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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專訪森山大道:「我所見過的風景將消失,人類卻仍會是一種慾望體」

獨家專訪森山大道:「我所見過的風景將消失,人類卻仍會是一種慾望體」

出生於1938年的森山大道今年將屆滿80歲,走過日本社會戰前戰後最為動盪及奮起的兩個時代,面對攝影與街道這兩個投注畢生的「life work」,他仍不斷思考讓兩者能產生連結與互惠的各種可能性。
今:先前您就在對談中提過攝影最好的乘載媒介可能是光。這次製作燈箱的過程中,也會發現在燈箱上影像就變得薄薄一層的表面。您怎麼看待這樣的展呈方法?
森山:最能表現攝影的表面性的,應該就是燈箱了。影像反而也因此變得更強烈。即使到現在、無論到哪裡,我都依然認為攝影所能夠拍攝的,就只有表面。這並不是說我只想要拍攝街道的表面,而是即使我進入到街道的深處,一個攝影家所能拍攝的,也還是只是表面而已。當然,這說起來也可能我個人的想法,但我依舊同時這麼認為:「表面即顯現了內面的全部」。
今:在您為這次展覽所寫的文字中提到,希望自己的作品更廣泛、更大眾化地散播在街道上,這讓讀者都深刻感覺到,街道真的是您一生的lifework。
森山:這是我的想法—從街道而來的東西,最終需要回到街道。攝影有趣的地方,也就是攝影的可能性、可塑性,便是它擁有各種重新回到街道的方法,而也正是在這樣的循環當中,攝影才能夠綿延生命、不斷地存活下去。
這次的燈箱我認為也是一種方法,可以給予這種循環一次新的可能、新的刺激。其他同樣具體的方法還有海報,在街道中張貼擴散。今年9月,我將接受歐洲攝影之家(Maison Européenne de la Photographie)策展人貝克(Simon Baker)的策展,在瑞士的沃韋影像節(Festival Images Vevey)當中,在戶外街道上貼滿海報。例如在車站的月台上貼滿了我拍攝的月台照片,然後從車站走出,明明在瑞士,但看到的卻盡是新宿的海報。之前我也在巴黎車站實現過類似的項目。這些項目我自己印象都非常深刻,而我對自己作品能被如此觀賞也非常高興。
更細緻的作法還有例如印製t-shirt,當在街上看到有人穿著我的t-shirt走在街頭,我會感到特別高興,並不是因為我感到自己有名,而是我的攝影又回歸到街道當中,我為攝影的這種存在方式感到高興。所以,攝影以照片在展覽中呈現固然很好,但用各種不同方法在街道中呈現也是攝影的優點之一。我希望以各種方法讓自己的攝影被看見。
森山大道個展「Radiation」於Each Modern亞紀畫廊展出場景。(Each Modern亞紀畫廊提供)
現實的街道就是夢想的街道
今:在您的創作生涯中,「街道」是永遠的主題。想請問您為何會有這類看似親近卻又有點疏離的想像與呈現方法?
森山:對我而言,所謂的街道,或是外界,都是永無止盡的迷宮。也就是說,所有可能都實際存在著,而我一個人,卻怎麼樣怎麼樣都無法拍完,也因此,我對這種永遠拍不完是永遠抱著欲求不滿的,也因此,我每天都興奮地出去拍照。不論是時代變遷或僅是同一個下午,在我眼前都充滿著怎樣怎樣都拍不盡的世界。我甚至感覺,所謂的街道其實就是一種生命體,真的是一種生物。所以我喜歡拍照。只要有時間我每天起碼拍一兩個小時。即便晚上睡覺時我在夢裡也看見著街道。但因為是夢境,我苦於無法找到最好的快門時機呢!所以我經常做著焦慮不安的夢。
不過說起來,在我心中、或夢中,真的存在著那夢想的街道,也就是我任性地在夢中所建築起來的街道。當然每次夢到的時候或多或少有些改變,但就是我心目中希望能存在的一個街道樣貌。每當來到那裡,我都會驚嘆一聲:「啊!到了!」那裡有新宿的一角、這裡有台北的一處、它變成了所有地方的集合體。
但是換句話說,現實中的街道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夢想的街道。因為我看到的是街道所藏有的夢想。雖說現實中的街道確實是現實,但並不是所有的現實都是真實的,因為街道永遠存在許許多多的層次,在那些層次間的隙縫當中,果然還有另一個夢想的街道存在著,這是我所感受到的。而我,卻也只能看到、拍到在我活著的這段時間所經歷過的街道。我想我會拍攝直到最後一刻。只要在眼前,就拍攝。
至於表現這一部分,算起來人的自我意識也總是在變化的,就像街道一樣,並非有固定的美感、固定的自我意識—我總是在等待街道的回應與變化,然後再往下一步、尋找新的街道走去。尤其這些變化經常就旁人看來是極其細微甚至無趣,但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的街拍攝影家,這些一點都不無趣!
森山大道作品《Yokosuka》。(Each Modern亞紀畫廊提供)
今:所以可以說因為有街道存在,您才成為攝影家的。
森山:確實是這樣。我還小的時候,既沒有什麼朋友也不喜歡唸書,總是一個人在街道中閒晃。那還是昭和20年代的時候。我又因為父母工作經常搬家而經驗了不少街道。無論是哪裡的街道,我都是一個人走走看看電影院的海報、劇照,櫥窗中的假模特兒,真的沒有任何東西能看了的時候,就看看地面。我就是喜歡這些事情。我喜歡街道,我喜歡在街道上觀看,所以我才成為了攝影家。最終那個羞澀的少年,慢慢長大、成長。即使我到了現在,都還維持初衷。
我看過一個外國小說,講水手的故事。在海上,老水手總是對年輕的少年講自己小時候看過的街道,而少年每每被萬分吸引。聽著這些故事的少年總算長大,決定要去老水手口中的街道看看。到了後卻發現確實有著老水手提到的街道名字,但他故事裡的空間、商店、人物,完全是老水手自己的幻想。我喜歡這個故事的原因是,這就很像我喜歡的街道,這個老水手因兒時孤獨,每天都在街道上做著自己的夢。我很喜歡。
今:可以說,綜合起來,攝影既是紀錄,又是個人的反射。
森山:對,因為我是一個人自個兒拍著照片,最後是我自己的紀錄。但其他還有許多不屬於我,而是依賴所見事物的紀錄,不是也大量存在嗎?所以一張照片裡面,埋進了紀錄、當時的心情、以及所有東西。我的街拍確實有很大一部份依賴動物性感覺的成分以按下快門,但在其中總還是有那麼一瞬間,我自己完全進入的那種感覺。
今:關於街道,在街道上什麼是最奢侈的呢?
森山:最奢侈的就是,和有趣的事物相遇的那一剎那—意即我拿著相機在街道走著,它們在街道中川流不息,就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什麼而想拍攝,那個瞬間果然是最奢侈、也最有趣的。當然有時看到情色海報會嚇一跳然後拍攝,但這和那種有機的有趣還是不相同的。
提到情色,事實上對我而言,街道的整體都是情色的,就算沒有情色的海報、看板,而是遠遠看到的光、下雨後略濕的街頭,早晨、中午、晚上,所有的所有,我感覺都是情色的。我從來沒有計畫性的要擺拍這裡、擺拍那裡,但所有東西都瞬間地呈現出情色,而我也瞬間地反應。我不是開玩笑喔,即使我現在看著那空白角落,也會感覺出一種情色!或許有人會心想我真是一個低俗的老頭,但世界上存在的種種都自帶有一種情色的面貌。而攝影,果然是情色的呢!
森山大道作品《Another Country in New York》。(Each Modern亞紀畫廊提供)
結局人類與慾望都是一樣的
今:您對台灣的「印象」或者說,「想像」是什麼?
森山:又回到情色兩字。台灣真的是非常情色的地方。那時候在台灣做街拍專輯時,從南到北我乘坐著車子在某些定點下車拍攝—不知道這麼說會不會對台灣的大家失禮,但我總感覺台灣在某些地方是和日本相連的。我總感到台灣作為一個和日本相連著的存在—當然這其中有許多歷史、發生過種種事情。台灣對我總是存在著一種既視感。我特別喜歡林森北路,就像是新宿一樣,當然一個地點的特色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的;但是既視感那種情感,對我的台灣是非常重要的。
今:您與台灣相關的作品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有許多彩色作品,不論是拍攝廟宇的紅牆或是路邊的藍天綠樹。
森山:現在我用數位拍攝彩色,然後再轉換成黑白。黑白攝影畢竟與人類所見視野不同,所以有一種抽象性。而我對於彩色我所期待的是一種非常彩色、非常鮮豔的彩色,盡可能拍攝到彩色鮮豔的極致。我對於暗沉的彩色攝影毫無興趣,因為那就轉換成黑白就好了,或是交給其他人來拍也可以。克萊因(William Klein)不久前來到東京,他在新宿、涉谷拍攝。我問他拍攝的感覺如何,他說就像是玩具一樣,我非常明白。新宿、涉谷大多是原色、鮮豔明亮、如同玩具一般,甚或帶有一種噁心、怪異。這類果然還是想要用彩色拍攝,讓它更像是玩具一般。
今:新宿、涉谷的年輕世代,會不會有均一化的感覺,您會不會因此感到無聊呢?
森山:不會的,整體來看確實有種均一化的感覺,但個別拉近來看時,你看看街道和年輕人的細節,我是不這麼感覺的。尤其是當你看人臉的時候,還是,特別厲害。對我而言,不論是什麼時代,人類都是一樣的。雖然時尚流行什麼都在改變,結局人類都是一樣的。我經常在收訪時被詢問,新宿是否有什麼改變呢?雖然說隨著時代、世界改變的,但是人類本身—無論外界怎麼變化,蓋了多少大樓,人類都是沒有變的,連氣味都沒有變。
今:所以人類沒變,慾望沒變,街道上的慾望也不會改變了。
森山:是的,街道是人類的慾望體的總和所建構出來。即使表面有什麼變化,但那深層是沒有改變的。想起來都覺得可怕,人類是怎麼樣的一個慾望體啊!但也因此,街道才會有趣。即使外表看來如何與50年前不同,但結果都是一樣的。甚或,未來人類離開地球了—因為這是人類欲望驅使的,一定會發生—到那時我所曾見過的風景將會消失,但是人類只要是以一種慾望體存在的一天,就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已經能夠想像。
獨家專訪森山大道:「我所見過的風景將消失,人類卻仍會是一種慾望體」
出生於1938年的森山大道(Daido Moriyama)今年將屆滿80歲,走過日本社會戰前戰後最為動盪及奮起的兩個時代,面對攝影與街道這兩個投注畢生的「life work」,他仍不斷思考讓兩者能產生連結與互惠的各種可能性。這次在亞紀畫廊開幕展所首次發表的燈箱作品,乍看之下連結了街道招牌的燈箱,另一方面也回應了攝影基底來自於光的媒材本質,觀者亦能藉此明白森山大道對於攝影所灌注的力量,以及他對於攝影重新回到社會循環中的期許。本次惜未能來台參與開幕展的森山大道,接受《今藝術&投資》(以下簡稱「今」)獨家專訪,一探這位最重要的當代攝影家之一的攝影想法。
光開啟了新的攝影循環可能性
今:攝影「photography」這個字就是「透過光的繪畫」,您也曾說「攝影就是光的化石」。這次展出使用構成攝影最原始的要素—「光」去呈現,您如何思考這樣的連結?
森山大道(以下簡稱「森山」):對於燈箱這樣的呈現方式,我是非常喜歡的。就像新宿如此熱鬧的街道當中,有許多將圖案、影像變成招牌的商家—我本來就喜歡發光的東西,但至今才做了第一次的嘗試。總之,用燈箱「啪!」地呈現,就會出現和照片不一樣的白,因為那個白就是光本身。在那樣的白色中被呈現的被攝體,幾乎是不再有限制的。尤其這次的燈箱很大,有兩米高,我非常喜歡當燈光洶湧洩出的感覺。
今:這次展覽名稱為何取作「Radiation」?
森山:其實是畫廊取的。取的很好,我很想要傳達光線是如何與印刷所看到的不同。光線更肉體性地傳達了某些東西,光就是擁有那種力量。
森山大道作品《Light and Shadow》。(Each Modern亞紀畫廊提供)
陳飛豪( 119篇 )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藝術創作上則運用觀念式的攝影與動態影像詮釋歷史文化與社會變遷所衍生出的各種議題,也將影像與各種媒介如裝置、錄像與文學作品等等結合,目前以寫作與創作並行的形式在藝術的世界中打轉。曾參與2016年台北雙年展,2019年台灣當代藝術實驗場之「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2021年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的「舉起鏡子迎上他的凝視—臺灣攝影首篇(1869-1949)」以及2020/2021東京雙年展。著有《史詩與絕歌:以藝術為途徑的日治台灣文史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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