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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重返紐約:「兒童遊戲」、「你看見的就是你所看見的」雙個展

艾未未重返紐約:「兒童遊戲」、「你看見的就是你所看見的」雙個展

Ai Weiwei Returns to New York with Dual Solo Exhibitions, “Child's Play” and “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See”

這次在維托.施納貝爾畫廊展出的平面作品圖像有包括了美國軍隊船隻打撈中國間諜氣球碎片的圖像,艾未未在船上加上了美國國旗與美國總統拜登,再往前看,一幅雄偉的作品乍看之下似乎是一片模糊的唯美星雲,但實際上是海底北溪天然氣管道遭到破壞爆炸的照片。另一張圖片記錄了最後一名離開阿富汗的美國士兵,夜視鏡下拍攝的畫面呈現綠色,標誌著一個地緣政治糾葛的結束。

週四晚上,紐約雀兒喜畫廊區固定的開幕日,位於19街上的維托.施納貝爾畫廊(Vito Schnabel Gallery)人聲鼎沸,艾未未先跟站在門外走道上的人聊天,然後慢慢地走進畫廊,他像是明星一般在人群中緩步移動,所經過的每個人都想跟他說話或拍照,他偶而會停下來,把和他說話的人手中的手機拿過來,和那個人自拍。

我在人群中,用中文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未未!」從背影看來他似乎有點震了一下,或許是因為在這樣子的場合中,無預期地聽到了最熟悉的語言,未未轉過頭來,我跟他說:「我也是WEIWEI,還記得我嗎?我們以前在你的餐廳幫喬納森.拿培(Jonathan Napack)合辦過追悼會」,未未想了一下,說:「我記得這事」,於是不等我開口,他便把我的手機拿過去,和我拍了一個自拍。

「自拍」,這個今天再尋常不過的舉動,是艾未未早些年為保護自身安全所發展出的習慣,艾未未從2000年初就開始經營自己的Blog和Twitter(現為X),他會在自己的推特帳號上持續地發布自拍照,好讓大家知道他仍安全,在他被監視得最密集的時期,他甚至會把跟蹤他的便衣或警察當成背景也拍進去,這是他走在灰色地帶的挑釁,也是他向言論自由世界的呼喊。

紐約秋天10月的展覽檔期,大畫廊紛紛推出年度重要大展,艾未未除了在維托.施納貝爾畫廊的兩個空間有個展開幕「兒童遊戲」(Child’s Play)外,還同時在布魯克林區的林冠基金會(Faurschou Foundation)也開幕了另一個個展「你看見的就是你所看見的」(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See),兩個空間的開幕日僅相隔一天,說明了艾未未在紐約的人氣與人脈。

艾未未其實是個老紐約客,他於1981至1993年間,在紐約居住了10多年,他當年輟學北京電影學院跟著女友到美國後,先念了兩年的語言學校,然後進入紐約帕森斯設計學院(Parsons School of Design),一年後因為藝術史不及格(同時翹課過多),被停發獎學金,艾未未索性離開學校,也不再註冊居留證明,直接變成紐約非法住民的一份子,直到1989年發生「六四事件」,美國給予所有中國僑民合法居留權後,艾未未才正式成為美國的合法住民。

艾當時在紐約東村(East Villiage)的地下室老公寓,是所有到紐約的中國藝術青年的必經落腳處。多年後,北京三影堂的負責人榮榮和映里從艾未未在紐約十年間隨手拍的1萬多張照片中,選出200多張,做了一個展覽,艾未未把1980年代紐約的遊行示威現場、東村的詩歌朗誦會、公園廣場的暴亂、街角的流浪漢、男扮女裝的男同性戀者以及來自中國的文藝青年們都收錄到了他的底片上,陳凱歌、徐冰、譚盾、顧長衛、姜文等,這些日後在中國影響了幾代人的導演、藝術家、音樂家們,在艾未未的公寓裡還睡眼惺忪,懞懂年輕,艾的這些紐約照片不僅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變化,同時保存了透過他的眼睛所看到的1980年代紐約,這裡,是艾未未藝術實踐的起點。

除了1980年代充滿抗議與不妥協的紐約東村精神外,艾未未的藝術實踐受到杜尚和安迪.沃荷的影響極深,杜尚對「現成品」的挪用,以及沃荷作品中序列化、工廠式的圖像運用與製作,都不斷地體現在艾未未的作品中。有別於以往大家熟悉的裝置作品,在這次最新的個展上,艾未未用最小的現成玩具積木取代了藝術家的雙手,以數千甚至上萬個0.5平方公分大小的樂高還有沃馬積木,堆疊出一系列巨大尺幅的平面作品。

這些在義大利由工人組裝而成的平面作品,充分地反映出艾未未作品一貫的風格:挪用、批判、嫁接,艾未未選擇了藝術史上的名畫,或是廣為人知具爭議的新聞事件圖像,再加上自己詮釋的元素,彷彿是清朝乾隆皇帝覽名畫蓋印章一般,以小方塊玩具積木創造出一幅幅新的作品。

這張圖像記錄了最後一名離開阿富汗的美國士兵,夜視鏡下拍攝的畫面呈現綠色,標誌著一個地緣政治糾葛的結束。(紐約維托.施納貝爾畫廊提供)

這次在維托.施納貝爾畫廊展出的平面作品圖像有包括了美國軍隊船隻打撈中國間諜氣球碎片的圖像,艾未未在船上加上了美國國旗與美國總統拜登,再往前看,一幅雄偉的作品乍看之下似乎是一片模糊的唯美星雲,但實際上是海底北溪天然氣管道遭到破壞爆炸的照片。另一張圖片記錄了最後一名離開阿富汗的美國士兵,夜視鏡下拍攝的畫面呈現綠色,標誌著一個地緣政治糾葛的結束。這些非常容易辨認的圖像先經過像素化再以積木拼疊而成的,它們的意義因其宏偉的規模和歷史意義顯得更加複雜,艾未未人生經歷的複雜度,讓他的平面作品絕非單一平面,其中的政治、藝術、歷史各種經緯度的錯綜糾葛,體現了艾未未多層次系統融合貫通的世界觀。

施納貝爾畫廊展出的平面作品圖像有包括了美國軍隊船隻打撈中國間諜氣球碎片的圖像,艾未未在船上加上了美國國旗與美國總統拜登。(紐約維托.施納貝爾畫廊提供)

除了從政治新聞圖像擷取畫面靈感,艾未未個展中的藝術史作品圖像,也都被他添加了標誌性的諷刺註腳,在極大尺幅的莫內《睡蓮#1》的複製圖像的一端,艾未未加上了一個深邃的門,那是他隨父親在新疆勞改時居住的洞穴的入口,而他對安德魯.懷斯(Andrew Wyeth)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Christina’s World)的圖像,則以他最近在葡萄牙建造的工作室取代了原作中遙遠的農舍。艾未未對巴爾蒂斯(Balthus)備受爭議的《特蕾莎之夢》(Therese Dreaming)的詮釋是,用一個印有可口可樂標誌的中國花瓶取代了小女孩旁邊邊桌上的花瓶。他也對喬爾喬內(Giorgione)的《沉睡的維納斯》(Sleeping Venus)進行了精心的重建,並在前景中添加了一個紫色衣架,有意思的是,這件作品的原作,還懸掛在畫廊老闆的藝術家父親朱利安.施納貝爾(Julian Schnabel)所建造的丘皮宮(Palazzo Chupi)的牆上。(註1)

在極大尺幅的莫內《睡蓮#1》的複製圖像的一端,艾未未加上了一個深邃的門,那是他隨父親在新疆勞改時居住的洞穴的入口。(紐約維托.施納貝爾畫廊提供)

艾未未在林冠基金會展覽的標題為「你看見的就是你所看見的」,這句話是已故美國藝術家法蘭克.史帖拉(Frank Stella)所發表的開創性聲明,強調創作者與觀者直接體驗藝術本身,無需尋求更深的象徵意義或隱藏含義。展覽以作品《The End》開篇,該作品靈感來自卓別林(Charlie Chaplin)1940年的電影《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的片尾字幕。

在林冠基金會的展覽以作品《The End》開篇,該作品靈感來自卓別林的電影《大獨裁者》的片尾字幕。(林冠基金會提供)

展覽中,艾未未同樣對歷史名畫進行了重新演繹,他將達文西《最後的晚餐》中賣主的猶大,替換成了自己的肖像。同樣地,他在彼得.保羅.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的《劫掠留基波斯之女》(The Rape of the Daughters of Leucippus) 中,添加了象徵中國外交的大熊貓,並在伊曼紐爾.洛伊茨(Emanuel Leutze)的《華盛頓橫渡特拉瓦河》(Washington Crossing the Delaware)的背景中,加入了北京的鳥巢體育場,這些微妙的變化重塑了原作的敘事,透過獨特艾氏幽默的詮釋,艾未未取得了名畫的作者權。

展覽中有四件平面積木作品聚焦於重大地緣政治衝突,包括2015年9月2日敘利亞三歲難民艾蘭.庫爾迪(Alan Kurdî)的遺體、2021年8月30日最後一名美國士兵撤出阿富汗、2022年9月北溪管道爆炸事件,以及揭密者朱利安.阿桑奇(Julian Assange)的海報。在作品《馬拉之死之後》中,艾未未將敘利亞小男童在海灘上的遺體,替換成自己的身影,並將庫爾迪的悲劇性死亡與雅克–路易.大衛(Jacques-Louis David)的經典畫作《馬拉之死》(Death of Marat)並置。艾未未以此呼籲人們關注國際衝突對人類的代價,強調在面對人道危機時急需同情與行動。

在林冠基金會展出的作品《馬拉之死之後》中,艾未未將敘利亞小難童在海灘上的遺體,替換成自己的身影。(林冠基金會提供)

展覽中有兩件艾未未的裝置作品,其中《戰鬥花瓶》是一組由90個瓷製頭盔組成的裝置作品,影射了德國於2022年1月向烏克蘭提供5,000個防彈頭盔,作為幫助烏克蘭應對俄羅斯入侵的協助,德國在面對烏俄戰爭時,堅持他們不向急難地區提供武器的原則,但這批援助頭盔被批評為「杯水車薪」,艾未未以該裝置作品批判了僵化且表面的政治姿態。

《戰鬥花瓶》由90個瓷製頭盔組成,影射了德國向烏克蘭提供5,000個防彈頭盔協助烏克蘭應對俄羅斯入侵的協助,艾未未以該裝置作品批判了僵化且表面的政治姿態。(林冠基金會提供)

另一件裝置作品,是名為《黨》的大型鐵製雕塑,這件作品來自艾未未的「根」系列,靈感來源於其父親艾青的詩作,詩中描述了樹木之間的地下網絡如何彼此溝通。這件雕塑比喻了自然、歷史與人類之間深層次的聯繫。

大型鐵製雕塑《黨》,靈感來源於其父親艾青的詩作,詩中描述了樹木之間的地下網絡如何彼此溝通,比喻了自然、歷史與人類之間深層次的聯繫。(林冠基金會提供)

艾未未的藝術始終與設計和當代製造的世界互相交叉,他這次所選擇的樂高和沃馬積木充分體現了這項特點,自從 2014 年在舊金山阿爾卡特拉斯監獄(Alcatraz)的「蹤跡」(Trace)展覽中首次使用以來,玩具積木已經在艾未未的圖像實踐中發揮著巨大的作用,這些平面作品的複雜性和規模隨著不同展覽的開展,不斷地增加。在艾未未使用這個創作材料時,還有一個小插曲:當他的工作室最一開始與丹麥樂高公司聯繫時,遭受到了拒絕,樂高公司表示,提供大量的玩具積木給艾未未違反了樂高「產品不介入政治」的原則,而當這件事被曝光出來時,大家注意到了樂高樂園正準備在上海動土的時間點巧合,最後導致丹麥樂高公司出面澄清,並解釋說當時拒絕艾未未工作室請求的,是一個「低階的員工」,當然,艾未未最終還是順利取得了他所想要的樂高積木,但他同時也開始使用中國製造的沃馬積木,兩者的差別只在於小積木上是否有樂高公司LOGO,而一般人若不仔細看是無法看出來的。

艾未未透過這些由小玩具積木拼疊出的大尺幅平面作品提出了有關技術和作者權的問題,他們與數位影像中的像素,以及古希臘馬賽克藝術中的鑲嵌,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這樣的材料包含了艾未未藝術實踐的許多核心概念:挪用、大規模生產和碎片化。他選擇的圖像都很容易辨認:有些是新聞圖片,有些來自於藝術史;無論如何,每個圖像都具爭議性,這些作品同時指出了數位時代文化圖像的普及性、可複製和可變性,艾未未表示,這些模組化小積木在渲染影像時的效率和精確度,可與宋代活字印刷創新後的表現自由度相媲美,這也為他的作品添加了一層工業化色彩。

這幾年,艾未未從德國柏林搬到英國劍橋,然後搬到葡萄牙里斯本郊區,他將自己被強拆掉的上海工作室以中國傳統的「榫卯」工法在異鄉重建出來,因為生活地理位置的改變,他嘲諷的對象從中國政府擴大到了歐洲政府,如同當年關注四川地震死難孩子,他也關注因橫跨地中海而喪命的敘利亞難童。

這次的雙個展是艾未未在紐約首次展示他的玩具積木作品,也是艾未未在這座城市的最後一次個展,雖已搬離這座城市30年,但在艾的心裡,紐約東村一直都在,就像是隨父親去新疆勞改時住的洞穴一樣,他們都是艾未未無法抹滅的記憶與視角,同時也變成了他的身份認同。歷史與新聞素材在艾未未的系統嫁接下,融合成他獨一無二的世界觀,那是永遠的反抗,即使今天的艾未未已經成為一個符號,他仍然帶著戲謔嘲諷這世界,並告訴你這一切都是「FAKE」。(註2)


註1 「丘皮宮」是這次展出艾未未個展的維托.施納貝爾畫廊老闆的藝術家父親朱利安.施納貝爾所建的粉色威尼斯宮殿形式建築,是紐約西村的標誌性建築之一。艾與朱利安是多年好友。
註2 「FAKE」是艾未未在北京草場地所成立的建築事務所的名稱,取英文FAKE(假的)以嘲諷,同時取中文拼音發音,是Fuck的中文諧音詞,艾有一系列「中指」攝影作品,在世界地標前比中指,包括北京天安門,此作品被希克收藏,並在收藏展上被香港M+美術館下架。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2月號389期

王維薇( 6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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