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活躍於各美術獎和徵件活動的新生代藝術家李秉璈,於一票人票畫空間舉辦生涯首次個展「A面、年糕:空船」,有別於在聯展和比賽中單件作品的觀看經驗,在個展中,作品複數呈現出完整的創作樣貌。畫面中充滿了數位圖像的質感和符碼,如滑鼠游標、像素(pixel)、搜尋引擎的介面、小故障(glitch)等,以隨機、破碎的方式散佈於不同大小的畫布之中,但看久便會發現它們具有一定的邏輯和系統性,彷彿能在其中找到某種規律。如同樣的藍色、螢光粉紅色和Photoshop透明圖層的方格圖案等,形成潛在的旋律,跨越作品之間的邊界,以均質化的面貌包圍觀眾。
從照片看李秉璈的作品,很容易被畫中的數位感所欺騙,誤以為是印刷品,到現埸近看實物,才會發現作品中充滿了手的痕跡。不同的筆觸和技法,膠板在畫布上的切割和堆疊,畫框四周留下顏料凝固後不規則的邊緣。種種手工的跡象暗示藝術家繪畫的動作,異質與混雜的特質呈現出某種材質實驗,顏料的彩度和明度、圖層的邊界總是乾淨俐落,嫻熟到極致。
手工感和影像感並存在李秉璈的畫作中,前者屬於與材質互動的層面,後者屬於視覺、虛擬世界的層面,兩者看似矛盾。李秉璈如何將它們結合並變成一種繪畫的邏輯?
異質與均質、抽像與似是而非的輪廓、乾淨利落與混雜的筆觸,仍至數位圖像與繪畫,李秉璈的畫作處於一對對看似矛盾的關係之間,如展覽名稱「A面、年糕:空船」,三個互不相關的詞語被拼湊在一起,實際上隱含了藝術家採取的創作邏輯。大部分關於影像感與繪畫的書寫通常以當代日常的視覺經驗切入,但繪畫不僅關乎畫面呈現的結果、內容和議題,更指向連續性的動作,動作從何而來,如何產生暗示和隱喻,這些都是關鍵,重新回歸動作的角度來思考,也許能另辟蹊徑。
首先,展覽中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二六》,畫作的背景圖層是由像素產生亂碼,形成如電路板般的紋理,左上角隱約看到一些類似字幕般的文字,語義破碎且不可解,五個帶有手寫感的方格依附在背景之上,使人聯想到便利貼,兩幀肖像夾雜其中,分別點菸和俯視的姿勢,經過打磨後呈現模糊的狀態。與藝術家交談後得知,此作品的性質是自畫像,「二六」則暗指年歲。這件作品引起我注意的原因,不單是因為畫面中有比較具像的肖像,更因為亂碼的背景是以印表機碳粉列印後,直接貼在畫布上,形成作品的肌理,有別於其他畫面上所有元素都是用畫的方式來描繪。雖然只是單件作品,但這種直接拼貼與平移的手法足以透露李秉璈的繪畫動作。
亂碼由各種影像匯集而成,經過電腦程式演算、重新編排,使影像文本失去原來的意義,混集成資訊編碼的洪流。這種影像生產的邏輯源於數位媒介,如小故障發生於數據傳遞時的短暫錯誤,它的源頭與繪畫無關,不涉及手與畫筆的操作,更關乎電子中介物轉譯後的結果。《二六》中的印刷物揭示了李秉璈在進行繪畫動作前,先用電腦對影像進行規劃、編製,並套用數位圖像生成程式中的效果,最後在畫布上執行,因此作品中充滿了大量的數位圖像修辭手法。
這些數位圖像修辭手法被挪用到繪畫之中,並以不同的筆觸和技法再現,構成貫穿在作品之間繪畫生成的邏輯。如《序幕》中,經過刪除留下毛邊的樹葉,使人聯想到Photoshop的自動選取工具,程式以像素的色階和形成的輪廓作選取。有別於人的判斷,自動選取總會受圖像的品質或其他意外影響而有所遺留,殘餘不規則的邊界,而李秉璈則以切割壓克力膠版、貼皮再現這種圖像生成的效果。切割、刪除的意像不僅能從材質的處理手法看出端倪,更在畫中的意象有所暗示。如《四月靈感》中大面積的綠色方格源於切割墊,《想像藍海》中點狀網格,仍至於Photoshop透明圖層如棋盤的方格圖案。透明之於肉眼是不可見的,但數位圖像則以方格呈現,方便使用者辨識和操作。
操作圖層是李秉璈在作品中的關鍵,一層一層的貼皮暗示明確的工序和時間性,是經過仔細規劃的結果。有別於傳統意義上的繪畫,透過顏料的疊加產生分層的效果,李秉璈的圖層更是一種物理性的隔絕,圖層之間看似毫無關係,在交疊後變成異質性的匯集物。這種由色塊、輪廓、噴漆、筆觸形成的「視覺沙拉」卻詭異地擁有某種均質化的特質,它們都由塑膠組成,以不同手法操作的塑膠,如經過打磨後形成抽象的肌理,稀釋過的壓克力顏料留下的水痕。最後,厚重的顏料在畫布邊緣凝固成不規則的邊緣,藝術家刻意把它留下,以黏稠物的樣貌依附於畫布上,彷彿畫布是一種模具,承載塑膠射出成形的結果。
黏稠物正是李秉璈的創作核心,各種元素處於混沌的狀態。繪畫的筆觸與數位圖像生成的修辭手法變得難以劃分,它們既像電腦程式中的扭曲效果(distortion),亦像顏料的物理性結果,日常圖像、情感和中介物互相交錯,誠如藝術家在創作自述所言,產生一種「複合性的風景」,在還沒抓得往重點就在資訊洪流中轉瞬即逝,繪畫最終成為「空船」,在混沌之中我們看見很多符碼,卻留下虛空的感受。
李秉璈的繪畫動作與數位圖像生成有著類比的關係,畫作的題目如使用人工智能時輸入的指令,最後的結果帶有轉譯過後的距離感。握著畫筆的手與電腦程式如此接近,藝術家彷彿變成「故障藝術製成器」(glitch art generator),掌握了繪畫和數位的制式後,便能自動化、無限地生成作品,因此畫作之間的邊界被隨機且重複的組合取代。作品也許在觀者的心中留下存在主義式的疑問:「繪畫在此的位置是什麼,有沒有其必要性?」
莊偉慈在其著作《評藝現象:台灣當代藝術側寫2010-2020》中指出,在2010年前後出現繪畫關注影像感的現象,畫家如黃嘉寧、廖震平、羅展鵬、周珠旺等,「將自身視為一種中介的可能——通過繪畫把影像再次編碼與轉譯(註1)」。除此,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學生張大仁曾發表〈吹動筆觸的風:關於繪畫新世代裡的幾種表述〉,引援「北藝風」一詞,分析學院中的年輕畫家如何運用相似的筆觸呈現出影像感、數位感,並形成某種集體性的手法和風格。
影像和數位感是近年台灣當代繪畫常見的創作路徑,但我們不能只單向地詮釋兩者的關係,如繪畫在摹仿數位感和影像經驗。透過李秉璈的創作,我們能觀察到動作和場域的揉雜,數位圖像的修辭被「歸化」到繪畫之中,演變成一種既屬於繪畫,亦屬於影像的動作邏輯。繪畫的本質主義(Essentialism)在此被瓦解,我們難以指認「繪畫性」到底是什麼。在台灣當代繪畫「合法性」(legitimacy)的價值判決機制下,比起繪畫傳統的承傳,更強調獨立的自我意識和創作系統。在李秉璈的作品中,筆觸不只是過往繪畫常強調的身體性展現,更能逆向成為某種類近數位生成的符碼,與繪畫動作同步,這種黏稠物的特質正反映出當代繪畫中開放性、充滿異質的樣貌。
註1:莊偉慈(2023)。《評藝現象──台灣當代藝術側寫》(頁52)。臺北市:藝術家出版社。2023/08/01。
(責任編輯:陳晞)
鄺鉅裁,生於香港,中文系畢業,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研究所在學中,時而創作,時而寫作,不安分守己。近年展覽包括個展《事後》(2022),聯展《持景行走》(2023)、《北藝當代創作獎》(202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