男性巫師「bokor」施予巫術之後便可復活。然而復活之後的亡者,卻會成為「bokor」所操控及奴役的魁儡。實際上「zombie」這個字並非直接指涉殭屍,海地傳統信仰認為人類的靈體之中皆含有「zombie」的靈性層次,而所謂「bokor」不過是透過捕捉人類的「zombie」來驅使受害者殭屍化。換句話說,即便是生者,也可能被巫師透過操控其內在的「zombie」而收到操偶者的影響。去執行非出於自我意志的行為。

海地某建物旁的巫毒神龕,供奉著各種型態的「Loa」,作為創造神與人間之間的中介溝通者。巫毒降鸞儀式通常都是讓「Loa」附體。(攝影/高森信男)

這種操控與被操控的關係實際上反映了蓄奴史的結構,而對於非裔奴隸而言,比死還可怕的恐懼,便是即便死後還會繼續成為被奴役的殭屍。海地巫毒信仰認為,生前若不勤於供奉神祉,死後則會被「星期六男爵」退貨,成為孤魂爺野鬼或是「zombie」。也有學者認為,巫毒祭師實際上是透過「zombie」的恐怖傳說來恐嚇奴隸們不要輕易自殺。在可怕的蓄奴莊園之中,死亡反而是一種寬恕及解脫,最恐怖的事情便是「死不了」,困進了永恆的蓄奴地獄之中。

從現世地獄中逃脫的歡樂喪儀

蓄奴歷史對於非裔文化影響甚鉅,亦改變了其對於生死的觀點。西非貝寧的Ouidah為殖民時期出口奴隸的港口,當地從市鎮中心行走至港口的路途被村民稱為「不歸路」。西非奴隸經常是赤身裸體被當成貨物運載上船的,當地傳說認為,這些奴隸在行走於離開非洲的最後一段路程時,亦會將自身的記憶、甚至靈魂存放於路邊的樹木之上,僅讓裸露的身軀以行屍走肉的形式供外人奴役宰制。

前往蓄奴地獄路上的最後一段路程,奴隸會將記憶及靈魂藏在兩側路旁的樹上。這條「不歸路」不知為何,兩側至今都沒有什麼人居住。(攝影/高森信男)
喀麥隆藝術家Pascale Marthine Tayou其裝置作品便常以「遺忘之樹」(L’Arbre de l’oubli)的典故作為其創作的原型。(圖片來源:Pinterest)

此種「逃脫」的概念,讓苦難的世界尋得救贖及慰藉。而死亡作為「逃脫」的終極形式,亦呈現於西非文化之中。透過前陣子於網路流行文化中廣傳的迷因:迦納抬棺舞(Dancing Pallbearers),便可看到迦納人將喪儀嘉年華化,並且成為某種帶有正面意義的儀式。亡者不僅走的有品味,也透過這些愉快的儀式傳遞希望給予生者。抬棺舞事實上是21世紀的新興次文化,其反映了迦納喪儀文化的創造性。另一項更早為西方世界所認識的地方喪儀,則是迦納著名的「奇幻棺材」(fantasy coffin)。

由迦納著名匠師Kane Kwei所創作的奇幻棺材,此兩具棺材應曾於「大地魔術師」(Les Magiciens de la terre)中展出。(© ezilebay.com)

迦納「奇幻棺材」首次被介紹給西方觀眾,和「巴黎」及「當代藝術」這兩組關鍵字有著直接的關係。1989年的著名展覽「大地魔術師」(Les Magiciens de la terre),展出七具由民間棺材藝匠Kane Kwei所創作的「奇幻棺材」。「大地魔術師」的策展人為何捨棄非洲現代藝術創作者,轉而以民間藝匠及獵奇式的民間藝術作為策畫非洲當代藝術的主體,筆者過去已多所討論及批評。但回到民間藝術的討論脈絡之中重新理解此事件,則可發現「奇幻棺材」於《大地魔術師》的展出不僅將該項民藝介紹給西方世界,也反過來促進「奇幻棺材」於1990年代之後的發展。

迦納奇幻棺材受到西方的關注後,創作主題更趨多元,不少3C產品棺材也孕育而生。事實上,奇幻棺材作為一門工藝產業,不少買家及訂製棺材的客戶皆來自歐洲。有些歐洲博物館或策展單位會抱持獵奇的視角,刻意向工作坊訂製違和感特別強烈或特別「有趣」的棺材。(© Wikipedia)

所謂的「奇幻棺材」,便是亡者於生前或其家屬根據亡者的興趣、職業或盼望所客製化訂製的造型棺材。舉例來說,如果亡者很愛喝可口可樂,他便可以躺在可口可樂造型的棺材中出殯。棺材的造型有時亦會反映亡者生前的職業,譬如躺在鐵鎚造型之中的亡者生前可能是位木匠。但躺在噴射機造型中的亡者並不表示他就是一位機師或空姐,更可能是他的願望曾經是搭乘飛機出國,但因為在現世無法如償所願,便透過訂製「奇幻棺材」來賦予來世積極的意義。

不論是歡樂(甚至帶點搞笑意味)的「抬棺舞」還是五彩繽紛的「奇幻棺材」,皆顯現出西非文化對於面對死亡的積極面。這不僅是反映了死亡可作為某種逃脫現世地獄的途徑,也揭示了非洲/非裔文化的宗教觀具備了某種積極的主動性和彈性,使其在蒙受巨大苦難的同時,依舊擁有扭轉自身命運的動能。事實上,巫毒宗教的施法行巫之術雖然在基督宗教或現代性社會的眼中常被貶抑醜化為負面行為,但若現世生活遭受蓄奴一般的苦難折磨時,偶而用個巫毒娃娃以毒咒下蠱蓄奴主去死去死,此種精神勝利法門不也是一種奪回主體的逃脫/紓壓之術?

高森信男( 82篇 )

策展人、「奧賽德工廠」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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