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市美術館(簡稱南美館)於2019年1月27日,正式對外開放。這座台灣首座行政法人美術館,位處於向來承載台灣文化古都美名的台南,又在接續台灣北、中、南已有台北市立美術館、國立台灣美術館、高雄市立美術館的前提下,所興建的美術館。在2011年宣布籌備處成立之際,已讓外界對其走向將如何發展寄予期待,並產生各式提問。如今正式開館,在開館前所引發的諸多爭議聲浪,在未能達到實質的溝通對話上,存疑的問題,似乎只能消極留待時間予以長期檢視。
在中西區這樣的老城區,對比周圍古蹟、民宅等老建築,這座量體龐大、外觀造形新穎的白色建築,對於台南市民而言,無非是一個從未有過的都市景觀感知經驗,面對這棟龐然而立的全新潔白建物,給人彷彿一夕之間誕生的虛幻錯覺,很難不讓人對其投以綺想並思索,這座建築究竟是以行政法人的制度體質,象徵著實現集體公眾想像的場域,或僅是某些特定社群自我意志的展現,抑或又將是一座新的山頭勢力的插旗成立。
台南市美術館2館外觀。(攝影/王萱)
開館大展的美、禮讚與榮光
迎接南美館的兩個主要開館展覽,分別以「台灣禮讚」與「府城榮光」為題名。前者於2館展出,以替美術館慶生的邀請名義,「邀請156位1920年後出生、工作、設籍於台南為中心的藝術家,提供其一幅代表性之創作作品參展」(註1),館方並以「存世藝術家」作為對於所有參展藝術家的統稱(註2),再藉由發想出七個子題「探看人間」、「萬象靜觀」、「自然禮讚」、「多元共生」、「拓取心象」、「書寫墨意」與「造化機趣」,將這些看似不設定過多規範、甚至有些作品脈絡全然天差地別的作品共同囊括其中。展出類型以平面畫作為大宗,並將作品媒材類型打散,試圖呈現免於受到媒材分類限制的意圖,將作品數量於每間展間進行平均分配,並以符合主題為選取的方式,試圖安排與替每一件作品找到最適切的展間。每一個展間中央皆設置少數立體雕塑或裝置作品,然而,此作法卻不見得是為了創造與展覽子題的對話,更像是為了填充展場空間動線的設置,成為了理所當然的安排。
台南市美術館2館外觀。(攝影/王萱)
「府城榮光」則於1館展出,不同於2館以慶祝與邀請名義,1館以四位策展人,規劃開展出四個不同子題,較得以讓觀者見到某些觀點的梳理企圖與呈現。其中的子題分別為「起南風——1990年代台南當代藝術發軔小史」,展覽脈絡接近2016年11月於台南文化中心的展覽「城內/城外:台南當代藝術初探」,從替代空間的興起,觀看當代藝術在台南的開展。「重新詮釋中」則從飲茶文化的角度展示台灣的茶藝與生活工藝,試圖重新詮釋多樣的茶文化。「都市.新地景.空間權力」則論及空間權利、地景歷史、城市記憶中的主體意識。「府城藝術史話」,以「史」作為脈絡,從明鄭時期的文人水墨,日本新式教育、殖民建構出的古典與現代主義,及東洋文化取代水墨,談至戰後至現今台南在地藝術家所創造的新篇章等,所搭建出的一條時間軸線。從四個子題的關注內容,看到展覽試圖豐富化地擴展並涵蓋地方藝術發展、工藝、歷史與特定批判議題等面向,像是一種未來展覽方向的預告,然四個子題卻較像以四個策展人各自關注的領域分頭表述,依附在命名顯得不著邊際的總主題「府城榮光」之下,多少顯得格格不入。
「府城榮光」的子題「起南風——1990年代台南當代藝術發軔小史」於1館展出。(攝影/王萱)
消逝的脈絡與差異,當代與近現代的乾坤大挪移
回顧在開幕當天一走入南美館2館內,視線迎來的是擺放於一樓大廳的一架黑的發亮的鋼琴,耳邊傳來不知該說是刺耳還是昂揚的古典樂音,迴盪在全新潔白的空間中,與期待中的美術館中性場域有著明顯落差,更多是散逸在空氣中的濃厚高級文化氣味,這裡彷彿被打造成屬於特定階級品味的沙龍會場。
若翻開2016年南美館的籌備館刊,可以理解美術館在最初規劃的時間軸設定,乃從近現代到當代,現位於原公十一停車場的新館2館,被定位為當代館,由原台南警察署改建的1館,則定位為近現代館。(註3)而後隔年,隨著內部人事變動,館方董事在「考量藝術創作多元及館場展覽被受限於當代或近現代的屬性定義,因此,經董事會討論共識,改稱1、2館,未來還可能有3館,提供更多展覽典藏空間。」(註4)因此,有了如今索性將當代館與近現代館名稱挪除,改以看似中性且無指稱意義的數字館名取代。
台南市美術館1館外觀。(攝影/王萱)
現在看來,原界定為近現代館的1館,展出內容較接近原本對於2館的設定規畫,而原界定為當代館的2館,則以邀請展的名義,不談近現代或當代,亦希望試圖避免受策展人意志主導,一如現任董事陳輝東所言:「在策展人當道的台灣,邀請展被視為過時,或者了無新意的展覽模式。但是,我們是否想過重新來定義展覽的意義,重新思考沒有策展人的展覽是何種情景嗎?不是不要策展人,而是回歸藝術家主體的價值時,掙開策展觀念束縛,回歸作品的表現來重新檢視我們藝術家純粹的表現能力。」(註5)或如館長潘襎所言:「台灣美術史乃是各種開放詮釋下的再建構,各種觀點都必須被融入其中,同時各種觀點都必須被不斷修訂。但是,在目前策展人當道的時期,建構一部台灣美術史毋寧說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是說如何以開放的胸襟,以文化共生的理念,使得藝術表現得以在開放性的觀點下持續進行對話,持續回歸藝術家主體,從其創作的本質出發,而非觀念與學理的過度詮釋,扼殺了具有原創性、表現力、風土性的藝術家。」潘襎又說:「或許我們該歸零——不是使建構美術史歸零,而是使主觀的詮釋與策展意志作為展覽主體的現象歸零,重新審思『藝術』(Arts)是什麼?」(註6)
台南市美術館展間一隅。(攝影/王萱)
回到展覽的現場來對應這些話語,這幾段看似慷慨激昂、真摯動人,對台灣藝術現況的呼籲,好似裹著糖衣的毒藥,如同要將時下藝術正在發展的一切予以不分青紅皂白的全盤否定及架空。在2館展覽中,不同於1館的四位策展人規劃,2館以不強調策展人,以符合館方所說「沒有策展人的展覽」,來作為表明南美館不以策展人主觀意志來規劃展覽的態度。然而,誰有資格可以受邀參展,哪些作品可以被擺置在開館首展中,作品選擇什麼樣的分類與展陳形式,當館方做出任何一個選項決定的同時,難道不正是在執行策展人的工作、詮釋與主觀意志。
當這些所謂因替美術館慶生而受邀參與展出的作品,在展牆上一字排開的時候,作品類型,從風格上大範圍地涵括了古典、寫實、浪漫、具象、抽象,媒材上則可見到油畫、水彩、版畫、水墨、書法、攝影等,然所謂的多元共生,其實說穿了僅只有平面與雕塑二者的界分,在台灣1980年代之後開始發展的裝置、行動、觀念、錄像,到至今的新媒體、科技、社群、聲音藝術等,這些可能被冠上太過追求創新的作品類型,似乎不曾存在。如果這是館方所言的觀點的不斷修訂,各種觀點的融入,或是展覽意義的重新界定,那筆者所見到的,卻僅是背後隸屬的脈絡被予以抹除的作品,差異消失了,屬於藝術家主體的特質也被均值化地幾近蕩然無存,僅剩下的只有以階層、輩分設立而起的封閉性品味框架,及對於「美」無限擴張的空泛言論。那麼,究竟是誰在扼殺原創性、表現力與具風土性的藝術家,或許已不言而喻。
台南市美術館展間一隅。(攝影/王萱)
讓行政法人制度的意志回歸專業
在談及南美館的設立緣由與背景時,必然會論及台南畫家郭柏川,在1968年後,先後向兩任台南市長表明對於台南需要一間美術館的主張。(註7)如今,在間隔半世紀的今日,斥資17億元,郭柏川的遺志終於被實現。於是,當然更讓人期待,這間美術館能夠成為引領出真正符合董事口中「台南人已期待很久」的美術館,而非選擇忽視,排除異議的聲音。
台南市美術館展間一隅。(攝影/王萱)
回到南美館爭議中一再被提及的問題,這裡是公眾資源建構下的美術館,展現的應當是以開創市民想像為格局的美術館,而非將公眾與私人資源的界定相混淆,流於資源與品味的把持,更何況,有些所謂私人設立的美術館,還是以公眾利益為優先考量。對於策展與策展人在觀念與實踐上的不理解、誤解甚至是倒退,再對「當代」一詞的藝術發展脈絡亦無法釐清,這是館方自身基於專業必須進行的論述與研究工作,而非將在台灣正朝向專業發展的策展工作,含糊地指稱是阻礙美術史的建構,甚至是說出「活在當代的藝術家,因此都可以叫作當代藝術」,這樣不專業與不負責任的公開言論。這座美術館絕對不是什麼「審美百貨店」,亦非存在於特定社群幻想中,所又建造出的一個難以攀爬的高塔,而是應當回到行政法人美意的專業分工與態度的軌道上,將美術館作為真正可能打開對話的場域,成為培養台灣策展人更朝向兼具史觀、論述與專業的契機,找出真正多面向的地域性特質。
註1 開幕當天台南市美術館發佈之新聞稿,〈台南市美術館開館揭幕儀式〉(閱覽日期:2019年1月30日)。
註2 「存世藝術家」之稱取自台南市美術館開幕展覽手冊簡介文字。
註3 「當時在思考南美館的定位時,於時間軸設定從近現代到當代,這也與美術館的建築由原台南警察署和公十一停車場基地上的當代館,則可提供當代藝術不受限的靈活」,參閱高子衿採訪,〈林曼麗:翻轉舊思維的台南市美術館 匯聚交流的平台,與城市共生〉,《台南美術》,第1期,2016年3月,頁32。
註4 洪瑞琴,〈南美館「當代美術館」變成「2館」名稱惹怒藝文界〉,《自由時報》,2018年1月12日(閱覽日期:2019年1月30日)。
註5 陳輝東,〈多元共生的美術—2館「台灣禮讚」展覽序〉,參閱台南市美術館開館畫冊。
註6 潘襎,〈歸零與建構—2館「台灣禮讚」展覽序〉,參閱台南市美術館開館畫冊。
註7 蕭瓊瑞,〈文化古都與現代美術館:從美術史角度定位未來的台南市美術館〉,《藝術觀點》,第53期,2013年1月,頁18。