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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後世界的想像:佛教中的地獄故事與圖像

死後世界的想像:佛教中的地獄故事與圖像

Imagining the Afterlife: Stories and Images of Hell in Buddhism

佛教地獄觀經典中的「奈落」概念,到北魏麥積山、新疆克孜爾等早期石窟壁畫的地獄描繪,揭示了不同時空下的死後世界想像。隨著佛教傳入中國,地獄形象逐漸與本土司法制度融合,催生出制度化的「地獄十王」審判圖像,反映古代官衙刑求與社會秩序觀。地藏菩薩在唐代後逐漸成為拯救地獄眾生的「幽冥教主」,其「披帽地藏」形象流傳至敦煌、高麗,並融入祭祀文化。故事性強的「目連救母」則以孝道為核心,將佛教教義在地化,透過變文與壁畫傳遞行善盡孝的重要。文章兼具圖像學、宗教史與文化詮釋,結合敦煌、宋畫、高麗佛畫等豐富案例,展現地獄信仰如何在中原與周邊地區持續演變,並影響至今的民間祭祀與文化記憶。

人死之後會「去」哪裡?這大概是人類亙古以來不斷在追尋的提問。也因為如此,在宗教信仰中,「死後世界」的描述一直是非常重要的部分,透過建構「死後世界」的體系,傳遞宗教信仰的內涵,也藉此讓民眾得到慰藉或警惕。

當我們提到死後的世界,最直接會想到的便是「地獄」。我們對「地獄」的概念,大多由佛教而來。「地獄」梵文稱「Naraka」,佛經中也有音譯為「奈落」、「捺落迦」、「泥犁」、「泥梨耶」等,在佛教的輪迴觀念中,人活著的時候若犯下了嚴重罪行,死後便會進入地獄,遭受各種苦楚,直到消除曾犯過的種種罪孽後,才能夠轉世投胎。在佛經中,因應人所犯的不同罪行,有著對應的地獄進行懲罰。東晉時期僧侶瞿曇僧伽提婆所翻譯的《中阿含經》為佛教較為早期的經典,當中的「相應品天使經」中,即描寫了地獄的景象。他以偈言提到「四門地獄」:
四柱有四門,壁方十二楞;以鐵為垣牆,其上鐵覆蓋。地獄內鐵地,熾燃鐵火布;深無量由延,乃至地底住。極惡不可受,火色難可視;見已身毛竪,恐懼怖甚苦。彼墮生地獄,腳上頭在下;誹謗諸聖人,調御善清善。

隨後的經文提到「峰巖地獄」、「糞屎地獄」、「鐵鍱林地獄」、「鐵劍樹林地獄」等地獄,地獄中的人要不斷輪迴往復在這些地獄中受漫長的苦楚,直到「彼惡不善業盡」。不同的經典中,提到的地獄名稱不盡相同,但大體而言,經文中均有描寫因犯重罪而死的人,會在地獄接受肢解、炮烙、被刀劍穿刺、全身潰爛等無盡的折磨,地獄的環境像是有銅牆鐵壁,而且永遠燒著大火。

早期的地獄圖像

圖1 北魏麥積山石窟第127窟南壁,門上七佛局部。圖引自天水麥積山石窟藝術研究所《中國石窟:天水麥積山》,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圖版162。
圖2  北魏麥積山石窟第127窟南壁,甬道右側十善圖局部。圖引自 天水麥積山石窟藝術研究所《中國石窟:天水麥積山》,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圖版163。

早期的佛教圖像中,描繪地獄較為少見,即便有,也不是主要的內容,多半屬於經變圖的一部分。比如位於甘肅省的麥積山石窟第127窟,此窟開鑿於北魏(386-535),在洞窟內的四面牆壁與天花板,保存相當多的壁畫內容。其中南壁由出入的門洞分為左、右、上方三部分,甬道左側描繪「十惡圖」,甬道右側描繪「十善圖」,上方描繪「七佛圖」(圖1)。遺憾的是,因為牆面遭到燻黑,內容辨識困難,甬道右側的圖像(圖2),可以勉強看出有一個中國式的建築院落,院落中有一個明堂式的建築,隱約可見許多人在其中,中間正坐一人,被認為是閻羅王在進行審判。在畫面當中,有一些文字說明,如「此人行十善得參道時」的內容。左側的圖像也模糊難以辨識,但在當中也有文字描述,可以分辨出有「⋯⋯當墮刀山地獄」、「⋯⋯令入截臂地獄」等內容,知道這部分的圖像應該是描繪地獄景象。

圖3 約6世紀新疆克孜爾石窟第199窟(魔鬼窟)地獄壁畫,柏林國家博物館藏。©Public Domain
圖4 庫車蘇巴什佛寺遺址壁畫攝影,龍谷大學藏。圖引自檜山智美、橘堂晃一〈クチャ・スバシ東岸寺院址の「地獄繪」壁画の分析ー第一次大谷探検隊の記録を手掛かりに〉,《國際佛教大學院大學研究紀要》第28號,2024。

新疆一帶留存的佛教石窟中,也可見到描繪地獄的圖像。像是德國探險家李寇克(Albert von Le Coq)所帶走的新疆克孜爾石窟壁畫,當中的魔鬼窟(199窟)中留存一條帶狀的壁畫,描繪出地獄的場景(圖3)。根據研究,描繪的時間大約在6世紀。長條狀畫面根據顏色分為數個塊面,但背景可以看到一連串尖尖的圖樣,表現出地獄的熊熊大火,在地獄受苦的人遭到獸手人身的鬼卒拷打施虐,最左側已有部分殘軀的圖像中,甚至可以看到有大釜放在火上,當中擠滿了人頭。類似的地獄描繪,在日本大谷探險隊所拍攝到的新疆石窟壁畫照片中也曾見到(圖4),遺憾的是,照片裡的壁畫今日已經不存。從照片所見到的壁畫遺存,可以看到與克孜爾石窟類似風格的描繪手法,跟麥積山石窟所看到的有明顯差異,可以看到早期地獄圖像在表現上的多樣性。

制度化的地獄十王

地獄的概念進入中國後,逐漸與中國既有的死亡意象及世俗現象結合,發展出一套有別於原本佛教概念的地獄景象,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加入了官衙審判的過程,某種程度反映了唐代律令制度與審判概念的完備,因而投射到死後的想像當中。死去的人需經過長時間的重重審判,才確定是因為生前積累福報而順利投胎,還是犯下罪孽打入地獄。最遲在唐末五代時期,出現所謂「地獄十王」的概念(註1)。

圖5 約晚唐至五代《佛說閻羅王授記四眾預修七往生淨土經》圖卷局部,伯希和收集,法國國家圖書館藏。ⓒPublic Domain
圖5 約晚唐至五代《佛說閻羅王授記四眾預修七往生淨土經》圖卷局部,伯希和收集,法國國家圖書館藏。ⓒPublic Domain

目前可以看到最早的「地獄十王」圖像,幾乎都出於敦煌藏經洞所出土的卷軸,其淵源皆出於唐代出現的偽經《十王經》(全名為《佛說閻羅王授記四眾預修生七往生淨土經》)。以法國伯希和(Paul Pelliot)所收集,今日藏於法國國家圖書館的經卷為例(圖5),卷軸開頭之處,有佛陀坐於中央,「地獄十王」列坐兩側。隨後畫面中有位使者,一旁經文描述其形象:「我等諸王,皆當發使,乘黑馬,把黑幡,著黑衣,檢亡人家」,隨後以「異地同時」的描繪方式,闡述使者領死者接受一次次的審判之過程。此時可以看到一位身穿華服的女性,手捧經卷,相較於其他赤身裸體、頸戴枷鎖、遭到鬼卒笞打的其他人,顯得從容不迫,免遭苦難。此即是《十王經》中所說:「若復有人,終造此經,受持讀誦,捨命之後,不生三塗,不入一切諸大地獄。⋯⋯若造此經,及諸尊像,記在冥案,身到之日,閻王歡喜,判放其人,生富貴家,免其罪過。」畫面中的女子,即反映經文所講,因為攜帶《十王經》,所以每次審判都能得到赦免,並且順利轉世投胎到更好的人家。

圖6 南宋 陸信忠〈十王圖.七日秦廣大王〉,絹本設色,83.2×47公分,奈良國立博物館藏。圖取自ColBase。

「地獄十王」的概念不斷發展,最初十王對應死後一七至七七日、百日、一年、三年的祭祀時間,後來更將十王各殿對應不同的地獄,圖像的表現更為系統化、精緻化。如日本奈良國立博物館所藏南宋時期繪製的十王圖軸,從落款可知是當時寧波一帶的畫師「陸信忠」,此名稱所指不見得是特定的畫師,而有可能是製作工坊一類的場所。此十幅《十王圖》雖然畫面多有殘損、顏色剝落,但仍可以看出人物刻畫細緻,畫面布局已經有一個固定的公式。以「秦廣王」為例(圖6),畫面中央有一似是帝王的人物坐在綠色的座位上,怒眼圓睜,即是榜題之「秦廣王」。秦廣王旁有一位身穿紅色官服,頭戴烏紗官帽,手中捧著一物,應是卷宗之類。秦廣王的面前則有鬼卒帶著套著枷鎖的死者,更有死者被強壓跪地,有鬼卒持棍棒作勢責打,相當程度地反映了古代官衙犯人遭到拷問刑求的情景。此套推測為職業畫家的作品,繪製細緻、人物形象鮮明,具有高超的技巧。

拯救地獄苦難眾生:地藏菩薩

「地獄十王」將古代中國的司法制度,及古人對於被捉捕至官衙遭受刑求的懼怕,投射至地獄的想像當中。但以地獄的苦難震懾信眾之餘,也需要讓這些害怕墮入地獄的人,能得到救贖、超脫地獄的期盼。在中國的佛教體系中,地藏菩薩便被賦予「救度地獄眾生」的鮮明角色。
地藏菩薩最初隨著佛教進入中國時,並沒有鮮明的性格與定位。隨著佛教在中國逐漸深入,對地獄的認識愈趨具體完備,除了恐怖的刑求描寫讓人心生懼怕,菩薩入地獄「救贖」的概念也隨之發展。比如從南北朝時期即流傳的劉薩荷(釋慧達)故事,記錄他死後在地獄的種種經歷,後來復活出家。南齊時期的王琰所著《冥祥記》中提到:「俄而忽見金色,暉明皎然。見人長二丈許,相好嚴華,體黃金色,左右並曰:觀音大士也。皆起迎禮。⋯⋯(觀音曰)汝應歷劫,備受罪報,以嘗聞經法,生歡喜心,今當見受輕報,一過便免,汝得濟活,可做沙門。」此時在地獄救濟的菩薩為觀音菩薩,顯然南北朝時期地藏菩薩與地獄的連結尚不強烈。及至唐代「道明和尚」的故事情節,出現地藏菩薩,並有具體形象:「目比青蓮,面如滿月,寶連承足,瓔珞莊嚴,錫振金環,衲裁雲水。」要求道明和尚導正人世間圖像的謬誤。而道明和尚甦醒之後,「彼繪列丹青,圖寫真容,流傳於世。」顯示唐代之後,地藏菩薩成為拯救地獄眾生的「幽冥教主」性質日益清晰。

圖7 981年〈法藏MG. 17662披帽地藏十王圖〉,伯希和收集,法國吉美亞洲藝術博物館藏。

伴隨地藏菩薩救度地獄眾生的概念日益普及,相應的圖像也隨之出現。敦煌出土多鋪「披帽地藏圖」,當中即有與「地獄十王」組合的圖像(註2)。敦煌石窟壁畫或出土絹畫中的「披帽地藏」,最大特色就是身穿袈裟,且頭戴披巾,彷彿戴著一頂帽子。披帽地藏有時單獨出現,有時伴隨「地獄十王」,比如法國吉美博物館收藏的「披帽地藏十王圖」(圖7),畫面可以粗略地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面占據畫面比重較多,可見中央處為地藏菩薩,頭戴披巾、身穿袈裟、手拿錫杖,左右兩側則分別羅列地藏十王,刻畫詳細,均坐在一張桌案之後,手中拿笏,下方則有金毛獅子(文殊菩薩化身)與道明和尚,畫面布局疏密有致,描繪工細。下面的部分則又可以分為左邊的引路菩薩、中間的願文、右邊的供養人。從右邊的供養人頭戴鳳簪、身穿華服,身後還有穿戴同樣華麗的隨從,可知這幅畫有地藏菩薩的十王圖,是為當時敦煌統治階層的女性所繪製。這種「披帽地藏」的形象甚至流傳至朝鮮半島,如日本根津美術館所藏14世紀高麗時期的地藏菩薩像(圖8),同樣是繪製成披帽形象。這類形象的地藏菩薩在高麗時期相當常見。

圖8 高麗時期14世紀〈地藏菩薩像〉,根津美術館藏。Wikimedia Commons ⓒ Public Domain

目連救母的地獄孝道故事

除了描繪地獄的恐怖,以及地藏菩薩所帶來的對地獄眾生的救渡,與地獄相關的教化故事也成為勸人向善的重要媒介。「目連救母」即是迄今仍流傳不輟的佛教故事,講述佛陀弟子中「神通第一」的目犍連(目連)試圖搭救墮入地獄的母親。此一故事由西晉竺法護所翻譯的《佛說盂蘭盆經》而來。此經內容甚短,其中有關目犍連想要拯救陷於地獄的母親的主要原因,在於經文中提到:

(目連)見其亡母生餓鬼中,不見飲食,皮骨連立。目連悲哀,即以缽盛飯,往餉其母,母得缽飯,即以左手障缽,右手搏食,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連大叫,悲號涕泣,馳還白佛,具陳如此。

以目連想要救母脫離惡鬼地獄為由,佛陀宣說救濟之法:「於七月十五日⋯⋯以百味飯食,安盂蘭盆中,施十方自恣僧,願使現在父母⋯⋯乃至七世父母離惡鬼苦,生人天中,福樂無極。」此一經文內容逐漸發展,在敦煌藏經洞發現許多唐至五代的目連救母變文,是各種佛經變文中最多的。

圖9 敦煌榆林窟第19窟,目連救母變相。圖引自敦煌研究院《榆林窟》,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4,頁89。

變文之外,敦煌榆林窟第19窟(圖9)的壁畫中,也有目連救母的繪畫內容。壁畫位於洞窟前室甬道,多數畫面已經模糊不清,但加以觀察,可以發現目連救母的壁畫是分段畫出不同情節。與《佛說盂蘭盆經》的內容對比,榆林窟的目連救母壁畫多出很多內容,比如交代目連出家前的修行,父母亡後各自的遭遇,以及經歷地獄時所看到的情景等,更強調目連自身的孝行(圖10)。這也反映出佛教為了呼應中國對孝道的重視,在既有的佛教經典中擷取特定的故事內容加以強化,強調學佛也可以盡孝的在地化傾向。

圖10 敦煌榆林窟第19窟,目連救母變相中目連守孝的情節。圖引自敦煌研究院《榆林窟》,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4,頁90。

隨著佛教在中國日益深化,地獄的概念也隨之擴充,甚至有著迎合本土價值觀的轉變。為了避免死者深陷地獄的苦難,古代中國人發展出許多「應對」方案,如地獄十王、地藏菩薩、盂蘭盆法會等,其圖像也運用在祭祀往生者或舉辦法會時所使用,並一直延續到今日,成為我們理解佛教地獄時最直覺的記憶。

註釋:

註1 參見李孟學【2022年鬼月專題】死後的審判:十殿閻王圖像

註2 參見簡佩琦〈地獄傳說─敦煌「披帽地藏」之文本與圖像〉,《典藏.古美術》第389期,2025年2月,頁34-43。

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395期〈死後世界的想像:佛教中的地獄故事與圖像〉,作者:李孟學(嘉義市立美術館專案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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