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庭園成為讓人駐足思索的所在時,禪園便真正活了過來。當你用心凝視這樣的庭園,它將在你的心中留下永恆的印記。」
——夢窗疏石(Musō Soseki,1275–1351)

從平安貴族的極樂淨土,到武士與禪僧共同塑造的枯山水,再到戰國大名的華麗舞台與江戶時代的回遊詩境,千年時光在這些園景之中流轉。踏入這片景致,便知日本庭園絕非花木與水石的堆砌,而是一首以水為韻、以石為詞的長詩,在轉折與停頓間吟詠出四季與心境。而一切的源頭,都要從一部誕生於平安末期的經典說起——《作庭記》。
《作庭記》——日本庭園的理論原點
在日本庭園史中,《作庭記》是一切討論的起點。它誕生於平安時代末期(11世紀中),相傳作者為橘俊綱——出身貴族的官人,亦是藤原賴通之子,而藤原賴通正是平等院鳳凰堂的建造者之一。這部書被視為世界現存最古老的造園專書,比中國第一部園林理論專著《園冶》(1631)早了數百年。

翻開書頁,映入眼簾的是細緻入微的造園哲學。它並非單純的工匠手冊,而是融合貴族生活美學、陰陽五行思想與對自然深刻觀察的作品。作者在篇首便提醒,造園必須依循地形與水脈,觀察光線、季節與方位,讓庭園成為環境的自然延伸,而非對土地的強行塑形。《作庭記》對池塘形制、島嶼位置、石頭高低、排水方向都有精準規範,甚至詳細記載禁忌,例如避免在主屋近旁立過高巨石,以免影響居住的安定感。
在《作庭記》中,石的地位被置於一切要素之上,被視為庭園的「骨格」與靈魂。立石與石組不僅決定了整體景觀的重心,也承載著象徵與宗教意涵。無論是模擬山川的主石、象徵長壽的鶴石與龜石,或是引導視線的踏石,都被賦予嚴謹的名稱與擺放規矩。日本庭園中「先立石而後植樹」的傳統,正反映了石頭作為結構與意境核心的崇高地位。

書中同時提出兩種主要造景形式:有水的庭園,順地勢挖池造島,讓水面成為觀景主軸;無水之地,則以砂石組成枯山水,白砂象徵河流,石頭象徵山嶽,使乾燥土地也能呈現山水氣韻。這種順應自然、不矯飾的態度,與後世侘寂美學一脈相承。自此,造園在日本不再只是勞動與工藝,而是融合哲學、宗教與藝術的綜合創作。
平安時代:極樂世界的縮影
走進平安時代(794–1185)的庭園,就像踏入貴族夢想中的天堂。那是一個政治中心與文化重心同在京都的時代,皇室與貴族過著講究四季節令、詩歌與雅樂的生活。庭園依附於寢殿造的宅邸展開,南庭鋪滿白砂,兩側廊道延伸至對屋,空間開闊而對稱,處處流露從容與優雅。

在那個時代,造園並非尋常人家負擔得起的事。它需要龐大的資源與人力,因此庭園多集中在皇室、寺院和有權勢的武家宅邸之中。《作庭記》所描繪的世界,是平安貴族日常的縮影,中央的池水倒映著屋宇與花木,小島與曲橋像一幅可供遊玩的畫卷。

隨著淨土信仰的流行,這些庭園不僅是遊樂與宴會的舞台,更成為宗教世界的投影。中央的大池象徵佛教經典中的蓮池海會,水面平靜如鏡,承接著建築與雲影;池西的佛堂寓意西方極樂,讓人心生嚮往。

宇治的平等院鳳凰堂,是這一時期的經典之作。它靜立在阿字池中央的小島上,建築以嚴謹的對稱構造展開,左右翼廊宛如展翅的鳳凰,屋簷上則安置一對金色鳳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建築與水面倒影交融,彷彿漂浮於極樂寶池之上。當時人們說「欲知極樂,當去拜宇治御寺」(註1),可見鳳凰堂不僅是宗教聖地,更是人們心中天堂的象徵。

實際上,鳳凰堂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建築之一,無論是日幣10円的建築,或1萬日鈔上的鳳凰,都印著代表鳳凰堂的庭園景致。

鎌倉~室町時代:禪意與自然的交融
時光流轉至鎌倉與室町時代(1185–1573),武士階層崛起取代貴族成為政治中心,禪宗自中國傳入,帶來簡練、靜觀的精神。庭園不再只是宴會與觀賞的場域,而是修行與靜坐的空間。禪宗庭園追求簡練與象徵,枯山水由此興起——以白砂象徵水流,用石組構成山川,留白之間,讓人於凝視中沉澱心緒。夢窗疏石(1275–1351))是這一時期的關鍵人物,他不僅是禪宗高僧,更是造園大師,設計了京都的西芳寺與天龍寺的庭園。

西芳寺,因參觀需提前預約,並參與坐禪儀式,被稱為全世界最難參拜的寺廟之一。走進庭園,林間滿布120多種青苔,仿佛鋪上了一層綠色的時光,又被稱為苔寺。庭園分為上段枯山水與下段池泉迴遊式兩區,上段的枯山水石組雄渾有力,用石頭塑出山川的立體感,被視為「枯山水」庭園發展的起點。下段的池泉回遊式庭園則以「心」字形的水池展開,三座島嶼與茶室點綴其中。茶室湘南亭與潭北亭的茅草屋頂在樹影間若隱若現,茶道與禪意在此交融。


天龍寺的曹源池庭園同樣出自夢窗疏石之手,借嵐山與龜山入景,池畔的步道引人緩緩前行。池對岸的石組模擬鯉魚躍龍門的瞬間,象徵修行突破的意志。從《都林泉名勝圖會》(1799)刊行的版畫來看,這座庭園自14世紀以來形制幾乎未變,見證了枯山水與池泉回遊式的成熟融合。


在室町後期,枯山水達到極致的抽象化。枯山水的顛峰之作,當屬龍安寺的石庭,僅以白砂與15塊石頭構成,無論從哪個角度觀看,都無法同時看到所有的石塊,總會有一顆被遮擋。這種「不完滿」的設計,寓意謙卑與留白,也讓無數人在凝視中各自生出不同的解讀。

桃山時代:權力的舞台
桃山時代(1573–1603)是武將政權集權的時代,庭園成為權力與奢華的象徵。醍醐寺三寶院庭園便是其代表。豐臣秀吉審美鮮明奢麗,他親自規劃,由名匠賢庭施工。庭園中的鎮庭之寶「藤戶石」高聳潔白,被譽為「天下第一名石」,象徵勝利與正統。園中亦保留傳統吉祥造景——鶴島與龜島,寓意長壽繁榮,彰顯統治者的威勢。


1598年春天,秀吉在此舉辦盛大的「醍醐の花見」宴會,搜羅700餘種櫻花,邀諸侯與貴族共賞。滿園櫻影間,權力與華麗交織,桃山文化精神展露無遺。三寶院前著名的「太閣垂枝櫻」,相傳為豐臣秀吉最愛的櫻花品種。此類庭園已非宗教冥想空間,而是政治舞台與社交中心,氣派與秩序並重。

在進入江戶時代之前,值得先談談茶道與庭園的關係,因為這條脈絡貫穿室町、桃山直到江戶,並深刻影響了庭園設計的精神與形式。
茶室在日本被視為精神性的空間,地位可比擬於神社與佛寺——它不只是飲茶之所,更是內在修行與體現禪意的場域。茶聖千利休在桃山時代確立了茶道的核心理念,他首創獨立茶室,追求「侘寂」之美,極簡而富精神性。他設計的「躙口」讓所有人(包括貴族)進入茶室必須低頭跪行,以示平等;蹲踞(註1)與飛石等庭園要素,也在此時融入茶室動線,使茶庭成為茶會體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千利休與豐臣秀吉的美學形成鮮明對比——秀吉鍾情金碧輝煌,甚至以黃金打造茶室;利休則推崇侘茶之簡樸,偏愛黑、土色樂燒茶碗,並以極簡空間與自然素材營造幽玄之境。兩人的矛盾不僅源於美學分歧,更牽涉權力角力。利休在當時聲望極高,吸引眾多大名與武士前來向他學茶、議事。最終,權力與審美的衝突使千利休觸怒豐臣秀吉,被迫切腹自盡。然而,他所倡導的茶道精神,仍深深影響後世的茶庭設計與美學風格。

江戶時代:回遊的詩境
到了江戶時代(1603–1868),政局穩定,使造園活動進入成熟與多元的時期。大名庭園以池泉回遊式為主,結合茶室、書院與詩意命名的小景,移步換景之間,讓觀者如在長卷畫中遊走。茶道普及後,茶庭(露地)也在各類庭園中佔據重要地位,幽靜小徑與蹲踞、飛石的設計,為園內增添了細膩的精神層次。

這一時期的重要人物小堀遠州(1579–1647),既是大名、茶人,也是造園家,他將平安時代的優雅與茶道的侘寂融合,創造出「綺麗寂」風格。江戶初期的桂離宮正是在這種精神下達到巔峰的作品。桂離宮展現的是皇室文人美學——優雅、含蓄、詩意十足。作為皇族別墅,桂離宮由八條宮智仁親王主持建造,小堀遠州被認為參與設計。據傳,小堀遠州為了完全實現自己的造園理念,向天皇提出三個條件:不干涉設計、不催促進度、不限制經費。
庭園以大池為中心,象徵大海而非蓮池,池中散布多座小島,以木橋、石橋、土橋串聯松琴亭、笑意軒、賞花亭等茶屋與書院,四季分別於不同茶屋舉辦茶會,體現皇室對時序與儀式的講究。

桂離宮的參觀並非隨到隨入,必須事先透過宮內廳預約,由專人引領進入,整段路程如同一場精心安排的旅程。踏入御幸門,仿佛跨越了塵世與詩境的界線。這扇門當年為迎接後水尾天皇而建,門外的御幸道由匠人手工鋪設碎石,石面在陽光下閃著細緻的光澤。行走其間,樹影與小徑時而遮蔽視線,時而又在轉折處忽然開朗,正是「藏景」的極致運用,讓初入園者在一步步的鋪陳中漸入佳境。

順著路徑走向池畔,可以看見岸邊一道彎曲舒展的「州濱」,以細沙鋪岸,形態仿效天然海灣,配合石組與植栽,令水際多了幾分生動的律動感,為桂離宮的一大特色。這裡既是視覺焦點,也是空間節奏的緩衝,讓遊人能在回遊途中停下腳步,靜看水波與光影的變化。

悄然映入眼簾的松琴亭,外觀以茅草覆頂,樸素得如同鄉間農舍,然而走入室內,卻見壁龕與拉門鋪陳著鮮明的藍白市松格紋,為江戶時代民間流行紋飾,簡樸外觀下暗藏的鮮活個性。坐在緣側,三面臨池,冬日的松風與水面拍岸的聲音交織成無形的樂章,恰如其名「松琴」。再往高處攀行,賞花亭居於庭園最高點,四面開敞,遠可眺望池水全景。無論春櫻、夏綠、秋楓或冬雪,都在這裡展現最完整的園景視野。


桂離宮的池水形狀與位置皆經過計算,能在特定時節將滿月倒映其中,當夜色降臨,月影與茶屋的燈火相互輝映,仿佛化作一幅流動的水墨畫。桂離宮平日夜間不對外開放,但光是想像當時文人雅集、泛舟池上的情景,就足以令人神往。每年只有在中秋節這天舉辦「中秋名月」觀月活動,民眾可提前赴官網免費預約參觀。總體而言,桂離宮不僅承襲《作庭記》順應自然的理念,又將數寄屋造(註2)的簡約、皇室的優雅與詩意的遊覽體驗融為一體,被譽為日本庭園美學的極致代表。

從平安的極樂淨土,到鎌倉室町的禪意幽玄,再到桃山的權力華麗與江戶的回遊詩境,日本庭園在千年的發展中不斷演變,卻始終圍繞著一個核心——與自然對話。許多庭園至今依舊保存原貌,尤其在京都,仍能親眼見證歷代美學的實體樣貌。無論是水面、石組還是曲徑,都凝聚了時代的工藝與思想,大家不妨親自走一趟,在四季光影中體會它們的魅力。
註釋
註1 平安時代的典籍《續本朝往生傳》中,有一句話寫著:「欲知極樂,當去拜宇治御寺。」
註2 蹲踞:供來客洗手漱口的小石盆,是茶道中的淨手儀式。
註3 桂離宮的茶屋皆融入了數寄屋造風格。「數寄屋」(茶室)的意思,就是任憑主人喜好所建造的建築物,不受嚴格規範限制。當時的茶人喜歡這種隨興自然的設計,強調輕巧、樸素,沒有多餘的裝飾。
延伸閱讀|京都藝術旅館直擊──當京都,作為藝術與居住相遇之所
延伸閱讀|2025關西文化尋寶圖──博物館外的國寶名勝:京都篇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碩士,現任典藏ARTouch編輯。對東亞區域跨物質與視覺文化研究感興趣,近期關注臺美史中的植物圖像。
歡迎來信投稿:yulin@artouc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