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冥冥之中,不是我選擇了張大千,是張大千揀選了我,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天降大任。」2011年,在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電影學院任教的張偉民偶遇了一種怦然心動,塵封已久的一摞16毫米膠片映入眼簾,就像是命定的召喚,那是1967年張大千在加州蒙特雷半島海岸上漫步的珍貴影像,而那年也正是張偉民的出生年。
「此時此刻,當我把這歷經半個世紀的膠片投影到銀幕的一霎那,這位充滿著神祕色彩的東方大師竟然在我面前變得如此真實而具體。張大千漫步在加州海岸,似乎在遙望著大洋彼岸那個看不見的故鄉。冥冥之中,我和張大千的緣分就這樣在不同的時間,在同一個空間,不期而遇。尋找漂泊海外後半生的張大千,還原一個真實完整的張大千在海外的心路歷程就變成了我日後的使命。」
張偉民自此踏上了追尋張大千的征途。12年的歷程、近20多個國家和地區、100多位受訪者、200個小時的素材,淬煉出一部101分鐘《萬里千尋Of Color and Ink》電影紀錄片。這部片已獲得2023年聖保羅國際電影節最佳紀錄長片獎、2023年廣州國際紀錄片節最佳中國紀錄長片獎和2024年CINEQUEST國際電影節最佳紀錄長片獎,並且入選很多國際電影節。2024年10月28日於三創生活園區五樓星光區舉辦臺北特映會,影廳座席滿滿並在走道上增加椅子,映後藝文界熱情迴響,和張偉民交流。隔日上午,濛濛細雨中,張偉民特意在緊張的日程中專程造訪摩耶精舍,誠心地在梅丘前合十向大千祭拜。行程緊湊,她在回美的班機時間前接受了典藏的專訪。
「臺灣是當初採訪的第一站,剛開始是採訪研究張大千專業的巴東先生,那時候他說他碩士論文是做張大千的,結果沒想到後半生就都和張大千的研究分不開了,我想很多研究張大千的人應該都是如此感受。十二年一個輪迴,經歷了許多,在影片完成後放映的這一年,現在又回到了臺灣。」誠如斯言,張大千是浩瀚的藝術汪洋無盡藏,一頭栽進去可探究的太多了。
張偉民在中國北京出生,就讀中央工藝美術學校時曾受教於大風堂弟子田世光、俞致貞,「他們經常會談起老師張大千,但談到1949年時就停了,只知道最後在臺灣去世」,而後張偉民在北京電影學院主修電影攝影,畢業後在中國電影界作電影攝影師,多年後赴美國留學,畢業於俄亥俄大學電影研究所,現為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電影學院終身教授。她在中國生活30年,而後在美國生活已27年,或許正是這樣的背景,對於大千去國懷鄉34年的心境更能體會共感。回首生命歷程,同為從東方走向西方的藝術家,似乎早已寫下拍攝此紀錄片的伏筆。「為什麼大千先生揀選我?我覺得可能有一點是我對東西方文化的的深入理解和豐富的人生經驗,加上早期的藝術背景的優勢,我在大學裡教電影,還是個攝影師,不需要組織龐大團隊,我自己拿個攝影機就可以去拍。而我所自豪的就是桃李滿天下,去巴西的時候有已畢業的在地研究生可以協助,一切都是很神奇的緣分。」
研究張大千於中國大陸、香港、臺灣生活的資料豐富,不可諱言在海外的生活面貌是相對模糊的,需要更多的實證紀錄,「張大千在海外的足跡,仿佛像是散落的珍珠,幾乎無跡可尋。」一個個提問在張偉民的心中形成:張大千為什麼要離開中國?離開中國去了哪裡?張大千為什麼沒有選擇留在臺灣或是香港?張大千為什麼要去阿根廷?為什麼是曼多薩(Mendoze)?張大千為什麼沒有繼續留在阿根廷?張大千為什麼要去巴西?為什麼要離開巴西去加州?張大千在海外的藝術成就到底在哪裡?張大千後半生給世界留下了什麼?
張大千的海外之謎一個緊扣著一個,鏡頭從混濁的水域中慢慢淡出,作為故事的開端,「巴西沉下水的八德園……」。作為藝術史傳記式的紀錄片,張偉民求真求實,有理性也富感性,但凡一有蛛絲馬跡,定是抽絲剝繭,親自踏查追尋,嬌柔的身軀扛起攝影器材不讓鬚眉,一個人就可以是一整個攝製組,形影堅毅。路漫漫其修遠兮,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張偉民上下求索,東西無界,跨越中文、四川話、英文、葡萄牙語、西班牙話、法語、德語七種語言體系,追尋著大千的蹤跡也成為了東西南北之人。所有的提問,都在電影中有所解答。
在調研過程中,張偉民無意間發現一幀大千1951年〈桃源圖〉畫中題識:「世已無桃源,扁舟欲何往?不與世沉浮,豈隨波下上」,近景一走在獨木橋上的策杖高士,一步一回頭似是遙望青城山和漸漸遠去的家鄉;江面上,一葉扁舟駛向無盡的遠方,舟上孤翁轉身回望漸行漸遠的親人,依依不捨。這正是大千心波。「尋找世外桃源,這個是大千冥冥之中自然的一個想法。世外桃源是物理空間的,也是心靈精神世界的。所以不拘限於一地,在西方是烏托邦,在中國就是桃花源。大千知道桃花源其實就在每個人的心裡。」
大千一生遷徒世界各地,畢生尋桃源,其中規模最大、耗費財力、精神最巨的便是在巴西於1954年開始打造「八德園」,這是大千生命中完成最大的立體畫,也是他在海外居住最長時間的庭園。然而,1970年代巴西政府收地興建水壩,1973年大千離開巴西,1989年八德園永沒水底,2014年因聖保羅旱災,水位下降後八德園巨石露出,遺址明確,張偉民踏查到此,「當踏上八德園廢墟土地的那一刻起,其實我就覺得張大千是跟我在一起的,從此我並不孤獨。」她造訪巴西多次,找到了當年造園的花匠、幫廚、鄰居、醫生、朋友,以及仍留在巴西的大風堂門生沈潔,而後又透過沈潔的蛛絲馬跡,敲開了位於舊金山另一位女弟子王旦旦的大門。在巴西當地記者的幫助下,還在巴西偏遠的城市和僻靜小鎮中,發現了大千1966年的潑彩畫作〈清溪探梅圖〉和〈瑞士雪山〉。而大千晚年1976年正式定居臺灣後,1981年作〈扁舟覓桃源〉、1982年作〈桃源圖〉的圖景,與〈清溪探梅圖〉皆為上方抽象的潑墨潑彩,下方為傳統中國畫具象的一葉扁舟與梅花的構圖。
疫情期間,張偉民紀錄片工作不停歇,她發現張大千在法國除了1956年與畢卡索會面外,還在1961年賽努奇博物館舉辦「巨荷圖」展覽期間,《快報》(L’Express)用近兩個整版篇幅詳實記錄了張大千與法國著名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安德烈・馬松(André Masson)間的藝術對談。這成為藝術史上第一次如此深入的東西方藝術家的高峰論壇。此外,張偉民還找到張大千1964年在德國科隆畫展為他作序的德國藝術家休伯特・貝克(Hubert Berke)的子女。2022年疫情剛解封,即直奔歐洲拍攝。在科隆,將近80高齡的姐弟二人帶攝製組重遊萊茵河,回顧當年李必喜(Editha Leppich)為慶祝張大千65歲生日的萊茵河之旅。
「天助自助者,自助人恆助之」,張偉民一開始的攝製工作均為自掏腰包,數十萬美金已不在話下,而後雖有其他友情贊助,但她始終就是不收任何政府的錢、不收投資者的錢,堅守著獨立創作精神,不受任何干預。資金、語言等等都不是最困難的,張偉民不無感慨地說,「大千的蹤跡是散落在天涯海角的珍珠,如何去找到,又要怎麼穿針引線,都是考驗。而且是跟時間賽跑,不可能等到資金到位才去做,裡面有十幾個受訪者都已陸續去世。」大千的四個子女張心嫻(1943-2016)、張心一(葆羅,1934-2017)、張心澄(1941-2020)、張心瑞(1927-2022),以及舊識傅維新(1924-2017)、黃天才(1924-2022)、學者傅申(1936-2024)、大千弟子伏文彥(1920-2021)、大千的朋友及藥劑師Yoshiharu Umeoka(1925-2022)等均已離世。訪談得到的是第一手資料,也成為了最後一手資料。
透過片名,也可窺見張偉民藝術創作的心路歷程變化。最初,片名如《張大千在海外 Chang Dai-chien After 1949》,聚焦於張大千旅居海外的故事,展現他在國際藝術舞臺上的風采。2019年國立故宮博物院舉辦「巨匠剪影─張大千120歲紀念大展」,張偉民的紀錄片部分內容就在展間播映,並於故宮文會堂演講,當時她的講題即是「Chang Dai-chien After 1949 大千:不負古人吿後人」。第二階段,片名更深入地體現了張大千的內心世界及其對自然與古人的深刻理解:《大千:A Grain of Sand》,取意「一沙一世界」,通過細微之處展現出他博大精深的藝術情懷和獨特的「大千世界」。第三階段,片名則貫穿古今,呼應中國傳統哲學與文化,他的藝術融匯東西,達至深邃的哲學境界,因此片名定為《無象之象》,傳遞了無形之中蘊含無限的意境。到了最後,十二年一個輪迴結束,藝術生命走向圓滿時,覺得大千展現給我們的實際上就是「三千大千」,他超越了語言、國界、東西、古今,既是「千尋」也是「尋千」,昇華為《萬里千尋》,這也是對張大千藝術探索的致敬。張偉民透過電影語言,旁白文案均親自敘述,這不僅是一次她對張大千藝術歷程的記錄,更是一場穿越時空的靈魂的交流對話。
訪談過程中,談及任何年份的大千行跡故實,張偉民均如數家珍,不假思索的反應,就像是臺電腦可隨時提取資料,熟到不能再熟,即便是電影紀錄片已完成,這份研究心力依舊持續,「故事特別多,談起大千能說個一千零一夜」。一張照片、一個鏡頭裡背後的故事太多,整部片的信息含金量相當大。「我們不能只是看到張大千的畫值多少錢?要去知道張大千背後的心路歷程才是這個畫的最重要的一個支托點,去看到張大千這個人。」張偉民的下一步,希望能將12年來電影中無法呈現出的所有內容建立為數據資料庫並出版專書,向更多人分享。
「人世間滄海桑田,八德園已經沉眠在水下,但是張大千東西無界的理想和上下求索的精神不會沉默,並引領後人繼續前行。」張偉民再次回到八德園,她用竹林裡的竹桿,掛上銀幕,為張大千放映紀錄片,視覺海報上選用的大千印「無象之象」、「三千大千」、「不負古人告後人」既是說明了大千,也是《萬里千尋》電影紀錄片的最佳註解。
本文引用自《典藏.古美術》387期〈上下求索,張偉民與張大千跨世紀的影像追尋──不負古人告後人的《萬里千尋》大千故事〉,作者:藍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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